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緬北,天氣像孩子的臉。傍晚還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入夜後,墨黑的雲層便沉沉地壓下來,醞釀着一場蓄勢待發的風暴。
宋婉寧靠在窗邊,聽着遠處隱約傳來的悶雷,空氣裏彌漫着潮溼泥土和植物蒸騰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白天坤泰派了人陪她在營地內有限的範圍“散步”——那更像一種無聲的主權宣示。
穿過一片半人高的荒草地時,一陣冰涼的刺痛突然從腳踝傳來。
她低呼一聲,猛地跳開,旁邊的士兵立刻警覺,手電光柱掃過去,一條筷子粗細、通體翠綠的小蛇飛快地滑入草叢深處。
“竹葉青!”士兵臉色一變,“小姐,你被咬了?”
腳踝處傳來清晰的刺痛,兩個細小的齒痕迅速紅腫起來。士兵當機立斷,抽出匕首劃開齒痕周圍的皮膚,用力擠出幾滴渾濁的血水。“毒性不算頂強,但得趕緊處理!”他動作麻利地從隨身急救包裏拿出清水沖洗傷口,又敷上一種氣味刺鼻的綠色藥膏。
“頭兒知道嗎?”另一個士兵緊張地問。
“先送小姐回去,我馬上去報告!”士兵背起宋婉寧,快步跑回小樓。
阿蘭很快被叫來,檢查了傷口,重新清洗上藥,又給她吃了消炎藥和半顆抑制神經毒素的藥丸。“傷口處理及時,問題不大,但可能會發燒,注意觀察。”阿蘭的聲音依舊平板,但動作利落。
坤泰很快趕了回來。他剛結束訓練,額發汗溼,氣息微喘,他大步走進房間,目光第一時間鎖定她纏着紗布的腳踝,眉頭緊鎖,眼神陰沉得嚇人。
“怎麼回事?”他聲音不高,卻帶着一股無形的壓力。
負責護衛的士兵簡明扼要地匯報了經過。
“竹葉青?”坤泰重復了一遍,眼神銳利地掃過那兩個士兵,“那片草地的清理,上個月誰負責的?”
其中一個士兵臉色瞬間白了:“頭兒……是……是我。我……我疏忽了!”
坤泰沒說話,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比任何責罵都可怕。房間裏落針可聞,只有窗外越來越近的雷聲悶響。
片刻,坤泰才收回目光,看向宋婉寧,語氣硬邦邦的:“感覺怎麼樣?頭暈不暈?惡心嗎?”
宋婉寧搖搖頭,腳踝的刺痛感在藥物作用下減輕了,只是有些發麻和灼熱,“還好,就是傷口有點疼。”
“藥按時吃。”坤泰說完,又瞥了一眼那個面如土色的士兵,“失職的後果,自己去領。現在,滾出去。”
士兵如蒙大赦,連忙低頭退了出去。
坤泰沒在房間多待,確認她暫時無礙後,便轉身離開。只是臨走前,他對阿蘭又交代了一句:“今晚她房裏點兩支驅蚊蟲的艾草,窗戶關好。”
夜幕徹底降臨,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鐵皮屋頂,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狂風卷着雨絲,從窗戶縫隙裏鑽進來,帶着刺骨的涼意。
宋婉寧躺在床上,腳踝處的灼熱感不僅沒有消退,反而順着小腿蔓延上來,渾身開始陣陣發冷。藥效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降溫沖散了,她縮在被子裏,牙齒忍不住打顫,意識在冷熱交替中漸漸模糊。
“冷……好冷……”她無意識地呢喃,身體蜷縮成一團。
守在外間的小廳的阿蘭被雷雨聲掩蓋了動靜,宋婉寧感覺自己像墜入冰窟,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久,也許只是一會兒,門被猛地推開,力道大得門板撞在牆上發出巨響!
一道高大的身影挾着風雨的溼冷氣息沖了進來,是坤泰。
他顯然剛從外面回來,雨水順着他剛毅的下頜線往下淌,頭發溼漉漉地貼在額角,深色的T恤被雨水浸透了大半,勾勒出緊繃的肌肉線條。他身上帶着濃重的水汽和泥土的味道。
他幾步沖到床邊,借着窗外閃電劃過瞬間的慘白光亮,看清了宋婉寧的狀況,她的臉燒得通紅,嘴唇卻幹裂發白,身體在被子下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坤泰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眼神裏翻涌着一種近乎暴戾的怒氣。他猛地轉頭,對着聞聲跟進來的阿蘭,聲音像從冰縫裏擠出來:“她燒成這樣!你就在外面守着?!”
阿蘭被他眼中的戾氣懾得後退一步,低下頭:“我……雨聲太大,沒聽清……”
“廢物!”坤泰低吼一聲,額角青筋跳動,他不再看阿蘭,立刻俯身,一只大手探進被子,覆在宋婉寧的額頭上。
滾燙的觸感讓他眉頭狠狠一擰。
他動作粗暴地掀開被子一角,看到她腳踝的傷口周圍紅腫得更厲害了,紗布邊緣滲出一點淡黃的液體。
“把退燒藥拿來!”坤泰對着阿蘭吩咐道。
阿蘭急忙從藥箱裏找出退燒藥和溫水,坤泰接過,一把將意識模糊的宋婉寧半扶起來靠在自己臂彎裏,他的手臂堅實有力,像鐵箍一樣圈着她,不容掙脫。
“張嘴!”他命令道,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強硬。
宋婉寧被燒得迷迷糊糊,只覺得喉嚨幹得冒煙,下意識地微微張開了嘴,坤泰捏開藥片塞進她嘴裏,又迅速將水杯抵到她唇邊。
“喝下去!”他說話很沖,但動作卻很輕柔,水順着食管流下,混着藥片的苦澀。
“咳……咳咳……”她難受地掙扎了一下。
坤泰的手頓住了,他看着懷裏咳得滿臉通紅、眼神渙散的女人,像只瀕死的脆弱小獸,那股暴戾的怒火仿佛被什麼東西猛地戳了一下,瞬間泄去大半,只剩下一種陌生的、讓他心頭發緊的無措。
他下意識地鬆開捏着她下頜的手,笨拙地用自己溼透的袖子去擦她嘴角和脖頸的水漬。
“喝下去。”他的聲音低啞下來,重復了一遍,帶着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把藥吞下去,聽到沒有?”
宋婉寧終於艱難地咽下了藥片和水,癱軟在他懷裏,只剩下急促的喘息,意識昏沉間,她只覺得這個懷抱雖然堅硬,卻意外地隔絕了外面的風雨聲,帶來一絲奇怪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坤泰將她放回床上,蓋好被子,他直起身,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床邊,看着她在高燒中無意識地蹙眉、囈語,雨聲敲打着屋頂,房間裏的光線因爲斷電而變得昏暗,只有角落裏應急燈發出微弱慘白的光。
阿蘭想上前幫忙,被坤泰一個冰冷的眼神制止,他拉過房間裏唯一一把椅子,坐了下去,軍靴上的泥水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污跡。他就那麼坐着,脊背挺得筆直,眼神沉沉地落在她燒得通紅的臉上,仿佛要將她看穿。
時間在雨聲和昏暗中緩慢流淌,宋婉寧的呼吸時而急促,時而微弱,坤泰偶爾會探身,用手背試試她額頭的溫度。
後半夜,雨勢漸小。宋婉寧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昏睡,不再囈語,只是眉頭依舊緊鎖,坤泰起身,走到衛生間,擰了一條冰冷的溼毛巾回來,他坐在床邊,沉默地將毛巾折疊好,輕輕地敷在她滾燙的額頭上。
冰冷的刺激讓昏睡中的宋婉寧無意識地瑟縮了一下,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
坤泰的動作停住了。他看着燈光下她脆弱得不堪一擊的睡顏,額發被汗水濡溼,貼在光潔的皮膚上,一股極其陌生的情緒涌上心頭,酸澀,沉重,帶着一種久遠的、幾乎被遺忘的恐慌。
他盯着她的臉,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痛苦的畫面似乎被強行喚醒——昏暗的竹樓,同樣滾燙的額頭,同樣無力的呻吟,然後是……永遠的沉寂。
他猛地閉了一下眼,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強行壓下了那翻涌的情緒,再睜開眼時,眼神恢復了一貫的冰冷,只是深處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他重新拿起毛巾,這一次,動作放輕了許多,冰冷的毛巾覆蓋在她的額頭上,他笨拙地調整着位置,指尖偶爾不小心擦過她滾燙的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
他就這樣,隔一會兒更換一次毛巾,沉默地守着她。房間裏只剩下溼毛巾擰水的聲音,和她逐漸平穩下來的呼吸聲。
天快亮時,暴雨徹底停了,窗外透進熹微的晨光,帶着雨後的清新。
宋婉寧的高熱終於退了下去,她沉沉睡去,呼吸變得均勻綿長,額頭上敷着最後一塊冰冷的毛巾。
坤泰靠在椅背上,下巴抵着胸口,似乎是累極了,閉着眼睛,他身上的溼衣服半幹,皺巴巴地貼在身上,手臂上還有一道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樹枝劃破的血痕,已經結痂,他高大的身軀蜷在椅子裏,竟顯出一種奇異的脆弱。
宋婉寧在晨光中醒來,首先感受到的是額頭上冰涼的觸感。她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有些模糊,然後看到了趴在床邊椅子裏睡着的坤泰。
晨光勾勒出他冷硬的側臉線條,此刻因爲沉睡而顯得柔和了一些,他眉頭微蹙,似乎睡得並不安穩,下巴上的胡茬冒出了一層青影,眼下有着淡淡的陰影。他的一只手還搭在床邊,離她的手指只有幾寸遠,那只手骨節分明,指腹和虎口處是厚厚的槍繭,手腕處那道新鮮的劃痕格外刺眼。
宋婉寧靜靜地看着他,昨夜混亂的記憶碎片涌入腦海:暴風雨中他破門而入的急切,黑暗中他沉默的凝視,額頭上不斷更換的冰涼毛巾……還有此刻,他疲憊地蜷在椅子上,身上還穿着溼了大半的衣服。
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在她心中翻騰。恐懼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名狀的茫然和……一絲微弱的、不該有的觸動。
她鬼使神差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指尖帶着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猶豫,想要碰一碰他搭在床沿的手背。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帶着槍繭的皮膚時——
坤泰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深邃的黑眸瞬間恢復了銳利和清明,像被驚醒的猛獸,帶着一絲未散的警惕和剛剛清醒的冷冽,他的目光精準地捕捉到她伸過來的手指,又迅速移到她的臉上。
宋婉寧的手僵在半空,心跳驟停,像做壞事被抓包的孩子,臉上瞬間涌起一絲慌亂。
坤泰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又瞥了一眼自己搭在床邊的手,眼神復雜地閃爍了一下,隨即迅速恢復成慣常的冰冷,他直起身,動作帶着明顯的僵硬,似乎保持這個姿勢太久讓肌肉酸痛。
“醒了。”他聲音沙啞,帶着剛睡醒的慵懶,卻刻意板着臉,“燒退了?”
宋婉寧收回手,點點頭,聲音有些幹澀:“嗯,退了。謝……” “謝”字剛出口,又覺得不對,硬生生咽了回去。
坤泰似乎沒在意她的欲言又止。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再次將她籠罩,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語氣恢復了那種命令式的強硬:“以後別往草叢裏鑽。再有下次,我讓人把那片地燒幹淨,你也不用出來透氣了。”
他沒等她回應,轉身就往外走。走到門口,他似乎頓了一下,背對着她,聲音依舊硬邦邦地傳來:“衣服溼了,我去換,阿蘭一會兒給你送早飯。” 說完,他拉開門,大步走了出去。門沒有關嚴,留了一條縫隙。
宋婉寧靠在床頭,聽着他遠去的腳步聲,怔怔地看着門口那條光縫。陽光從門縫裏擠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亮痕。
沒過多久,阿蘭端着一個托盤進來,不再是簡單的粥食,而是一碗熬得軟糯濃稠的雞絲粥,散發着誘人的香氣,旁邊還配着一小碟清爽的醃漬梅子。
“陳師傅一早熬的。”阿蘭放下托盤,語氣平淡,但眼神似乎比之前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頭兒吩咐的,讓你吃了再休息。”
宋婉寧默默地拿起勺子。
阿蘭轉身出去,門被輕輕帶上了,但走廊裏似乎還有士兵小聲的交談聲,隱隱約約飄進來幾句:
“……聽說頭兒昨天後半夜冒雨出去了?”
“可不是,去找老岩了……就是那個住在西邊林子裏的草藥老頭……”
“找老岩幹嘛?”
“還能幹嘛?采藥唄!說是治蛇毒和退燒的土方子更管用……那片林子下雨後毒蟲最多,路都看不清……”
“嘶……頭兒親自去的?”
“不然呢?老岩那地方誰敢去?頭兒回來的時候,手臂好像還被藤蔓劃了好長一道口子……”
“嘖,爲了裏面那位……真是……”
後面的聲音漸漸遠去。
宋婉寧握着勺子的手頓住了。雞絲粥的香氣氤氳在空氣中,她卻感覺喉嚨有些發緊。
她低頭,看着碗裏晶瑩的米粒和細嫩的雞絲,腦海裏浮現的卻是昨夜他溼透的衣服,額頭上不斷傳來的冰涼觸感,還有他此刻可能正纏着繃帶的手臂。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是那個在戰場上冷酷無情的雇傭兵頭子,是那個將她強硬擄來的掠奪者,還是那個會因爲她被蛇咬而暴怒,會因爲她發燒而在雨夜守到天明的……
困惑如同藤蔓,纏繞住她的心,碗裏的粥熱氣嫋嫋,她卻第一次覺得,這道無形的囚籠,似乎比她想象中更加復雜。
冰冷的鐵窗之外,晨光刺破雲層,照亮了雨後溼漉漉的營地,也照亮了她眼中那無法消散的迷茫和一絲微弱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