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戶溝通會結束,啓明團隊的人像是聽到了下課鈴,腳底抹油溜得飛快。我磨磨蹭蹭地收拾着桌上的資料,眼角餘光掃過對面。鬱衡他們團隊之前坐過的位置上,靜靜躺着一個黑色的高級文件夾。
那個文件夾,就像遊戲裏那種閃着危險紅光的任務道具,明晃晃地寫着“陷阱”兩個大字。
我大腦裏的職業道德警報器瞬間拉響,聲音堪比防空演習。歸還,立刻,馬上。可另一個聲音,那個被釘在恥辱柱上、渴望一雪前冤的白瑤光,在我的頭蓋骨裏瘋狂尖叫:打開它!這是天賜的復仇劇本!
我像個被按了暫停鍵的機器人,定在原地。會議室空蕩蕩的,只有中央空調還在敬業地吹着冷風。最終,那個渴望勝利的小魔鬼一腳踹翻了名爲“道德”的牌坊。
我清了清嗓子,對着空氣說了一句“哎呀,得去趟洗手間”,然後以一個極其不自然的姿勢轉身,同手同腳地折返回去。我用自己的文件袋作掩護,一把抓起那個黑色的文件夾,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進了我的帆布包裏。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除了我那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的心髒。
回到公司,我一頭扎進一間沒人用的小會議室,咔噠一聲反鎖了門。我靠在門板上,感覺自己像個剛完成了一樁驚天劫案的笨賊。
我顫抖着手,從包裏掏出那個潘多拉魔盒。
打開它。
裏面沒有我想象中的商業方案,而是一份比方案更要命的東西——一份關於“桃夭汽泡”目標客群消費心理的深度分析報告。那數據維度,那邏輯鏈條,那洞察力,精準得像是開了天眼,直接把我們啓明廣告熬了幾個大夜做出的分析報告襯托得像小學生暑假觀察日記。
報告的每一頁,都像鬱衡那個混蛋站在我耳邊,用他那沒有起伏的調子給我上課。他無聲地指出了我現有方案裏三處我自己都還沒意識到的邏輯盲點。屈辱感像潮水一樣涌上來。他用這種方式,不動聲色地,再次向我展示了我們之間那條名叫“資源”的鴻溝,寬得能開航空母艦。
用,還是不用?
用,就是作弊,是剽竊,是當衆承認我白瑤光沒他不行。就算贏了,我的脊梁骨也從此斷了。
不用,我就等於親手放棄了唯一能反敗爲勝的核武器。
我的驕傲和自尊,被放在了天平的兩端,來回搖擺,快要把我逼瘋了。
我翻着報告,每一頁都是對我智商的公開處刑。上次會議室那一幕又在眼前重演。我甚至產生了一個荒唐至極的念頭:他是不是在用這種變態的方式,逼我學習,逼我進步?
這個想法讓我感到加倍的羞恥和憤怒。幫我?放屁!這分明是上位者對下位者最殘忍的戲耍!
就在我天人交戰、CPU快要燒掉的時候,手腕上的智能手環突然嗡嗡震動。屏幕上亮起一行字:【檢測到心率持續異常,皮質醇水平超標。警告:您正處於高度精神壓力下。已爲您推送舒緩音樂。】
一首德彪西的《月光》從手環裏幽幽飄出。
我:“……”
這一瞬間,我什麼都明白了。他知道!他肯定在這文件夾裏放了什麼黑科技!他就像個觀察玻璃箱裏小白鼠的科學家,正津津有味地實時監控着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心跳和激素水平!
被愚弄的羞憤感瞬間壓倒了一切。
我抓起手機,對着那份機密報告“咔嚓”拍了張無比清晰的照片,然後打開郵箱,收件人那一欄,我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敲上了鬱衡的名字。
我沒有寫任何正文,只在郵件標題上打了四個字:《拾金不昧》。
發送。
這是我無聲的宣戰:你的把戲,老娘看到了。但你的東西,我不用。
天擎資本頂層,鬱衡看着電腦屏幕上彈出的郵件,那張圖片和標題,讓他那雙堪比超級計算機的藍色眼眸裏,出現了零點零一秒的凝滯。
我做完這一切,正準備把這個燙手的文件夾拿去碎紙機來個人道毀滅,指尖卻在夾層裏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方塊。
我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撕開文件夾的內層。
裏面沒有追蹤器。只有一張小小的便利貼。
上面是打印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宋體字:“壓力測試不是目的,找到數據無法覆蓋的領域,才是你的價值。”
我捏着那張紙條,沖出會議室,在走廊拐角,一頭撞上了一堵堅實的胸膛。
我抬頭,正好對上鬱衡那張臉。他抓住我快要站不穩的手腕,看着我有些發紅的眼眶,開口:“哭,是最低效的情緒表達方式。”
我CPU當場宕機。
他怎麼會在這裏?瞬間移動?還是說他本來就沒走,就擱門口聽牆角呢?
我甩開他的手,把那張破紙條和文件夾一起懟到他胸口。
“鬱總,原來您還有這種偷窺癖?下一步是不是要在我工位底下安攝像頭,直播我每天摸魚幾小時?”
“根據勞動法,那屬於侵犯隱私。”他接過文件夾,慢條斯理地整理好,“但根據你的工作日志,你昨日有效工作時長爲6.7小時,其中有48分鍾用於在購物網站搜索‘如何讓討厭的上司原地爆炸’。”
我:“……”
我的電腦也被他黑了?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壓着火,“演諜中諜?還是上演霸總的致命遊戲?恕我直言,我工資不高,玩不起。”
“你的工資,在同行業同級別中,處於前15%分位,不算低。”他糾正我。
“重點是這個嗎!”我感覺我的血壓在和他對話的每一秒裏都做着布朗運動,“你監控我,給我送飯,留個文件夾玩我,現在又堵在這裏給我上課,你到底圖什麼?”
“我沒有玩你。”鬱衡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像在陳述一個物理公式,“我在進行一項實驗。”
“實驗?”我氣笑了,“拿我當小白鼠?那你怎麼不給我準備點瓜子和滾輪?”
“你的飲食偏好已記錄在案,但葵花籽油脂含量過高,不利於健康。滾輪對人類骨骼的鍛煉效果甚微。”
“……”
我拳頭硬了。真的,非常硬。我懷疑再跟他多說兩句,我就會解鎖“二級謀殺”這個罪名。
“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我指着他手裏的文件夾,“你故意留下的,對不對?”
“是。”他承認得非常幹脆。
“就爲了看我出醜?看我在道德和利益之間掙扎?看我心率飆升血壓爆炸?鬱總,你這愛好可真夠別致的。”
“這些是觀察數據,但不是實驗目的。”鬱衡的視線掃過空無一人的走廊,然後用一種不容拒絕的力度,抓着我的手腕,把我拖進了剛剛我出來的那個小會議室。
“咔噠”一聲,門再次被反鎖。
我警惕地退後一步,和他保持安全距離。
“實驗的目的是,驗證一個猜想。”他把文件夾放在會議桌上,推到我面前,“我的方案,你看了。結論是什麼?”
“結論是你們天擎資本財大氣粗,能買到我們啓明買不起的數據庫。”我諷刺道。
“膚淺。”他吐出兩個字,不帶任何感情色彩,但殺傷力堪比核彈,“我的方案,基於市場上最全面的消費者數據模型,邏輯閉環,幾乎沒有弱點。成功率預估爲98.7%。”
“哦,那恭喜鬱總提前開香檳。”我的嘴比腦子快。
“但‘幾乎’,在我的定義裏,等同於‘失敗’。”他敲了敲桌面,“剩下的1.3%,是數據無法量化的部分。比如,一個女孩因爲某個明星代言而購買一杯奶茶,又或者,她只是因爲今天天氣好,想喝點甜的。這種隨機的、不合邏輯的、純粹的情緒化消費沖動……是你擅長的領域。”
我的大腦嗡地一聲。
什麼意思?
他這是在……誇我?不,這不對勁。這比罵我還不舒服。
“我把你策劃案裏那些不切實際的‘靈光一閃’輸入系統,系統判定爲‘低價值噪音’。但正是這些噪音,構成了那1.3%的不確定性。”他繼續說,“我無法理解,也無法模擬。所以,我需要一個參照物。”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我不是小白鼠。
我是……對照組?
這個認知比當小白鼠更讓我屈辱。我像一個被貼上“非理性樣本”標籤的原始人,被一個來自高等文明的觀察者進行研究。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一字一頓地開口,感覺每個字都從牙縫裏擠出來,“你覺得我蠢,但蠢得很有代表性?”
“你的邏輯框架確實存在多處低級失誤。”他坦誠得令人發指,“但你對‘感覺’的捕捉,很敏銳。這是一種我無法通過計算獲得的能力。一種……天賦。”
“天賦”兩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比“蠢貨”還刺耳。
“所以,”他終於說出了他的目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子彈,“我要你,用你的‘天賦’,來打敗我的‘數據’。”
會議室裏安靜得可怕。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他瘋了。或者我們倆一起瘋了。
“哈?”我發出了一個愚蠢的單音節,“你讓我,打敗你?你給我提供彈藥,讓我幹掉你?鬱總,你是不是那種氪金把遊戲玩通關了,覺得無聊,就自己開發地獄模式給自己找罪受的抖M?”
“你可以這麼理解。”他居然認了,“商業競爭的本質是信息戰。現在,我把我的全部信息都給你。包括你剛才看到的報告,以及後續所有的模型迭代和數據更新。”
他頓了頓,拋出了最後的炸彈。
“作爲交換,你需要向我完全開放你的思考過程。你的每一次靈感,每一個想法,每一個推翻重來的決定……我都需要知道‘爲什麼’。”
“我要成爲你的外掛大腦,而你,要成爲我的情緒翻譯機?”我總結了一下,覺得這事兒荒唐到可以上社會新聞頭條了。
“精準的描述。”他頷首。
我盯着他那張毫無波動的臉,試圖從上面找到一絲開玩笑的痕跡。
沒有。
他比C語言還認真。
“我憑什麼相信你?”我問,“你今天能監控我的心跳,明天就能竊取我的最終方案,反過來將我一軍。”
“第一,契約精神。我遵守我制定的規則。第二,竊取一個由我幫助建立的方案,邏輯上存在悖論,無法構成有效勝利。我的目標,是觀察一個不可控的變量如何戰勝一個可控的系統。”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卻聽得遍體生寒。
這個人是個瘋子。一個徹頭徹尾的,披着精英皮的科研瘋子。
“如果我贏了呢?”
“桃夭的項目歸你。你的名字會成爲業內標杆。”
“如果你贏了呢?”
“我將獲得一份完整的,關於‘非理性直覺’如何影響商業決策的案例報告。這對我的價值,遠超一份千萬級的合同。”
他看着我,那雙藍色的眼睛裏沒有算計,只有一種近乎偏執的求知欲。
“白瑤光,你在害怕什麼?害怕就算我把答案遞到你面前,你也贏不了我嗎?”
他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了最誅心的話。
我捏着那張寫着“找到數據無法覆蓋的領域,才是你的價值”的紙條,那張紙被我的手汗浸得有些濡溼。
他不是在施舍我。
他是在用我,來彌補他認知世界的最後一塊拼圖。
而我,除了我那點可笑的、被他稱爲“天賦”的“非理性”,一無所有。
可偏偏,他要的就是這個。
“成交。”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說完我就後悔了。
我感覺自己像個籤了賣身契的傻子,把自己打包賣給了一個魔鬼,只爲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勝利”。
鬱衡的嘴角,似乎出現了一個以微米爲單位的上揚弧度。
“合作愉快。”他伸出手,“爲了確保實驗順利進行,從現在開始,你的三餐由我負責。你的作息時間,需要按照我提供的健康標準進行調整。”
我:“?”
不是,這契約還帶捆綁銷售的?買腦子送人身托管服務?
我木然地伸出手,和他交握。
他的手很冷,像是沒有生命的金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