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出林家那道朱紅色高門檻。深秋的風刮在臉上生疼。林軟軟卻覺得吸進肺裏的空氣都是甜的。
自由了。
她快跑兩步。跟上前方那個高大背影。手心緊緊捏着一個粗糙牛皮紙信封。掌心裏全是汗。
剛才在正廳。霍城把這幾年攢下的津貼,轉業費,甚至是一次次拿命換來的戰功獎金,全塞進了她懷裏。繼母當時臉上的笑紋直接僵住。林心兒更是盯着那信封,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那個……霍城。”
林軟軟嗓子發緊。壓低了聲氣生怕被路人聽去。“這麼多錢,你真就全給我了?”
她剛才偷偷掀開信封一角瞄過。存折上那串零看得她眼暈。在這個大米才一毛多一斤的年代,這是一筆巨款。
霍城腳下生風。手裏拎着兩個沉重的行軍包不見半點吃力。聽到動靜,他腳步一頓,側過頭看她。
男人五官硬朗,眉骨高挺。一道淺淡疤痕斜切過眉峰。沒折損英氣,反倒添了幾分野性。
“你是管家婆,錢不給你給誰?”他語氣平平,跟問今晚吃什麼沒什麼兩樣。
一句管家婆,把林軟軟那張原本就白皙的臉蛋蒸得透紅。
證還沒領呢,這人怎麼叫得這麼順口。
看着他冷硬側臉。林軟軟心裏冒出點小念頭。忍不住想要試探一下這人底線。
“那你就不怕我卷款跑了?”
她停下腳步,仰起頭,壯着膽子打趣。“林家可沒給我準備什麼嫁妝。我要是揣着這筆巨款跑路,下半輩子找個小白臉,吃香喝辣都不愁。”
話音剛落,霍城腳步停住。
林軟軟沒收住勢。鼻子撞上他硬邦邦的後背,酸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男人轉過身,眼皮耷拉下來。目光落在她身上,沉得像塊鐵。原本懶散氣場驟變。那種沒見過血的人身上絕不會有的煞氣,壓得人喘不上氣。
林軟軟呼吸一滯。手指攥緊了衣角,想要後退。
完了,玩笑開大了。
就在她想道歉時。霍城突然彎下腰,那張臉一下子逼近。
烈性煙草味混合着幹淨皂角香。霸道地鑽進鼻腔,熏得她腦子發暈。
“跑?”
他在她耳邊低笑。熱氣噴灑在耳廓上,激起一陣細密雞皮疙瘩。
“你敢跑,老子就去貼尋人啓事。貼滿大街小巷,火車站,汽車站,連電線杆子都不放過。”
林軟軟縮着脖子,結巴着問。“你……你貼什麼?”
霍城目光毫不避諱。在她起伏胸口和細腰上掃過。嘴邊扯出一點沒什麼正經笑意。“就寫,尋家養不聽話的小媳婦一名,攜夫家全副身家潛逃。特征嘛……”
他故意停住。聲音壓低,磨着砂紙似的粗糲。“身嬌體軟,皮嫩得一掐就紅,晚上不讓男人抱着就睡不着覺。”
“你,霍城。你流氓。”
林軟軟羞得臉通紅。伸手就要去捂他的嘴。
手腕還在半空,就被一只布滿薄繭大手截住。
那手掌寬大溫熱。指腹粗糙,摩挲着她手腕內側嫩肉。有些癢,又燙得慌。
“行了,逗你的。”霍城見好就收。眼底那抹戲謔散去。反手將她手包裹在掌心,十指緊扣。“車快來了,抓緊。要是真丟了,老子把這火車站翻個底朝天也要把你找回來。”
說完,他牽着她。大步流星朝涌動的人潮走去。
林軟軟被他牽着。看着前方男人寬厚背影,唇角沒忍住往上揚。
這人看着凶,私底下怎麼這麼會?
……
70年代末的火車站,就是一個沸騰大熔爐。
綠皮火車橫臥在鐵軌上。車頭噴吐着白色蒸汽,發出轟鳴。站台上人擠人。扛扁擔的農民,提網兜的幹部,背着鋪蓋卷的知青。還有大娘咯吱窩裏夾着亂叫的老母雞。
汗臭味,旱煙味,雞屎味混合着煤渣味。一個勁往鼻子裏鑽。
林軟軟嬌生慣養。被熏得臉發白,胃裏翻騰。
“跟緊。”
霍城低沉嗓音在頭頂響起。
他一手提着兩個行李包。另一只手長臂一伸,直接將林軟軟半護在懷裏。用肩膀在擁擠人潮中硬是撞開了一條路。
“借過,讓讓。”
他聲音平實。但這年頭穿軍裝的就是有威懾力。再加上他那身氣勢。周圍嘈雜人群本能地閉了嘴,讓出一條縫隙。
林軟軟整個人幾乎貼在他身上。
周圍全是難聞味道。唯獨這個懷抱幹淨,滾燙。充滿了令她安心的氣息。
憑着團級幹部的證件,霍城買到了兩張臥鋪票。
擠進臥鋪車廂,世界稍微清淨了一些。這是個半開放的隔間,四個鋪位。
“你在下鋪,方便。”霍城單手將行軍包塞進床底,指了指左手邊位置。
林軟軟剛坐下,對面鋪位就傳來一聲冷哼。
“喲,這年頭當兵的就是特殊,咱們老百姓排三天三夜買不着票,人家隨隨便便就占了倆。”
說話的是個四十來歲婦女。穿着洗得發白灰布衣裳。顴骨高聳,三角眼透着刻薄。她盤腿坐着嗑瓜子,皮吐得滿地都是。
旁邊坐着個五六歲又黑又壯的男孩。穿着髒鞋在鋪位上亂蹦,白床單上全是黑腳印和泥巴。
林軟軟皺眉。沒搭理她,拿出帕子擦小桌板。
霍城看都沒看那女人一眼。掏出軍用水壺去過道接了熱水回來,遞到林軟軟嘴邊。“喝點水。”
那婦女見被無視,心裏火氣直冒。她吐掉瓜子皮。眼珠子骨碌碌轉,最後定格在小桌板網兜裏。
那是霍城特意去供銷社買的貴重物資。兩袋大白兔奶糖,還有一罐麥乳精。
這時候物資憑票供應。這兩樣東西是稀罕貨,很多人過年都舍不得買。
“哎喲大妹子,夥食不錯啊,這是資本家做派吧?”
婦女湊過來。貪婪地盯着大白兔,嘴角掛着涎水。“正好我家寶兒餓了,鬧了一路。我看你們也不差這點東西,給兩顆糖吃唄?當兵的都要爲人民服務嘛。”
說着,她那只沾滿口水油光的手直接越過界限。往網兜裏伸。
旁邊的熊孩子也跟着起哄。在床上蹦得更歡,震得小桌板亂晃。“我要吃糖。給我。”
一邊喊,他還故意把快流進嘴裏的鼻涕往床單上抹。
“這是我丈夫買給我的。”
林軟軟迅速伸手壓住網兜。她聲音軟綿綿的,手上的勁兒卻沒鬆,並不退讓。
霍城排了好久的隊給她買的。她自己都舍不得吃,憑什麼給這種人。
“這麼大個人了還吃什麼糖?也不怕壞了牙。給我家孩子吃兩塊怎麼了?小氣吧啦的,一看就是個只會勾搭男人的狐狸精。”
婦女見林軟軟長得嬌氣,以爲是個好欺負的軟柿子。罵罵咧咧,手上的動作更粗魯,直接去推搡林軟軟手臂。
啪!
一只大手橫空出世,截住了那婦女手腕。
霍城面無表情,只是眼神沉了下來。
他五指收攏,指骨因爲用力而微微凸起。
“哎喲,疼疼疼。斷了。當兵的打人了。”
婦女立刻像被踩了尾巴。殺豬般嚎叫起來,聲音尖銳刺耳。引得周圍人紛紛探頭。
“大家快來評評理啊。這當兵的欺負我們孤兒寡母。爲了兩塊糖就要斷我的手啊。”
面對指指點點,霍城神色未變。
他手一鬆,甩開婦女手腕。那婦女沒站穩,跌坐在鋪位上,疼得直吸涼氣。
霍城慢條斯理地掏出軍官證。啪地一聲拍在桌上。
紅色封皮,燙金國徽。在昏黃燈光下格外刺眼。
“第一,我是軍人,保家衛國。不是你爹,沒義務慣着你。”
男人嗓音不重,卻硬邦邦的。像石頭砸在地上,一下子鎮住了場子。
“第二,東西是給我媳婦買的。我不給,你就不能搶。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沒這個理。”
霍城垂眼看着婦女。“第三,辱罵軍屬,破壞軍婚,搶劫軍用物資。你要是再敢伸這只爪子,下車咱們就去派出所聊聊。”
幾個大帽子扣下來,剛才還囂張的婦女傻了眼。
這年頭誰敢跟當兵的硬剛?還要去派出所吃牢飯?
她嚇得臉色發白,縮回角落裏。嘴裏嘟囔了幾句方言,再也不敢看桌上的糖一眼。
那個熊孩子也被霍城嚇住了。縮在角落裏直打嗝。
一場鬧劇平息。
林軟軟看着霍城擋在身前背影。看着他冷峻側臉。一種踏實的暖意慢慢從心底涌上來。
以前在林家。被搶了東西只能忍,被欺負了只能哭。
現在,終於有人毫無保留地護着她了。
……
夜深了。車廂裏的喧囂平息。
窗外黑沉沉一片。只有偶爾路過的村莊燈火一閃而逝。火車哐當哐當的聲音單調有節奏。
林軟軟睡不着。臥鋪太窄,翻身都難。加上車身搖晃,總覺得隨時會掉下去。
“睡不着?”
暗處,對面鋪位傳來男人低沉聲音。
霍城還沒睡。借着過道微弱燈光。林軟軟看到他靠在床頭。那雙眼睛在暗處顯得格外亮,正盯着她。
“嗯……有點晃,心裏不踏實。”林軟軟小聲嘟囔,軟綿綿的。
霍城沉默了一會兒。
突然,一陣衣料摩擦聲響起。
高大的黑影起身。兩步跨過來,直接坐在了她的鋪位邊上。
床鋪隨着他的重量重重一陷。林軟軟嚇了一跳,緊貼着冰涼車廂壁。“你……幹嘛?”
“擠擠。”
霍城言簡意賅,脫了鞋,側身躺了下來。
臥鋪只有幾十公分寬。他一米九的大塊頭擠上來,空間立馬逼仄。
兩人緊緊貼在一起。林軟軟能感覺到他身上滾燙體溫。隔着衣料傳過來。他的大腿肌肉堅硬,抵着她的腿。強烈的男性氣息將她包圍。
“這……這要是被人看到了……”
林軟軟心跳得厲害。臉頰發燙,緊張得腳趾頭都蜷縮起來。這年頭風氣保守。被人看見擠在一張小床上,非得被當流氓抓起來。
譁啦一聲。
霍城拉上隔間布簾子。隔絕了外面視線,制造出一個只屬於兩人的私密空間。
黑暗中,他伸出臂膀。霸道地攬住她的腰。用力將她往懷裏帶,讓她緊貼上自己火熱胸膛。
“簾子拉着,誰看?”
男人聲音在耳畔,沙啞得厲害。“睡吧,我給你擋着,不晃。”
他把她圈在懷裏,用身體做成最穩固的港灣。無論火車如何顛簸,都有這堵肉牆擋着。
林軟軟貼着他寬厚胸膛。能清晰聽到裏面沉穩心跳聲。咚,咚,咚。
一聲接一聲。
那種漂泊無依的恐慌散了。剩下的是從未有過的踏實。
她試探着伸手,抓住他腰側衣服。臉在他胸口蹭了蹭,鼻尖全是他的味道。
“霍城。”
“嗯?”
“謝謝你。”
謝謝你帶我離開那個家。謝謝你這麼護着我。
霍城身子繃了一下,箍在她腰間的手臂一緊。
他在黑暗中輕笑一聲。下巴抵在她的發頂。大手在她背上輕輕拍着,目光卻暗得嚇人。
這傻丫頭,根本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有多招人疼。要不是在火車上,他真想現在就辦了她。
“傻媳婦。”
他喉結動了動,嗓子像是被砂紙磨過。“睡吧,睜開眼就到海邊了。以後有老子一口吃的,絕不讓你餓着。到了島上……咱們日子還長着呢。”
林軟軟閉上眼。嘴邊帶着笑,在這個懷抱裏沉沉睡去。
她沒看到。黑暗中男人盯着她的眼神,又沉又狠。活像餓狼盯着嘴邊的肉,恨不得連皮帶骨拆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