陳蠻收拾這些好東西時,沈清辭就在一旁唉聲嘆氣。
剛來時的清雅模樣全然不見了,只剩憂心。
她甚至與陸雲野在書房外單獨相談了半個時辰。
陳蠻覺得她大概是在描述自己這朽木有多麼難雕吧。
她窩在書房,有點羞愧的轉着手裏的筆杆。
其實她沒有不努力,只是同時要做的事太多,既要認字,又要學理,還得學寫字,還要背書,全部壓下來,壓得她腦袋像一鍋米粥。
她也怕陸雲野會因此對她的身份起疑。
她不知道裴庾歡是如何向他描述自己的出身的。
便只能忐忑地等在屋裏。
等到沈清辭與陸雲野說完,前者嘆着氣去側房喝茶歇息,後者則推門進書房來看她。
陸雲野仍舊沒什麼表情。
陳蠻看着他走到書案前,忍不住小聲道:“沈司籍是不是不想教我了?”
很意外的是,陸雲野居然搖了搖頭:“司籍誇你刻苦。”
陳蠻完全不信:“我知道自己的斤兩,陸二爺不必寬慰我,沈司籍怕是要被我氣得七竅升天了。”
陸雲野挑了挑眉:“旁的不說,阿蠻姑娘會說的成語倒是不少。”
陳蠻想回“戲折子裏記得多了自然會”,可剛要張嘴,又怕裴庾歡沒跟陸雲野提過她在戲班子裏待過這事,趕忙閉上了嘴。
陸雲野頓了頓,像是看穿她心思,替她道:“戲折子中應當也是能學不少道理。”
陳蠻愣了下,苦笑着應道“是,都是戲折子裏學的。”
他不知曉時,陳蠻怕自己露餡,他知曉了,陳蠻又覺得難爲情。
好像一個非常不堪的秘密被人說出來了。
她知道戲子的身份很讓人不齒,拿這件事罵她的人太多了。
陸雲野說出來前,她還能裝自己是裴庾歡那樣的小姐。
而現在,她還是以前那個陳蠻。
陸雲野見她垂了眼眸,方才擺弄衣服首飾時的開心模樣全然不見了,不由地開口:
“阿蠻姑娘是不喜旁人提起這件事?”
“裴姑娘又是如何與陸二爺說的呢?”陳蠻反問。
陸雲野答:“裴姑娘說的不多,她只說阿蠻姑娘擅曲藝,不僅歌喉動人,琵琶彈得也極好。”
這話陳蠻也不信。
只有那些富家大戶與她們逢場作戲、另有所圖時,才會說這樣的場面話。
她道:“戲子雜戶賤籍,總是爲世人所不齒的。”
陸雲野道:“我倒覺得士農工商皂隸倡優,各有所長,這世間缺一不可,論其貴賤,不過都是偏見。若無人抱琵琶,這人間會有多無趣。”
陳蠻眨了眨眼睛,她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
雖然這話由陸雲野一個天生貴命的說,沒什麼道理。
但聽在陳蠻耳中,確實讓她自卑的心鬆懈了些許。
見她揚起了眸子,陸雲野又道:“而且,這世道,要做什麼樣的人,要怎樣活,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能靠一技之長掙扎於世,我覺得是值得敬佩的。”
陳蠻又眨了眨眼。
陸雲野的眼神很正直。
她卻明確地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和耳稍變燙了。
並不是源於男女之情的羞澀。
而是從未有人用這種方式誇贊過她。
沒人把她苦練的琵琶稱作“一技之長”。
這個詞這樣動聽,陳蠻忍不住在心裏反復琢磨,臉上也跟着浮起笑容,她不由得對陸雲野道:
“陸二爺,你果然是個好人。”
陸雲野側了側臉:“這話倒是聽着新鮮。”
還從沒有人用“好人”這個詞形容過他。
陳蠻篤定點頭:“是善良溫柔又正直的那種好人。”
這三個詞更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陸雲野沒應,但也沒說什麼。
陳蠻反倒從剛才蔫蔫的狀態中恢復,很有精神地提起了手中的筆:
“沈司籍教我寫了自己的名字,我寫給二爺看。”
說着,她便按這幾自己學到手的方法,鋪紙,研磨,起筆,落筆,在宣紙上寫下了“蘇玥欽”三個大字。
這三個字並不簡單,陳蠻練了許久,才能將字寫的端正。
這是沈司籍教她的名字。
很好聽,叫起來便像是大家閨秀。
陳蠻很喜歡。
想到以後便要改做這個名字了,她心中便倍感歡喜。
所以每一筆都寫的很認真。
陸雲野便在一旁瞧着,在她寫完揚起笑容時,點了點頭:
“沈司籍說的沒錯,阿蠻姑娘確實進步神速,字已經寫得很有模樣了。”
陳蠻知道他這是客套話,只笑笑:“二爺謬贊。”
而後又道:“只是以後我要改作這個名字了,二爺是不是也得改口?”
陸雲野依着習慣,還在喚她“阿蠻姑娘”。
陸雲野道:“外人面前,我會當作不認識你。貴妃身不由己,有些事是得藏着的。”
陳蠻點頭:“既然如此,我也會牢記於心。”
陸雲野又低頭去看她寫的字,看了一會兒,才又取了一張宣紙,鋪在一旁:
“不知阿蠻姑娘原本的名字,這個‘蠻’字,是哪一個字?”
陳蠻沒想到他會好奇這個,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提筆:
“不怕二爺笑話,我這名字着實有幾分拿不出手,是戲班的班主,圖個能吃飽飯的好寓意爲我取的,取的是‘饅頭’的‘饅’。”
其實是她阿娘爲了讓她記着自己是爲了換饅頭而活的,所以取了這麼個名字喊她。
但陳蠻怕陸雲野起疑,便推到了班主身上。
同時,她提筆,在紙上寫下了一個“蠻”字。
她道:“這個字我會寫,以前有人教過我。”
陸雲野瞧着她寫的“蠻”,聽着她口中說的“饅頭”,又見她一臉認真、一本正經的模樣,終於還是沒忍住,勾着唇角輕笑了一聲:
“好一個‘蠻’頭的‘蠻’。”
陳蠻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表情,愣了下,趕緊低頭去看自己寫的字。
她是不是哪裏錯的非常離譜?居然把陸雲野這麼個不苟言笑的人給逗樂了。
可,她橫看豎看,這個字都與她記憶中的別無二致。
“我是寫錯了嗎?”陳蠻有點迷茫。
陸雲野隔着書案,將筆從她手中抽了出來,輕蘸墨汁,在“蠻”前面,落下了一個“野”。
“這不是‘饅頭’的‘饅’,這是‘野蠻’的‘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