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上午的陽光斜斜切進走廊，蘇晚站在王教授實驗室門口，指尖在文件夾邊緣輕輕摩挲。
封面的牛皮紙被磨出細毛，那是她熬了三個通宵反復修改的痕跡
裏面不僅有MXene的模擬數據，還有她針對王教授論文裏三個疑點做的批注，字裏行間藏着的，是孤注一擲的底氣。
門開時，王教授的中山裝袖口果然磨出了毛邊，老花鏡滑在鼻尖，看見沈硯的瞬間，那雙被學術熬得渾濁的眼睛才亮了亮：“小硯，你爸上次寄的明前茶，我泡了三次還透着香。”
“王爺爺愛喝就好。”沈硯的語氣比平時軟了三分，側身讓蘇晚上前，目光在她挽得一絲不苟的發髻上頓了頓
發繩是淺灰色的，和她白襯衫的袖口顏色相襯，利落得像她做的實驗數據，“這是蘇晚，我跟您提過的，對儲能材料很有想法。”
蘇晚鞠躬時，耳尖的碎發沒敢亂飄：“王教授，您在《儲能科學與技術》上發的那篇《固態電解質界面穩定性研究》，我讀了不下五遍。尤其是第三章關於‘空間電荷層’的分析，簡直像在迷霧裏點了盞燈。”
這話不是客套。她特意翻了王教授近五年的論文，知道這位老學究最恨人空談，只認“真懂行”的人。
果然，王教授的眉毛挑了挑，扶眼鏡的手頓在半空：“哦？那你說說，我那篇裏，最讓你覺得‘迷霧’的是哪段？”
沈硯靠在門框上，指尖無意識地敲着牆。他沒提醒蘇晚，王教授這話是考較，答得不好，今天這趟就算白來。
可看着她轉身時眼裏一閃而過的鋒芒，他忽然覺得，或許不用替她擔心。
“是您用XPS分析界面元素價態那段。”蘇晚的聲音穩得像實驗室的恒溫箱，“您說‘氧空位導致界面阻抗升高’，可我用第一性原理模擬時發現，要是引入MXene的Ti³⁺，說不定能填補氧空位，還能形成穩定的離子傳導通道——”
她打開文件夾的動作快而準，指腹點在數據圖的峰值上：“您看這裏，當MXene的層間距控制在0.98nm時，鋰離子遷移能壘能降到0.23eV，比您用氧化物塗層低了近一半。”
王教授的呼吸明顯重了，老花鏡往鼻梁上推了推，手指在圖紙上劃了個圈：“MXene的導電性是好，可它和鋰金屬接觸會反應吧？你模擬時考慮過SEI膜的穩定性嗎？”
“考慮過！”蘇晚的眼睛亮得像淬了光，從文件夾夾層抽出另一張圖，“我用DFT計算了Ti-C鍵與Li⁺的結合能，發現引入少量N摻雜後，反應能壘能提高1.2eV，足夠抑制副反應——”
沈硯的指尖停在牆上。他見過蘇晚在燒烤攤醉得揪他衣領的樣子，見過她在畫廊假裝看畫實則偷瞄他的樣子，卻沒見過她此刻的模樣：眼裏沒有半分怯懦，每說一個數據，眉梢都帶着點“你看我算對了吧”的自信，像株突然舒展枝葉的竹，在老學究的審視下，反而挺得更直。
王教授的手指在圖紙上戳了戳，又猛地抬頭看蘇晚，眼神裏的銳利幾乎要穿透人：“你這模擬用的是VASP軟件？贗勢選的哪個？”
“是VASP，用的是PAW贗勢，截斷能設的500eV。”蘇晚答得飛快，忽然想起什麼，補充道，“我還對比了CASTEP的結果，趨勢一致，誤差在3%以內。”
“好小子！”王教授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燒杯叮叮作響，“我就說氧化物塗層太死板！MXene……這思路夠野，夠勁！”他拽着蘇晚往實驗台走，竟把沈硯忘在了腦後，“你跟我說說，你這Ti³⁺的摻雜比例是怎麼算的？”
沈硯從牆上直起身，看着蘇晚被王教授拉着討論時，側臉在儀器的藍光裏明明滅滅。她的手指在實驗台上比劃，袖口挽起露出的小臂繃得緊，像在和數據較勁，可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
那是藏不住的興奮，比在燒烤攤喊着要數腹肌時，鮮活一百倍。
他忽然笑了。這姑娘的野心果然不是空穴來風，她要的從來不是他的資源，而是借他的梯子，自己往上跳。
而她跳得這麼穩，這麼亮，倒讓他覺得，當初遞梯子的決定，不算錯。
離開時，王教授攥着蘇晚的手不放，連說三次“下周一來實驗室，我讓研究生給你騰位置”。
走到走廊，蘇晚才敢鬆口氣，白襯衫後背已洇出淺痕，轉身時撞見沈硯的目光，臉頰忽然有點熱。
“沈哥，剛才……”
“你剛才說‘第一性原理模擬’時，王教授的眼睛亮了。”沈硯打斷她，語氣裏帶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他這輩子就服兩種人：一是比他懂數據的，二是比他敢想的。你兩樣都占了。”
蘇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居然在認真聽？連王教授的眼神變化都注意到了？她忽然想起沈硯在項目發布會上說“技術落地要靠數據說話”時的樣子，那份對“真東西”的尊重，原來和王教授是一樣的。
“其實我能說這麼順，是沾了沈哥的光。”她望着走廊盡頭的光，聲音輕了些，“您知道王教授吃‘考較’這一套，故意沒提醒我，讓我自己答，這才是真的幫我。”
沈硯腳步頓了頓。他確實沒提醒，可他沒說的是，剛才王教授追問“贗勢選擇”時，他的手已經摸向手機，準備隨時找朋友給蘇晚遞答案。是她自己接住了，接得漂亮。
“你值得。”他看着她眼裏的光，忽然說，“MXene那個想法，夠聰明。”
這四個字比任何贊美都讓蘇晚心頭一熱。她抬起頭，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眼睛裏——那裏沒有敷衍，沒有算計，只有純粹的欣賞，像在看一件打磨得恰到好處的利器。
“沈哥才是真的厲害。”她的聲音裏第一次沒了算計，只剩坦誠，“您不僅能約到王教授，還知道他會問什麼、在意什麼。這種對人心的拿捏，對細節的把控……我就算再學十年，也未必趕得上。”
沈硯低笑一聲，陽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淺淺的影：“那你就慢慢學。”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手裏的文件夾，“下周去實驗室，要是需要設備，跟我說。”
蘇晚的指尖猛地攥緊文件夾。這不是施舍，是認可
認可她有資格用他的資源，認可她值得被“投資”。
她望着他轉身時挺拔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場博弈裏，她要的或許不只是資源，還有這份棋逢對手的欣賞。
走廊的風卷起她的衣角，蘇晚低頭看了眼文件夾上磨出的毛邊，忽然笑了。沈硯說得對，慢慢學。
總有一天，她要讓他知道，他投資的，從來不是什麼菟絲花，而是能和他並肩看山的樹。
而沈硯走在前面，聽着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唇角的弧度藏不住。這只小狐狸，不僅敢跳，還懂得在落地時，先給遞梯子的人鞠個躬。有意思，真有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