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極其矮小的人，佝僂着背，身上穿着一件勉強能辨認出是廚師服的破爛白衣，頭上戴着一頂歪歪扭扭的廚師帽。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驚擾了什麼。
他沒有看元生，只是低着頭，用一根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地上的餐盤，然後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那個意思很明確：吃掉它。
元辭扯了扯元生的衣角，聲音細若蚊蠅：“哥，這……這能吃嗎？”
元生沒回答，他彎下腰，端起了那個餐盤。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鑽進鼻孔，不是腐爛，也不是焦糊，而是一種……空洞的味道。
仿佛把一百個陳年的舊抽屜裏的空氣壓縮在一起，再混上一點鐵鏽和塵埃。
“新來的員工？負責食堂的？”元生端着盤子，打量着眼前這個瘦小的“廚師”。
“廚師”聽到“食堂”兩個字，身體明顯抖了一下，似乎很激動。
他抬起頭，露出一張被陰影遮蔽的臉，只能看到一雙亮得有些不正常的眼睛，裏面充滿了期待和狂熱。
“編號003：主廚。”前任院長的聲音適時響起，帶着一絲疲憊，“他曾是世界上最負盛名的廚師，畢生追求用‘情感’來烹飪。他相信，最極致的美味，來源於最純粹的情感。喜悅、悲傷、憤怒……以及，絕望。”
“所以，盤子裏這坨玩意兒，是‘絕望’味的？”元生用鋼筆戳了戳那團蠕動的東西，觸感黏膩，還帶着一點微弱的彈性。
“他會將病院裏彌漫的負面情緒當做食材，烹飪出他的‘菜肴’，然後送給每一位他認可的‘食客’。”院長的聲音繼續解釋，“如果你拒絕，他會認爲你看不起他的廚藝。後果……會很嚴重。”
“多嚴重？”
“他會把你當成新的‘食材’，來烹飪下一道菜。”
元生挑了挑眉。
好家夥，一個拆零件的，一個做人肉料理的，這病院裏真是人才濟濟。
他看着“主廚”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睛，忽然明白了。
這家夥和“收藏家”一樣，也是個偏執的藝術家。
只不過一個玩雕塑，一個玩烹飪。
他們都極度渴望來自“權威”的認可。
元生清了清嗓子，把餐盤舉到面前，做出一副品鑑的姿態。
“嗯……”他拉長了語調，“從擺盤來看，有點過於隨性了。雖然極簡主義是現在的主流，但你這個……更像是把食材直接從垃圾桶裏倒了出來，缺乏對食客最基本的尊重。”
“主廚”的身體晃了晃，抓着自己衣角的手指捏得更緊了。
元生將餐盤湊近鼻子，用力嗅了嗅。
“聞起來……層次感不夠豐富。主基調是絕望，這一點很突出。但細節呢？痛苦的鹹味，悔恨的酸味，還有瘋狂的辣味，這些都沒有體現出來。你只是粗暴地把一種情緒燉成了一鍋，這是懶惰，是對烹飪藝術的褻瀆！”
“主廚”瘦小的身體開始發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類似抽泣的聲音。
元辭在後面都快急哭了，她感覺哥哥的嘴比“收藏家”的手術刀還鋒利，句句都往人家心窩子上捅。
“哥，你別說了，他快哭了……”
“別吵，我在進行專業的點評。”元生一臉嚴肅。
他伸出那支院長的鋼筆，用筆尖，小心翼翼地從那坨黑色的東西上刮下來一點點。
然後，他把筆尖放到了自己的舌尖上。
元辭驚得差點叫出聲。
元生只是輕輕地抿了一下。
一股無法形容的“味道”在味蕾上炸開。
沒有酸甜苦辣鹹，而是一種純粹的、冰冷的情緒洪流，直沖天靈蓋。
那是無數個不眠之夜的煎熬，是面對無盡走廊的迷茫，是失去一切希望的空虛。
這東西，確實是“絕望”本身。
元生面不改色，甚至還咂了咂嘴，露出一副回味的表情。
他看向已經抖得像風中落葉的“主廚”，搖了搖頭。
“火候，還是差了點火候。”
“食材本身是頂級的，是純粹的、未受污染的‘絕望’。但你的處理方式太粗糙了。你應該用文火，慢慢地，把裏面的雜質，比如‘不甘’和‘憤怒’給逼出來，只留下最純粹的、最沉靜的‘絕望’。現在這樣，口感太燥了，影響了回甘。”
說完，元生做出了總結性的陳詞。
“創意滿分，食材頂級，但技法拙劣，誠意不足。總而言之，失敗的作品。”
他把餐盤遞回到“主廚”面前。
“拿回去，重做。明天這個時候，我希望能嚐到一道讓我滿意的菜。別讓我失望，否則我就砸了你的廚房。”
“主廚”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元生，又看看餐盤裏那坨被批判得一無是處的“菜肴”。
預想中的暴怒沒有出現。
他那雙狂熱的眼睛裏，竟然流露出一種……茅塞頓開的神采。
他接過餐盤，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寶。
然後，他對着元生，用一種比“收藏家”還要標準的姿勢，深深地鞠了一躬。
緊接着，他轉過身，抱着他的“失敗作品”，腳步匆匆地、甚至帶着一絲雀躍地，跑回了走廊深處的黑暗裏。
走廊再次恢復了平靜。
“搞定。下一個。”元生拍了拍手，轉身準備回辦公室。
“等等。”前任院長的聲音叫住了他。
“還有什麼事？老爺子，我這都連上兩個班了，加班費怎麼算？”
“你手裏的東西。”
元生低頭，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拿着那支鋼筆。
筆尖上，還沾着那麼一丁點黑色的“絕望”。
“這玩意兒有毒？”元生下意識地想把筆尖在牆上蹭幹淨。
“別浪費。”院長的聲音帶着一種古怪的意味，“吃掉它。”
“哈？”元生懷疑自己聽錯了，“吃？吃這玩意兒？我剛才是爲了忽悠他才……”
“我告訴過你，你需要‘治療’他們。但治療是相互的。在治療他們的同時，你也在‘治療’自己。”
“這座病院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生命體，每一個病人都曾是它的一部分。你想要掌控這裏，就必須先讓這裏接納你。你需要‘同化’。”
“同化？”元生看着筆尖上那一點黑色，“你的意思是，吃了這玩意兒，我就會變得跟他們一樣瘋？”
“不。你會得到理解他們的‘鑰匙’。你會獲得這座病院的一部分‘權柄’。這是歷任院長都必須經歷的儀式。但你是吃下它，消化它，然後，成爲它。”
元生的心跳漏了一拍。
獲得力量的代價，是吃掉這種由負面情緒構成的、令人反胃的東西？
元辭也緊張地看着他：“哥，別……”
元生看着那一點黑色。
它似乎感應到了元生的注視，開始微微地蠕動，散發出一種誘人墮落的微光。
“樂子人，從不畏懼挑戰。”
元生咧嘴一笑，在元辭驚恐的注視下，將鋼筆的筆尖，重新放進了嘴裏。
他沒有猶豫，將那一點“絕望”舔舐幹淨。
冰冷的、空洞的情緒再次淹沒了他。
但這一次，感覺完全不同。
那股情緒不再是單純地沖擊他的精神，而是順着他的喉嚨滑下，融入了他的身體。
一種難以言喻的改變，開始從他身體最深處發生。
他感覺自己的視野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他看向走廊盡頭的黑暗，那黑暗不再是單純的缺乏光線。
他能“看”到，那黑暗裏，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情緒”。
有“收藏家”殘留的、對藝術的偏執；有“主廚”剛剛帶走的、對烹飪的狂熱；還有更多、更復雜的、沉睡着的瘋狂。
它們就像是水中的不同顏料，混雜在一起，卻又涇渭分明。
元生抬起自己的左手，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和這個空間，產生了一種微弱的聯系。
他伸出手，輕輕地觸碰身旁的牆壁。
指尖傳來的，不再是冰冷粗糙的磚石觸感。
他感覺到，牆壁裏，有東西在流動。
那是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屬於這座病院的“記憶”和“痛苦”。
牆壁，在他的感知中，變得柔軟了。
他手指微微用力。
堅硬的牆面，在他的指下，竟然凹陷下去了一個淺淺的指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