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委的雷霆一擊,像一把燒紅的鐵鉗,狠狠地捅進了紅星水泥廠這個看似密不透風的馬蜂窩裏。
一夜之間,整個廠區都陷入了一種混雜着恐慌、猜測與竊喜的詭異氛圍之中。
那些平日裏作威作福、與王德發舅甥二人沆瀣一氣的核心管理層,此刻更是人人自危,如驚弓之鳥。他們曾經賴以生存的、建立在共同利益之上的“攻守同盟”,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面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
當天晚上,在縣城一家不起眼的飯店包廂裏,水泥廠剩下的幾位副廠長、總會計師、以及幾個關鍵科室的負責人,進行了一次秘密的集會。
這次集會的發起人,是主管生產的劉副廠長。他也是王德發倒台後,廠裏最有希望接任一把手的人。
然而,此刻的包廂裏,卻沒有絲毫的喜悅,反而充滿了末日來臨般的壓抑。
“都說說吧,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老王……他還能出來嗎?”劉副廠長點了一根煙,狠狠地吸了一口,聲音沙啞地問道。
總會計師,那個戴着金絲眼鏡的瘦高個,此刻臉色蒼白,連端着茶杯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難!”他吐出了一個字,然後補充道,“我下午托人打聽了一下。這次是紀委的‘錢閻王’親自辦的案子,聽說,那個王宏進去不到三個小時,就把什麼都招了。他那家皮包公司,這幾年跟咱們廠做的那些爛事,一筆一筆,全交代了。”
“什麼?!”在座的幾人,都發出了一聲驚呼。
王宏是他們這個利益鏈條中最重要、也是最薄弱的一環。他一倒,就等於打開了泄洪的閘門。
“那……那我們怎麼辦?”一個負責銷售的科長,聲音顫抖地問道,“這些年,采購和銷售上的事,咱們可都沒少沾手。這要是深查下去……”
他沒敢再說下去,但在座的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一時間,包廂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每個人都低着頭,各懷鬼胎,曾經的“兄弟情誼”,在這一刻,變成了赤裸裸的互相猜忌。
劉副廠長看着衆人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心中一陣煩躁。他知道,這艘船,馬上就要沉了。現在,已經不是考慮如何保住王德發的問題了,而是該考慮,如何讓自己不被跟着一起拖下水。
“慌什麼!”他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頂着!這些年,廠裏的大事,都是王德發一支筆批的,王宏是他外甥,主要責任在他們!我們最多,也就是個失察之罪!”
他這番話,看似是在安撫衆人,實則是在第一時間,就開始了“切割”。
“現在,當務之急,是把咱們各自手裏的那些‘尾巴’,都處理幹淨!”劉副廠長壓低聲音,眼神變得陰鷙起來,“財務上的賬,該平的平,該補的補。倉庫裏的東西,該銷毀的,就連夜銷毀掉!絕不能給紀委和那個姓陳的小子,留下任何把柄!”
然而,他的提議,卻沒有得到衆人的一致響應。
總會計師苦着臉,搖了搖頭:“劉廠長,晚了。紀委的人今天把采購科的賬本和電腦都封了。而且,我聽說,那個改革辦的陳主任,這幾天就沒閒着,一直在外面查我們的‘外賬’。我們現在改內賬,不是等於不打自招嗎?”
這番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了所有人的頭上。
是啊,他們現在才想起來去銷毀證據,已經太晚了。那個他們從未放在眼裏的年輕人,早已不動聲色地,布下了一張天羅地網。
包廂裏的氣氛,變得更加絕望。
就在這時,一個一直沉默不語的副廠長,突然開口了。
“各位,我覺得……事到如今,硬抗,恐怕是死路一條。”他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到了衆人的耳朵裏,“紀委既然已經動手,說明他們手裏,肯定掌握了過硬的證據。我們現在負隅頑抗,只會罪加一等。倒不如……倒不如……”
“倒不如什麼?”劉副廠長厲聲問道。
“倒不如……主動配合調查,爭取個坦白從寬。”那位副廠長一咬牙,把話說完了。
這句話,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
“對!主動交代,說不定還能算個立功表現!”
“沒錯!反正主要責任是王德發的,我們把知道的都說出來,把髒水都潑到他身上去!”
“劉廠長,您是咱們這裏職位最高的,要不,您帶個頭?”
曾經的“同盟”,在巨大的壓力面前,瞬間土崩瓦解。每個人都開始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都想着如何犧牲別人,來保全自己。
劉副廠長看着這群轉眼間就反目成仇的“戰友”,心中一片冰涼。他知道,大勢已去,再也無力回天了。
……
第二天一早,當趙東來帶着人,第二次來到紅星水泥廠時,他已經做好了會再次遭遇閉門羹,甚至爆發激烈沖突的準備。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大跌眼鏡。
他還沒走到行政樓,就看到主管財務的總會計師和主管生產的劉副廠長,已經滿臉堆笑地,等在了大門口。
“哎呀,趙科長!您可來了!我們可把您給盼來了!”劉副廠長一個箭步沖上來,熱情地握住了趙東來的手,那態度,比親人還親。
趙東來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一愣:“劉廠長,你這是……”
“誤會!前幾天,都是誤會!”劉副廠長一臉的痛心疾首,“都是王德發!他一手遮天,壓着不讓我們配合工作組!我們早就想向組織反映情況了!現在好了,紀委的同志們英明啊!爲我們廠,鏟除了一個大毒瘤!”
總會計師也在一旁連聲附和:“是啊是啊,趙科長,您要的賬本,我們連夜給您整理出來了!這十年的,一本都不少!全在這兒了!還有檔案室的鑰匙,您猜怎麼着?昨晚我們搞大掃除,在一個舊抽屜裏,給找到了!真是巧了!”
他說着,獻寶似的,將一大串鑰匙和幾本厚厚的賬本,遞到了趙東來的面前。
趙東來看着這兩人堪比影帝的精湛演技,心中一陣冷笑,但也懶得跟他們廢話。
他一揮手,對他身後的兩個年輕人說道:“還愣着幹什麼?把劉廠長他們爲我們準備好的材料,都搬上車!一本都不能漏!”
“是!”
在接下來的一天裏,改革領導小組辦公室的門口,上演了堪稱魔幻現實主義的一幕。
紅星水泥廠的各個科室負責人,像朝聖一樣,排着隊,絡繹不絕地前來“匯報工作”。
財務科送來了堆積如山的賬本,檔案室送來了落滿灰塵的技術資料,人事科更是將所有職工的詳細檔案,都搬了過來……
那些前幾天還“找不到”、“拿不出”、“不敢動”的東西,在一夜之間,仿佛從地底下冒了出來,堆滿了陳潛那間本就狹小的辦公室。
甚至,還有不少中層幹部,借着“匯報工作”的名義,偷偷地往李秀梅手裏塞“檢舉材料”,裏面寫的,全是關於王德發和其他人的黑料。
整個紅星水泥廠固若金湯的“堡壘”,在紀委的雷霆一擊之下,已經從內部,徹底瓦解了。
陳潛看着眼前這番景象,臉上始終保持着平靜。
他沒有去理會那些前來“投誠”的幹部,而是將自己關在辦公室裏,和周長明、趙東來一起,開始了對這些“遲來的”內部資料,進行最後的梳理和核對。
有了這些內賬和外賬相互印證,王德發利益集團的罪證,變得更加鐵證如山,無可辯駁。
直到第三天下午,當一份完整的、關於紅星水泥廠的財務及管理問題的初步調查報告,擺在陳潛的辦公桌上時,他知道,收網的時候,到了。
他沒有去找李建國,也沒有再去找紀委。
而是對李秀梅說了一句話。
“李姐,幫我打聽一下,王德發現在,住在哪家醫院的哪個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