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字示山裂,匿名報告至
小泥鰍院牆根下那個格格不入的鞋印,如同無聲的毒刺,扎進了何奇本已稍顯輕鬆的心境。網格狀的紋路,圓形的凹痕,冰冷地烙印在潮溼的泥土裏,無聲地宣告着那個神秘外地人的存在並未遠去。他如同一條潛伏在陰影中的毒蛇,從劉嬸的騙局延伸而來,悄然盤踞到了何家的院牆之外。何奇仔細檢查了院牆內外,再無其他發現。這更顯得那一個孤零零的鞋印充滿惡意——是警告?是窺探?還是某種更陰險目的的起始?
他將發現告訴了父親。何父那張飽經風霜的臉瞬間凝重如鐵。這個沉默的漢子沒有多問,只是默默地從柴房角落翻出了一把磨得鋥亮的柴刀,用粗布仔細擦拭後,掛在了堂屋門後最順手的位置。夜裏,何父不再睡死,稍有風吹草動便會警覺地起身,在院子裏無聲地巡視一圈。這份無聲的守護,讓何奇心頭沉重,卻也多了一絲依靠。黑檀木盒的寒意似乎也因這外界的威脅而蟄伏得更深,如同伺機而動的凶獸。
日子在一種壓抑的平靜中滑過。何奇依舊深居簡出,抱着木盒汲取那冰冷的慰藉。小泥鰍倒是成了何家小院的常客,每次來不是兜着幾個新摘的野果,就是捧着兩個還溫熱的鳥蛋,說是給何家哥哥“補身子”。他不敢再提“寫字”,只是搬個小板凳坐在葡萄架下,絮絮叨叨地說着蘆花雞又下了幾個蛋,後山哪棵野梨樹果子甜,或者鎮上聽來的新鮮事。孩子天真的絮語,像一泓清泉,短暫地沖刷着何家籠罩的陰霾。何奇偶爾會應和幾句,蒼白的臉上也會浮現一絲極淡的笑意。小花也來過兩次,送些針線精巧的鞋墊或新蒸的米糕,但眼神總是躲閃,放下東西,低聲問候幾句便匆匆離開。何奇能感覺到她那份小心翼翼的距離感,心口那木盒便會泛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寒意,提醒着他那條無形的界限。
這天午後,天色陡然陰沉下來。厚重的鉛雲從四面八方涌來,低低地壓向九龍鎮,仿佛伸手就能觸到那溼冷的雲層。空氣悶熱得令人窒息,連蟬鳴都銷聲匿跡,只有一種令人心慌的、死一般的寂靜。風不知何時停了,樹葉紋絲不動,整個世界像是被扣進了一口巨大的蒸鍋。老輩人抬頭望天,臉上都露出了凝重和不安。這是要下“龍吸水”(當地對特大暴雨或伴有龍卷風的強對流天氣的俗稱)的征兆。
入夜,暴雨如期而至,且來勢洶洶。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瓦片上、青石板上、樹葉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噼啪聲,很快就連成一片狂暴的轟鳴。狂風終於掙脫了束縛,嘶吼着在狹窄的街巷間橫沖直撞,卷起地上的枯枝敗葉,抽打着緊閉的門窗。閃電如同巨蟒撕裂天幕,慘白的光芒瞬間照亮天地,緊接着便是滾雷炸響,震得人心頭發顫,仿佛要將這小小的山鎮從大地上抹去。
何家早早關了門窗,點起了油燈。昏黃的燈光在狂風暴雨的嘶吼中搖曳不定,將屋裏人的影子投在牆壁上,如同鬼魅亂舞。何父檢查了一遍門窗,將柴刀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何母則心神不寧地念着佛,手裏緊緊攥着一串磨得發亮的念珠。何奇抱着冰冷的木盒坐在床邊,窗外那末日般的景象讓他心口那蟄伏的寒意隱隱躁動,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比面對劉嬸、比發現那神秘鞋印時更甚。這不安並非源於具體的威脅,而是來自腳下這片厚重的大地本身,仿佛有什麼沉睡的巨獸正在地底深處蘇醒、翻騰。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幾乎被風雨聲淹沒的敲門聲響起!砰砰砰!敲得又急又重,帶着一種不顧一切的惶恐。
“誰?!”何父厲聲喝問,一把抓起了門後的柴刀。
“何大哥!是我!王伯!快開門!出大事了!”門外傳來老村長王伯嘶啞變調、充滿驚惶的喊聲,在風雨中顯得格外淒厲。
何父連忙打開門閂。狂風裹挾着冰冷的雨點瞬間灌了進來,吹得油燈瘋狂搖曳。王伯渾身溼透,像剛從水裏撈出來,蓑衣也擋不住這狂暴的雨勢。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着,雨水順着花白的頭發往下淌,也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王伯?怎麼了?”何父一把將王伯拉進來,何母也慌忙遞過一塊幹布。
王伯顧不上擦,一把抓住何父的胳膊,手指因爲用力而發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塌……塌了!後山……後山靠溪口村那邊!半邊山……半邊山塌下來了!埋……埋了好幾戶啊!老天爺啊!” 老人說到這裏,悲從中來,老淚縱橫,“溪口村的李老栓……帶着他孫子……剛……剛被挖出來……都沒……都沒氣了!還有……還有好幾家……生死不明啊!”
如同一個炸雷在耳邊響起!何父何母瞬間呆若木雞!溪口村是九龍鎮下轄的一個小自然村,背靠陡峭的九龍山餘脈,村前就是湍急的溪流。這樣的暴雨天,山體滑坡!
“現在……現在咋辦?”何父的聲音也發顫了。
“鎮上能動彈的男人都去了!能刨一點是一點!可……可雨太大了!山還在往下掉石頭泥巴!太危險了!”王伯捶胸頓足,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我剛從溪口村回來……那慘狀……老天爺不開眼啊!現在……現在大家夥都怕……怕咱九龍鎮這邊……尤其是靠後山腳那幾片……也……”
王伯的話沒說完,但意思不言而喻。九龍鎮依山而建,雖然地勢相對平緩,但鎮子西北角,靠近老龍潭上遊的一片區域,也緊挨着陡峭的山壁。若是後山那邊能塌,這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何奇心口的木盒爆發出來!這一次,不再是警告或蟄伏,而是帶着一種強烈的、仿佛要破體而出的悸動!劇痛如同鋼針狠狠扎入大腦!無數混亂的、帶着毀滅氣息的畫面碎片瘋狂涌入他的意識:山石崩裂!泥流咆哮!房屋傾頹!絕望的哭喊被泥石流瞬間吞沒!那毀滅的源頭,似乎正指向鎮子的西北方向!
“呃!”何奇痛苦地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起來,手中的木盒抱得更緊。
“奇兒!”何父何母驚呼,顧不得外面的慘劇,連忙圍過來。
“別……別管我!”何奇咬着牙,強忍着撕裂般的頭痛和心口那洶涌的寒意,猛地抬起頭,眼睛因爲劇痛和某種強烈的預感而布滿血絲,他死死盯着王伯,“王伯!快!快……讓西北角……靠山腳那一片的人……全都撤出來!往……往鎮中心高地跑!快!來不及了!”
“撤……撤人?”王伯愣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奇娃子,你是說……咱這邊……也要塌?”
“信我!”何奇的聲音嘶啞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他猛地指向窗外漆黑如墨、電閃雷鳴的西北方向,“那邊!山……山要動了!快!再晚就來不及了!” 劇痛讓他幾乎無法思考,但那股源自木盒的冰冷悸動和涌入腦海的毀滅畫面,讓他無比確信!
王伯看着何奇慘白的臉和那雙充滿血絲、幾乎要瞪裂的眼睛,想起了趙老憨的雞、阿強的牛、小花的針,更想起了他當衆拆穿劉嬸時的字字誅心!一股寒氣瞬間從王伯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不再猶豫,猛地一跺腳:“好!我信你!老何!抄鑼!挨家挨戶喊人去!快!” 他轉身就沖進了狂暴的雨幕中,嘶啞的吼聲在風雨中飄搖:“西北角的!都起來!往祠堂跑!山要塌啦!快跑啊——!”
何父也紅了眼,抄起門後的銅鑼和柴刀,對何母吼了一句:“看好奇兒!”便一頭扎進了瓢潑大雨之中。
“哐!哐!哐——!”急促刺耳的鑼聲瞬間撕裂了暴雨的轟鳴,在九龍鎮死寂的深夜裏炸響!緊接着是何父那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西北角的!快跑!山要塌了!往祠堂跑——!” 鑼聲、吼聲、風雨聲、隱隱傳來的遠處溪口村的哭嚎聲,交織成一曲絕望的催命符!
沉睡的九龍鎮被徹底驚醒!驚恐的呼喊聲、孩子的哭叫聲、慌亂的奔跑聲、門板被撞開的哐當聲……瞬間從西北角蔓延開來!人們如同受驚的羊群,在漆黑泥濘的雨夜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着鎮中心祠堂的方向亡命奔逃!混亂中,有人摔倒,有人呼喊着失散的親人,絕望的氣氛如同瘟疫般擴散。
何奇蜷縮在冰冷的床鋪上,緊緊抱着同樣冰冷的木盒。心口的悸動和腦中的劇痛如同潮水,一波強過一波。他仿佛能“聽”到西北方向山體內部傳來的、沉悶而不祥的撕裂聲,能“看”到那巨大的岩層在雨水浸泡下正變得脆弱不堪。毀滅的陰影如同實質般壓在他的心頭,讓他喘不過氣。時間!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就在這混亂絕望的時刻,何家那台沉寂了多日的老式電話機,突然發出了一陣刺耳的、持續的鈴聲!
叮鈴鈴——!叮鈴鈴——!
這鈴聲在風雨聲、鑼聲、哭喊聲的背景下顯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時宜!
何母正六神無主地守着兒子,被這鈴聲嚇了一跳。這電話是早年何奇考上高中時,鎮上爲表彰“文化人”特批給裝的,平時極少響起,除了何奇學校偶爾有事。
“奇兒……電話……”何母有些茫然地看着兒子。
何奇也被這突兀的鈴聲驚得心神一震。他強撐着坐起身,示意母親去接。這種時候,任何外界的聯系都透着詭異。
何母顫抖着手拿起話筒:“喂……喂?哪位?”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清晰、沉穩、帶着某種不容置疑的權威感的男聲,語速很快,卻字字清晰,穿透了電話線的雜音和屋外的喧囂:“是何奇同志家嗎?這裏是縣地質局應急指揮中心。請立刻轉告你們村長王有福同志,根據我局最新收到的緊急地質監測報告和衛星雲圖分析,九龍鎮西北部,坐標東經XXX度XX分XX秒,北緯XXX度XX分XX秒區域,山體結構因持續強降雨已處於極不穩定狀態,發生大規模滑坡災害的風險等級爲紅色最高級!請立即組織該區域所有人員向安全地帶(建議鎮中心祠堂或學校高地)緊急疏散!重復,立即疏散!這不是演習!報告已同步發送至鎮辦公室!請立刻執行!”
電話那頭語速極快地說完,不等何母有任何反應,便咔噠一聲掛斷了。只剩下忙音在話筒裏單調地響着。
何母拿着話筒,呆立當場,如同石化。縣地質局?緊急監測報告?衛星雲圖?這些詞對她來說如同天書,但核心意思卻清晰得如同驚雷——山要塌了!官方確認了!和奇兒說的一模一樣!
“奇……奇兒……是……是縣裏……說……說山要塌……讓……讓人快跑……”何母的聲音抖得不成調,巨大的震驚和莫名的恐懼讓她幾乎站立不穩。
何奇靠在床頭,聽着母親斷斷續續的轉述,心口那翻騰的劇痛和悸動似乎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官方報告?在他剛剛憑借那詭異能力示警、王伯和父親冒險敲鑼驅散人群的當口,一份來自縣地質局的、精準到坐標的緊急報告就同步送達了?
這絕不是巧合!
冰冷的寒意瞬間浸透了四肢百骸,比黑檀木盒的寒意更加深沉,更加令人戰栗!他想起了溪口村的慘劇,想起了小泥鰍院牆根下的鞋印,想起了劉嬸背後那個提供“奇怪藥粉”的神秘外地人……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預感,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心髒。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這精準得近乎詭異的官方預警背後……是否也有一只隱藏的、無形的手在操控?那網格紋路的鞋印主人,他的目標,難道不僅僅是利用劉嬸行騙斂財?難道這九龍鎮的山川地脈,這萬千生靈的安危,也成了某種巨大陰謀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窗外,一道前所未有的、刺目的慘白閃電撕裂天穹,瞬間將屋內照得亮如白晝!緊接着,一聲仿佛要將天地都炸碎的恐怖驚雷,在九龍鎮西北方向,近在咫尺的夜空中,轟然炸響!
轟隆隆——!!!
整個大地都在這一聲巨雷下劇烈顫抖!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桌上的油燈猛地跳起,又重重摔落在地,瞬間熄滅!
一片死寂的黑暗中,只剩下屋外那愈發狂暴的雨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山石崩裂的……沉悶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