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息哨站”那淡金色的淨化結界,如同怒海狂濤中最後一座燈塔的光芒,被徹底拋在身後。雪橇隊再次啓程,如同一條沉默的灰色鐵流,碾過被暗紫色污染浸透的凍土,義無反顧地扎向北方那更加陰沉、仿佛孕育着滅世風暴的天際線——黑石隘口。
越靠近目的地,空氣便愈發粘稠、沉重。風不再是單純的呼嘯,而是裹挾着無數充滿褻瀆意味的、如同指甲刮擦骨頭的低語和尖嘯,瘋狂地沖擊着每個人的耳膜和神經。即使有“秘銀之手”法師們加持的精神防護護符,士兵們依舊臉色蒼白,眼神中充滿了壓抑不住的驚悸和疲憊。天空是凝固的鉛灰色,低垂得仿佛觸手可及,吝嗇地透下一點慘淡的、毫無溫度的天光,將大地映照得一片死寂的灰白。地面上,暗紫色的污染區域如同蔓延的瘟疫,面積越來越大,顏色越來越深,散發着濃烈到令人作嘔的硫磺、腐敗和空間撕裂的混合惡臭。扭曲的、覆蓋着粘稠黑色油狀物的“活體”植被更加密集,它們虯結盤繞,在寒風中發出病態的呻吟和蠕動,如同無數沉睡的、充滿惡意的觸手。
阿萊莎蜷縮在雪橇車廂的角落,厚厚的毛毯裹到眼睛下方,只露出一點蒼白的額頭和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寫滿了痛苦與掙扎的墨色眼眸。她緊咬着下唇,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胸口的“焚羽之印”如同一個活着的、被強行喚醒的毒瘤,持續不斷地傳來一陣陣灼燒靈魂般的劇痛!那痛楚並非來自物理的傷害,而是烙印深處與這片被深淵侵蝕的土地、與那越來越近的裂隙之間產生的、無法切斷的、令人瘋狂的共鳴!無數充滿褻瀆和誘惑的瘋狂低語,如同冰冷的毒蛇,直接鑽入她的腦海,撕扯着她的理智,試圖將她拖入無邊的黑暗!她死死地攥着毛毯的邊緣,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用這皮肉的刺痛來對抗靈魂深處的侵蝕。每一次雪橇碾過顏色格外深沉的凍土,每一次風中那褻瀆的低語陡然增強,她都會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痛苦嗚咽。
我坐在她對面,閉目養神,但所有的感官都如同拉滿的弓弦,緊繃着。血脈深處,那座名爲“熔爐”的火山,正因外界那無處不在的深淵侵蝕和阿萊莎烙印傳來的劇烈共鳴而持續地躁動、低吼。一股灼熱的、帶着焚毀與淨化意志的力量在血管中奔涌,如同被囚禁的熔岩,隨時可能沖破束縛。每一次烙印的劇痛傳來,都像一根無形的針,刺入這躁動的熔岩核心,帶來一陣靈魂被撕扯般的悸動。維瑟蘭的“熔爐”與叛軍的“烙印”,在這片被深淵污染的土地上,被強行捆綁,共同承受着來自地獄的呼喚與折磨。
“大人!到了!” 護衛隊長雷蒙德粗獷而凝重的聲音,如同破開迷霧的號角,透過呼嘯的風聲和車廂壁傳來。
雪橇猛地一頓,停了下來。
我睜開眼,推開厚重的毛氈簾幕。刺骨的寒風裹挾着濃烈的硫磺惡臭和更加清晰、更加瘋狂的深淵低語,瞬間灌入車廂!阿萊莎的身體猛地一顫,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哼,將頭更深地埋進毛毯裏。
眼前,便是黑石隘口。
它並非想象中雄偉險峻的山口,而是一片巨大的、如同被天神巨斧劈開的、布滿嶙峋黑色巨岩的斷裂峽谷!兩側是高達百丈、如同刀削斧劈般的黑色玄武岩絕壁,岩石表面覆蓋着厚厚的、肮髒的冰層,冰層下卻隱隱透出不祥的暗紫色脈絡。峽谷入口處,原本應該矗立着帝國堅固的隘口要塞——黑石堡。然而此刻,呈現在眼前的,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廢墟!
巨大的、由堅硬黑曜石砌成的城牆,如同被無形的巨力從內部撕裂、扭曲!大段大段的牆體坍塌、傾頹,斷裂處呈現出被強酸腐蝕般的焦黑和熔融狀態,仿佛被某種無法想象的高溫瞬間燒熔後又急速冷卻。要塞的主體建築幾乎被夷爲平地,只剩下幾根孤零零的、布滿裂痕的巨型石柱,如同巨獸的殘骸,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指向天空,訴說着無聲的慘烈。廢墟之上,覆蓋着厚厚的、顏色深得發黑的積雪,積雪中混雜着大量無法辨認的、仿佛被強酸溶解後又凍結的金屬殘骸和……一些令人作嘔的、半融化的、非自然的有機組織碎片。
空氣中彌漫的深淵氣息濃烈得如同實質,帶着強烈的腐蝕性,吸入肺腑如同吞咽滾燙的沙礫。那無處不在的褻瀆低語和尖嘯,在這裏匯聚成了震耳欲聾的、令人瘋狂的噪音洪流!峽谷深處,幾道巨大的、散發着不祥暗紫色光芒的空間裂隙清晰可見,如同大地上無法愈合的、流淌着膿血的傷口!粘稠的、如同瀝青和膿血混合物的黑色物質正源源不斷地從裂隙中滲出,污染着周圍的冰雪和岩石。裂隙邊緣的空間如同融化的蠟油般劇烈扭曲、蠕動,不斷有形態扭曲、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陰影從中掙扎着探出,發出令人靈魂戰栗的嘶嚎!
這裏,是地獄在人間的門戶!
“鐵鷹”衛隊的士兵們迅速而沉默地展開。他們以雪橇爲依托,構築起簡易的防御工事。破魔長戟和重劍閃爍着寒光,聖銀附魔的甲胄在慘淡的天光下流轉着微弱的淨化符文。法師們則立刻開始布置更大範圍、更強力的淨化結界節點,淡金色的符文光帶艱難地在充滿深淵侵蝕的空氣中延伸、交織,試圖在這片污穢之地開辟出一塊相對安全的淨土。氣氛凝重得如同凍結的鉛塊,每一個士兵的臉上都寫滿了決絕和面對未知恐怖的警惕。
“雷蒙德,帶一隊精銳,清理廢墟外圍,建立前哨警戒。‘秘銀之手’,優先穩定空間,建立核心淨化區!”我的命令如同冰錐,刺破令人窒息的低語。
“是!”雷蒙德低吼一聲,如同出閘的猛虎,帶着一隊最精銳的士兵,手持破魔武器,如同灰色的楔子,謹慎地刺入那片散發着死亡氣息的廢墟。
我走下雪橇,厚重的皮靴踩在覆蓋着黑色粘稠積雪的地面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刺骨的寒意和濃烈的深淵氣息瞬間包裹全身。血脈深處的“熔爐”感應到外界強烈的“異質”污染,瞬間變得灼熱、活躍,一股無形的、帶着焚毀意志的威壓以我爲中心擴散開來,將靠近的、試圖侵蝕的深淵氣息強行驅散、焚滅。
我走到阿萊莎所在的雪橇旁。她依舊蜷縮在角落,厚厚的毛毯裹得嚴嚴實實,只有身體無法抑制的劇烈顫抖,暴露着她正在承受的巨大痛苦。褻瀆的低語和烙印的劇痛,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正在瘋狂地撕咬着她的靈魂。
“下來。”我的聲音在呼嘯的風聲和震耳欲聾的低語中響起,帶着維瑟蘭慣有的命令口吻,卻少了幾分平日的冰冷。
阿萊莎的身體猛地一顫,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那張蒼白的小臉在毛毯的包裹下顯得更加脆弱,嘴唇被咬得滲出血絲,深不見底的眼眸裏,此刻被巨大的痛苦、恐懼和一種瀕臨崩潰的混亂徹底占據。她看着我,眼神裏充滿了抗拒和……一絲被深淵逼到絕境的、無法言喻的絕望。
“這裏……是地獄……”她嘶啞的聲音破碎不堪,帶着劇烈的顫抖,“烙印……它在尖叫……它們在……呼喚我……” 她痛苦地捂住胸口,身體因劇痛而蜷縮得更緊。
“所以,你更要下來。”我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能刺破那籠罩她的瘋狂低語,“看看這片土地,看看這座要塞。看看你父親……和‘灰燼之鷹’,到底在這裏做了什麼。” 我的目光銳利如刀,指向那片如同被地獄之火舔舐過的廢墟,“看看深淵,是如何吞噬一切的。”
阿萊莎的身體劇烈地顫抖着,眼中充滿了掙扎。烙印的劇痛和深淵的呼喚如同海嘯般沖擊着她,讓她只想將自己更深地藏進毛毯的陰影裏。但我的話語,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她被痛苦和恐懼淹沒的混沌,指向了一個她無法逃避的、血淋淋的現實——父親,和這片地獄般的景象,有着無法分割的聯系!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鮮血染紅了蒼白的唇瓣。眼中那瀕臨崩潰的混亂,被一種更深沉的、混合着痛苦、憤怒和……一絲被強行喚醒的、想要看清真相的執念所取代。她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顫抖着、極其緩慢地掀開了裹在身上的厚重毛毯。
刺骨的寒風和濃烈的惡臭瞬間將她包裹,讓她打了個寒顫,臉色更加慘白。她扶着冰冷的車廂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腳步虛浮地挪到雪橇邊緣。當她那雙被凍得通紅的、穿着單薄皮靴的腳,終於踩上這片被深淵徹底污染、覆蓋着黑色粘稠積雪的土地時——
“呃啊——!!!”
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猛地從她喉嚨裏爆發出來!仿佛她的雙腳不是踩在雪地上,而是踏入了滾燙的熔岩!她胸口的“焚羽之印”瞬間爆發出刺目的暗紅色光芒!那光芒如同活物般在她蒼白的肌膚上瘋狂扭動、掙扎!一股比之前強烈十倍、百倍的、仿佛要將她靈魂徹底撕裂、拖入無底深淵的劇痛和瘋狂囈語,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她身體猛地一軟,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直直地向後倒去!
就在她即將摔倒在冰冷污穢的雪地中的瞬間——
一只戴着厚實皮手套的手,快如閃電般伸出,穩穩地托住了她向後倒下的肩膀!一股灼熱的、帶着強大意志和焚毀氣息的力量,透過手套,瞬間涌入她冰冷的身體!
“嗡——!”
一聲低沉而宏大的嗡鳴,在兩人接觸的刹那再次炸響!這一次,不再是狂暴的沖突!
我血脈深處那躁動的“熔爐”之力,如同找到了宣泄口,帶着焚盡邪穢的意志,順着接觸點,轟然涌入阿萊莎體內!這股力量並未攻擊她,而是如同狂暴的熔岩洪流,精準地、蠻橫地撞向了她胸口那瘋狂閃爍、試圖將她拖入深淵的“焚羽之印”!
暗紅色的烙印光芒如同被投入熔爐的冰塊,瞬間發出“嗤嗤”的、仿佛被灼燒的聲響!烙印深處傳來的、充滿褻瀆和惡意的瘋狂囈語和尖嘯,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瞬間變成了驚恐的嘶鳴!那股幾乎要將阿萊莎靈魂撕裂的劇痛和拖拽感,在這股狂暴而純粹的“熔爐”之力的沖擊下,如同退潮般迅速減弱、平息!
阿萊莎的身體在我手臂的支撐下劇烈地顫抖着,如同狂風中的落葉。她大口地喘息着,如同溺水之人終於浮出水面,額頭上布滿了冰冷的汗水,眼神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茫然和……難以置信的驚駭!烙印的劇痛消失了!那如同跗骨之蛆的瘋狂低語……被強行壓制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在她體內奔涌的、陌生的、灼熱的、帶着強大庇護意志的力量!這力量源自她最痛恨的仇人,此刻卻成了她對抗深淵的唯一屏障!
她猛地抬起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第一次不再是充滿恨意和戒備地看向我,而是帶着一種無法理解的、混合着震驚、茫然、痛苦和……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依賴?她的嘴唇翕動着,似乎想說什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沒有說話,只是穩穩地托着她的肩膀,支撐着她虛弱的身體。目光越過她蒼白的臉,投向那片如同地獄入口般的黑石隘口廢墟。血脈中的“熔爐”之力緩緩平復,但那股灼熱的餘韻,依舊在兩人接觸的地方流轉。
“站穩。”我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看清楚,阿萊莎。看清楚這片被深淵吞噬的土地。然後,告訴我,你感覺到了什麼?除了痛苦,除了呼喚……烙印深處,還有什麼?”
阿萊莎的身體依舊在微微顫抖,但在我手臂的支撐和體內那股灼熱力量的庇護下,她終於勉強站穩了腳跟。她順着我的目光,望向那片散發着死亡和絕望氣息的廢墟,望向峽谷深處那幾道如同大地傷疤般的暗紫色裂隙。
她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脆弱的陰影。這一次,不再是抗拒深淵的侵蝕,而是……主動地去感知,去觸碰烙印深處那被“熔爐”之力暫時壓制、卻依舊存在的……連接。
時間仿佛凝固。呼嘯的風聲,士兵們緊張的呼喝,法師們吟唱的咒文,廢墟深處隱約傳來的、非自然的嘶嚎……所有的聲音都仿佛退到了遙遠的地方。只有阿萊莎那壓抑的、帶着痛苦的呼吸聲,和她體內那兩股截然不同、卻又在此刻達成微妙平衡的力量在無聲地角力。
許久,許久。
阿萊莎緊閉的眼角,緩緩滑落一滴冰冷的淚水。她猛地睜開眼,那雙深不見底的墨色眼眸裏,所有的混亂和痛苦都被一種極致的、冰冷的清明所取代。她抬起手,指向廢墟深處,靠近一道最大、最活躍的暗紫色裂隙的方向,聲音嘶啞,卻帶着一種斬釘截鐵的、令人心悸的確定:
“那裏……有東西……在……呼喚烙印……不,是在……控制它!” 她的指尖因用力而發白,身體因這感知而再次微微顫抖,但眼神卻異常堅定,“不是深淵本身……是……是人爲的!一個……節點!一個……用無數生命和痛苦……強行打開的……錨點!”
她的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在呼嘯的寒風中炸響!
人爲的節點?強行打開的錨點?
我順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目光穿透彌漫的硫磺煙霧和扭曲的空間波紋,死死鎖定在那道巨大的、如同大地泣血傷疤般的深淵裂隙之上!維瑟蘭血脈深處的“熔爐”,仿佛感應到了那“節點”散發出的、更加精純、更加惡毒的深淵氣息,瞬間發出了低沉而危險的咆哮!
黑石隘口的真相,遠比深淵入侵更加黑暗!而身邊這個剛剛展露了一絲心扉、指出了關鍵所在的少女,她和她身上的烙印,已然成爲了撕開這黑暗幕布的關鍵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