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的蔭蔽逐漸被拋在身後，林木愈發稀疏，地平線變得更加開闊。土壤的顏色悄然轉變，更深，更顯貧瘠，伴隨偶爾凸出土壤的岩層，這裏便是荒原，毫無生機的荒蠻之地。空氣幹燥，風勢也似乎比林間更爲直接和粗糲，卷起細微的沙塵，打在馬車棚上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
芝士的步伐依舊穩健，它似乎對地形變化適應良好，甚至因爲視野開闊而顯得稍微輕快了些。
奈德拉已經幾天沒再嚐到新鮮的吃食，她感覺自己的動力源正在衰竭，就算是夜裏的星空對小惡魔來說也已然枯燥乏味，她又摸不到那璀璨無限的天河，怎麼會一直向往呢。看得見還摸得到的才是最能令人感到動力滿滿的，比如新的食物、新的景色，以及奈德拉堅持旅途到現在還沒放棄的最重要的因素——貝納爾。
“哥哥！我想去釣魚！”她將故事書隨手扔進後車，嗖一下坐起身，腦門正好撞到貝納爾下巴，兩人同時發出悲慘的叫聲，小惡魔捂着腦門，年輕人揉着自己下巴。
“小奈沒事吧……”貝納爾先一步緩了過來，“怎麼突然想釣魚……”
小惡魔眼角閃着淚花，這下可是快疼死她了。“我看書上有寫，便想試試。”她緩好後，又換了個姿勢，側坐到年輕人腿上，雙臂摟着他脖頸，“感覺以本大人的本事，肯定能釣上來條大的哦。”
“又在哪學的那種稱謂…”貝納爾輕輕揉了揉小惡魔的小臉，“釣魚是很難的嘞，要找到好地方、有好運氣、魚兒還要有好胃口……”
“是哥哥自己釣不上來才難的吧。”奈德拉壞笑着，她沒有讀心，但已然看穿了貝納爾。
“哈？！我釣不到！？”貝納爾感覺到有一根針深深刺入了自己的心中，他還從未有如此之大的情緒起伏，竟然被連魚都沒釣過的惡魔質疑自己的技術，質疑自己是不是根本釣不上來魚，最可氣的是，小惡魔說的還真是準確的，他還真釣不到。
“哇哦，哥哥也會這樣欸。”奈德拉被他那副氣急敗壞的模樣逗笑了，但爲了防止對方真的生氣，小惡魔還是道歉說：“對不起嘛，小奈還是相信哥哥能釣上來的嘞。”她說着便用臉蛋蹭蹭貝納爾胸口，很成功的便讓對方紅着臉消了氣。
“不過這也沒地方能釣魚……”貝納爾很自然的擺弄起奈德拉的發梢，後者則乖乖枕在他肩頭眯起眼睛。
馬車沿着依稀可辨的舊時車轍繼續前行，繞過一片風化嚴重的岩壁後，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一片相對平坦的谷地中，散落着數十座低矮的、用黃土混合幹草壘砌的圓頂屋舍。屋舍之間開辟着小塊的田地，種植着一些耐旱的作物，主要是某種葉片厚實的塊莖植物和矮稈的谷物。一些身影在田埂和屋舍間忙碌着。
“啊，有地方歇腳了。”貝納爾向那村落看去，隨着馬車逐漸靠近，那些身影也注意到了他們，紛紛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警惕地望了過來。
“大耳朵矮人。”奈德拉仔細打量着那些矮小的身影，最終得出了這個結論，她篤定那些是矮人的亞種。
這些身影有着與人類少女相似的面龐，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們頭頂那對碩大、圓潤、覆蓋着細密絨毛的耳朵，以及從身後衣擺下伸出的、長長的、粉紅的尾巴。她們的身材普遍較爲矮小，大約只到貝納爾的胸口高度，體格看上去也並不強壯。她們穿着簡陋但整潔的粗布衣物，顏色多是土黃或灰褐，幾乎能與環境融爲一體。手中的農具倒是頗爲精致。她們聚攏在一起，一雙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帶着明顯的好奇與謹慎，打量着這兩位不速之客，彼此間用極低的聲音吱吱交流着，貝納爾和奈德拉都聽不真切。
貝納爾當然認識這些是什麼，“是鼠科獸人，小奈，他們不是矮人。”他抱着奈德拉站在那些人面前，一米八的身高在此卻像個巨人般挺拔。
村莊似乎沒有明顯的防御工事，連一圈簡陋的木柵欄都沒有。有位看上去年輕的姑娘壯着膽子走了過來，她講話帶了些口音，“是旅人嗎，北邊來的旅人？”
貝納爾可認得這口音，那是他祖國特有的口音，他那岌岌可危的祖國，布列塔公國獨有的口音。“當然，我們是北邊來的，你曾在布列塔待過嗎。”
“啊！您是公國的老爺嗎，我叫矢車菊，是在公國出生的，但後來家人聽說琺琅西亞大王要接手公國，我們害怕稅收嚴苛之後在那裏生活不下去，便遷走了，可後來去的新地方又趕上打仗，便只好逃到這裏。”矢車菊耳朵耷拉下來。
“啊……欸？我怎麼不知道公國要被吞並。”貝納爾敏銳的捕捉到接手這個字眼，這意味着合並，意味着……
“可能老爺您住在偏遠地區吧？我們住在首都，知道的便多些。”矢車菊眼睛轉了轉，“老爺您叫什麼？”
“啊，貝納爾……”貝納爾揉了揉眉間，他先盡量不去思考自己回到北部後到底是無國籍還是琺琅西亞人，怎麼說眼下事才要緊。“那個，你們這有地方能住一晚嗎，我們有錢和東西能支付。”
“啊，老爺可以住在我家。”矢車菊指向一棟平平無奇的小屋，她對貝納爾產生了些親近感。
小惡魔突然從貝納爾身上跳下來，擋在兩人中間，使勁掐着貝納爾的胳膊，惡狠狠的低聲說：“你和這位女士聊的很開心呢哥哥……”
“我哪開心了…欸疼疼疼…”貝納爾疼的差點沒控制住表情，他趕緊把小惡魔拉到自己身前摟住，“啊哈哈，這是…我的——”
“夫人嗎，真可愛呀。”矢車菊笑了笑，她這句話救了貝納爾一次，奈德拉被哄的很開心，笑盈盈的便鬆了手。“如果能給些香辛料什麼的當房費便很好了。”
“我們有。”貝納爾說着就要去馬車上找。
“先去我家吧，天要黑了。”矢車菊笑着招招手，她身後的人也都湊上來，好奇的打量着奈德拉，這位不能同時眨眼的姑娘讓她們感到新奇。
“我…我家…這邊有…有馬廄……”一位顯得局促的灰發姑娘上前拉了拉貝納爾衣角，她看上去很怕生，“要是能有些草藥…”
“有，車上都有。”貝納爾點了點頭，村子不大，一眼便能望到頭，他看到了那馬廄，與矢車菊所指的房子挨得很近。“麻煩你了。”他將繮繩遞過去，那姑娘牽好繮繩便快步拉着芝士離開了。
他看向被圍起來觀賞的奈德拉，小惡魔正壞笑着講述着什麼，她似用故事和鬼臉來嚇唬圍觀者中的孩童，並以此爲樂。爲了避免不好的影響，他走過去將奈德拉牽了出來，小惡魔則分享了她的發現，“她們全都是用植物做名呢，什麼鬱金香、水仙、香草……”
矢車菊將兩人帶到她的家裏。屋內比外面看起來要寬敞一些，同樣低矮，需要彎腰才能進入。內部陳設簡單，泥土夯實的地面，中央有一個用於取暖和照明的火塘，牆壁上挖了一些壁龕，放置着陶罐和編織物。空氣中彌漫着幹草泥土和某種谷物混合的淡淡氣味。
“請隨意坐，地方有點小。”矢車菊指了指火塘邊鋪着的幾張手工編織的草墊。她自己則走到壁龕邊，拿出幾個陶杯和一個陶壺，開始倒水。“是從井裏打的，很幹淨。”
“謝謝。”貝納爾接過水杯，謹慎地抿了一口。水溫涼，帶着一絲土腥味，但確實解渴。他注意到奈德拉正饒有興致地打量着一個壁龕裏放着的小木雕，那雕刻的是一只抱着麥穗的鼠人，線條稚拙卻充滿生機。
“那是香草刻的，就是剛才牽走您馬的那位，她給了我們每家一個呢。”矢車菊注意到奈德拉的目光，笑着解釋，“她手很巧，就是不太愛說話。”
“從這裏往南，路好走嗎。”貝納爾問出了最關心的問題，奈德拉這時也湊過來認真聽着。
矢車菊的耳朵耷拉下來點，她搖搖頭。“老爺，說實話呢，實在是不怎麼好走。要再往南邊走，就是真正的大荒原了，除了石頭、沙地和耐旱的荊棘，幾乎看不到別的。水也很難找，只有一些我們知道的小水窪，還不一定每次都有水。車轍印也越來越淡，很容易迷路。”
“啊…苦難之旅——”奈德拉拖着長音抱怨着。她拿起水杯喝了一口，然後皺了下眉，似乎是不太喜歡水的味道。她拽了拽貝納爾的袖子，“哥哥，餓了。我們的東西呢。”
“啊，對。”貝納爾這才想起房費的事，“我現在去拿講好的香辛料給你。還有些肉幹和面包。”
“太感謝啦。”矢車菊眼睛亮了一下，顯然食物和香料對他們來說是珍貴的東西。“但是吃客人的東西不太好呢，我給你們做些吃的吧。”
“姐姐人真好~”奈德拉高興的抱了她一下，終於能吃到些新鮮的食物，她可不想背離了來人間的初衷。
貝納爾和奈德拉起身出去，從馬車上取來袋香辛料以及幾條熏肉幹，幾塊耐儲存的黑面包。當他回到屋裏時，發現又多了幾位姑娘，她們好奇地圍在門口，打量着奈德拉，小聲交談着。奈德拉盤腿坐在草墊上，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任由她們看。小惡魔對自己的容貌還是頗爲自信與驕傲的，她覺得自己要是來人間生活，那麼靠這張臉便也能賺不少錢。
“這位老爺，您的夫人…眼睛真特別。”一位年紀稍長的姑娘忍不住說道，奈德拉記得她名字似乎叫蒲公英。
“啊，畢竟她是惡魔。”貝納爾聳聳肩，將肉幹分給她們些。聽到惡魔這個字眼，人們都相互討論起來，屋裏瞬間熱鬧更多，但沒人表現出恐懼來，畢竟在這個時代，連天使都是常見之物。
“怪不得這樣貌美。”蒲公英湊到奈德拉面前，她也被小惡魔那朱紅色寶石般的雙眼吸引了。
“哼哼哼哼~”奈德拉驕傲的挺起胸脯，她的虛榮心被充分得到了滿足，已然全身心沉浸於作爲一件藝術品被參觀的狀態之中了。
濃稠且亮晶晶的裝滿陶盆的熱湯類食物被矢車菊端了過來，她熟練的將碗勺分發下去，似乎早就習慣了人們都來自己家裏吃飯。“雜物湯哦，二位。”
奈德拉立刻兩眼放光的盛了一碗，放在鼻邊嗅嗅，又端到眼前仔細觀察，最後再給貝納爾瞧瞧看。“這裏都有什麼呀。”
“谷物、臘腸之類的。”矢車菊說着便小口喝起來，“我們這谷物收成還算不錯來着。”
小惡魔先是小嚐一口，接着就狼吞虎咽起來。她的味蕾被幸福感包裹着，如此樸實無華的吃食竟然這樣的美味，也許是這幾天吃的太單調了，但不可否認烹飪者精湛的手藝與對火候的把控，她即刻便把這碗雜物湯排列到第二好吃的位置，第一固然是貝納爾的巧克力。晚餐在安詳的氛圍中進行着，貝納爾與矢車菊會聊些二人祖國的事，而奈德拉則被其他人問東問西，她吃一口便答一句，臉頰一直是鼓鼓的。
飯後貝納爾又想起了那位牽走芝士的姑娘，於是他叫上奈德拉，拿了些草藥叩響了馬廄旁的房門。這裏的夜晚真的太過安靜，沒有鳥鳴，僅有寥寥幾聲蟲鳴，晚風掠過時也不似森林那般和煦，只是唱着哀歌，幽靈般飄過。芝士已經睡了，馬廄裏還有另外兩匹馬，看上去狀態還算可以。剛剛在飯桌，矢車菊講過她找香草一起想回到北部，也許等她回到北部，仗剛好就打完了。
木門被吱呀一聲拉開，圓溜溜的大耳朵先一步探出門縫，接着才是那頭灰發，和附着在小圓臉上的一雙大眼睛。“呀…是您……”香草怯生生的握住門把手。
“這是草藥哦。”奈德拉從貝納爾身後探出半個身子，將草藥袋遞過去。“房裏有股清香欸。”
“謝謝…那我就……”她剛想關門，奈德拉就用她強大的力道一把將門拉開，自然而然的走進去。貝納爾跟在身後連連抱歉。走在前面的小惡魔笑着說：“香草姐姐家裏有好多小物件欸，能送我一個嗎。”
“那個…”香草又想拒絕，又不好意思拒絕，她只是低着頭待在原地，擺弄着那袋子。
爲了不讓對方心生厭惡，貝納爾連忙說：“啊哈哈…我們是聽了矢車菊小姐說你姐姐生了病，便來看看，她能治病哦。”他指了指正在觀摩小木雕的奈德拉。
香草驚訝的抬起頭，正好迎上小惡魔朱紅色的雙眼。對方則自豪的點點頭，“小奈有靈藥哦。”
“那…那請來這邊……”香草側過身，將二人領到裏屋的房間，房裏較爲寬敞，桌上有好些不同的草藥，那大概就是香味的來源，床上躺着位雙目緊閉的女士，這就是香草的姐姐，同樣有着頭灰發。
“哦~小奈知道怎麼辦啦，還請家屬先出去。”奈德拉對香草擺了擺手，然後湊到床邊觀察起來。貝納爾也不斷安慰着香草，直到對方輕輕關門出去後，他才快步來到床前說：“小奈怎麼看。”
“不知道。”小惡魔搖搖頭，“不說好是哥哥來看病，我來找藥嘛。”她手上攥着張羊皮紙，隨時準備從裏拿出點什麼來。
“我看……”貝納爾將手背貼到病人額頭，接着嗖一下抽回手，顯然是被燙到了。“我確定是發燒。不過爲什麼發燒，怎麼會發燒……”
“用這個便是。”奈德拉從羊皮紙中拿出個小木盒，木盒內枕着顆黑色的藥丸，她稍稍掰下來點，“這是我們那邊的萬能藥哦，就是不知道人間生物有沒有那麼強的體質能受住。”
“啊……不會死嗎。”貝納爾拿過那小塊，仔細觀察。
“哥哥這麼問不對。”小惡魔糾正道，“應該是問，有可能活下來嗎。”
“欸…早知道不在同鄉面前誇海口了……”
“沒事的哥哥，怎樣都是給她解脫，病好她便不再難受了，死掉她也不再痛苦。”奈德拉毫無所謂的說。
貝納爾又將那小塊掰成一半，“我覺得這點就夠。”他將藥送到病人嘴邊，直到對的對方將藥含進嘴裏，他才把手移開。“要多久起效呢。”
“即刻。”
病人突然急促的喘息起來，額頭汗如雨下，身體也不自覺的輾轉反側。這可把貝納爾驚得出了汗來，他已經能想象到香草哭的多慘，以及矢車菊那種憎恨自己的眼神了，到時候起了沖突，小惡魔怕不是會出於自保將整個村子都抹殺掉。
“哥哥，她好了欸。”奈德拉的聲音將他喚了回來，剛剛還十分痛苦的病人，此刻已神清氣爽的坐起身來，一臉茫然看着自己床邊的二人。貝納爾長舒口氣，他將香草叫進來，隨後和奈德拉悄悄離開了這裏。
夜色漸深，村裏的人們陸續散去，回到各自的家中。小屋很快安靜下來，只剩下火塘裏偶爾爆出的細微噼啪聲，以及窗外荒原永恒的風聲。貝納爾鋪開帶來的薄毯，和奈德拉並排躺下。屋低矮，仰頭就能看到屋頂交錯鋪設的幹草和木梁，他們睡在客廳。
“哥哥，怎地不留在那看一看呢。”奈德拉和貝納爾擠在一起，她還想和香草要個木雕作爲醫藥費。
“我覺得…剛剛那種時刻應該留給她們自己吧，畢竟大病初愈……”貝納爾幾乎是不經思考的說出這句話，因爲他整個人都被奈德拉那雙眼睛吸引。
小惡魔突然笑了，十分溫柔的笑了下。“哥哥今天蠻主動的嘛。”她小手摸索着搭在貝納爾手背上。“小奈是夫人咯？”
貝納爾一下便滿臉通紅，“我怕你不開心。”
“是，或不是呀。”奈德拉笑盈盈的看着他，不自覺又近了些。
“是…？”貝納爾試探着說。
“哎呀羞死啦！”奈德拉突然觸電似的躲進毯子裏，她那只手明顯發燙。
兩人又低聲聊了幾句，直到奈德拉在夢中咂吧咂吧小嘴，他才在芝士偶爾響起的鼻息聲和奈德拉平穩的呼吸聲中慢慢沉入睡眠。
次日清晨，貝納爾是被一陣輕微的窸窣聲吵醒的。他睜開眼，看到矢車菊已經起來了，正在輕手輕腳地準備着什麼。屋外傳來其他鼠人活動的聲音，似乎整個村莊都已經蘇醒。小惡魔還蜷在毯子裏睡得正香，銀白色的頭發散在草墊上，像鋪開的一小汪月光。
早餐是簡單的麥糊，裏面加了一些切碎的塊莖植物，味道清淡但能飽腹。奈德拉被貝納爾叫醒，睡眼惺忪地吃了小半碗，就又拿出自己的糖來啃，她原本還有許多的，但昨日分給了村裏孩子們不少，再一摸就只剩三塊了。
他們本想接着趕路的，但前來感謝二人的香草與她的姐姐迷迭香十分熱情的提到了釣沙蟲這一活動。奈德拉瞬間就精神不少，貝納爾也順着她的意願，決定再留一天。
總而言之，去試試釣沙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