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客廳裏沉滯的空氣，幾乎凝成了看得見的實體，壓在每個人的肩頭。窗外淮海路的霓虹初上，流光溢彩地塗抹在厚重玻璃上，將蘇仲平緊鎖的眉宇勾勒得愈發深刻。他面前攤開着那份沉重的預算報告，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一下地叩擊着堅硬的紅木桌面，那篤篤的聲響，如同沉悶的鼓點，敲打在人心最焦灼的角落。蘇文婉坐在他身側，眉宇間籠罩着一層化不開的憂色，那份更詳盡的預算表被她推到父親面前，指尖似乎還帶着紙張傳遞過來的冰涼。
“爸，”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將那令人窒息的數字和困境推到面前，“小林列出的需求，每一項都正正卡在我們的技術命門上。”她纖細的手指劃過一行行觸目驚心的條目，“尤其是這條日本NEC的二手4英寸晶圓生產線，連帶光刻、封裝設備，報價……已是天文數字。還有那定制芯片的設計費用，美國TI那邊的專家團隊，開口便是按小時計算的黃金價碼……”
那些數字，如同一塊塊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砸在我心上。引進國外的先進半導體生產線，定制那獨一無二的專用芯片，采購性能卓絕的工程塑料，延請國際頂尖的工程師團隊進行聯合設計……這每一項，都是星辰S1樣機那微弱綠光背後，通往真正未來的基石，也是此刻橫亙在蘇家面前，需要傾盡所有、甚至押上核心產業才可能跨越的鴻溝。這不是錦上添花的點綴，而是決定星辰通訊是浴火重生，還是就此沉淪的生死抉擇。
蘇仲平沉默地翻動着報告，厚實的紙張在他手中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客廳裏那盞水晶吊燈的光芒，落在他斑白的鬢角，也落在他深鎖的眉心溝壑裏。這位在商海沉浮半生的實業家，內心激烈的搏鬥清晰可見。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技術升級的刻不容緩，更深諳林澤遠所描繪那幅藍圖的巨大價值。然而，那龐大到令人心悸的風險，如巨獸般潛伏在陰影裏——一旦投入失敗，蘇家數十載苦心經營的基業，便真如沙上城堡，一個浪頭，便可能煙消雲散。這沉甸甸的分量，足以讓最堅毅的肩膀也感到顫抖。
“小林，”他終於抬起頭，目光越過報告的上緣，如探照燈般銳利地投向我，那眼神裏混雜着巨大的壓力、深切的審視，以及一絲在重壓下尋找依靠的本能。這目光的源頭，是我；這困境的源頭，是我；這唯一的希望，似乎也只能是我。“你的看法呢？”他的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帶着沉重的分量。
我端起面前那杯清茶。溫熱的杯壁熨帖着指尖，瓷器光潔的質感傳來一絲微弱的安撫。杯底輕輕磕碰在紅木幾面上，發出一聲清脆的“叮——”。這細微的聲響，像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瞬間擊碎了客廳裏濃稠得化不開的沉悶，也短暫地牽引了蘇家父女緊繃的神經。
我將茶杯放下，迎上蘇仲平的目光，也掠過蘇文婉寫滿憂慮的臉龐。
“蘇伯伯，文婉，”我的聲音平穩，刻意收斂了所有可能的波瀾，努力傳遞出一種超越年齡的篤定，“技術引進，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星辰S1的微光，僅僅證明了我們方向無誤，指明了道路。然而，沒有一顆強勁的‘心髒’，沒有一副堅實的‘骨架’，它便永遠只能是一件實驗室裏精巧的玩具，無法真正走向市場，更無法支撐起我們心中所構想的、那個廣闊的未來。”
我頓了一頓，感受到他們目光的重量如蛛網般纏繞上來，帶着疑惑、焦灼和一絲等待最終判決的茫然。那份在我心中盤旋已久、經過無數次推演和驗證的方案，此刻清晰無比地浮現出來。我微微向前傾身，讓自己的姿態更具說服力。
“資金缺口巨大，如同難以填平的深淵，”我的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力求清晰有力，“常規的銀行貸款，民間的拆借，面對這樣的需求，不過是杯水車薪，緩不濟急。我們需要一條快車道，”我刻意加重了這四個字的分量，“一條能在最短時間內，匯聚起足以支撐我們技術升級的巨額資金的通道！”
“快車道？”蘇文婉的眉尖立刻蹙緊，像是對這個過於理想的詞匯本能地警覺，“哪裏有這樣的通道？除非……”她的話語裏帶着探尋，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指向某個模糊答案的直覺。
“靜安業務部。”我清晰地吐出這五個字，字字如石落靜水。
“靜安業務部？”蘇仲平的眉頭幾乎擰成了結，那深紋裏刻滿了深深的不解與懷疑，“你是說……在櫃台後面交易的那些‘紙片’？”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近乎荒謬的嘲諷，“那算什麼市場？！交易量小得可憐，像小孩子過家家！規則更是雲裏霧裏，誰知道上面哪天一個念頭，說沒就沒了！”他揮了一下手，仿佛要驅散這個在他看來完全不切實際的想法，“風險太大！不成氣候！”
我微微搖頭，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勾出一抹混合着洞察與了然的笑意。這笑意並非刻意，而是源於對眼前這巨大認知鴻溝的了然於心。“蘇伯伯，文婉，您二位說的，一點都沒錯。”我的目光掃過他們，“它現在，確實很小，很簡陋，規則模糊得如同霧裏看花。然而，”我的聲音陡然加重，帶着一種揭示秘密般的強調，“正是這種混沌初開、百廢待興的朦朧狀態，才蘊藏着常人視而不見的、足以扭轉乾坤的驚人機遇！”
我將那“視而不見”四個字咬得格外清晰，仿佛在無聲地宣告，我擁有的，正是那份穿透迷霧的獨特視角。
“我仔細研讀過近期的政策風向，字裏行間捕捉那些報紙上透露出的只言片語。”我的語氣變得極其認真，努力將那份源於重生的預知，嚴絲合縫地包裝成基於現實的敏銳觀察和邏輯推演，“改革深化，市場機制引入，這是不可阻擋的大潮。發展資本市場，是這浪潮中注定要邁出的、繞不過去的關鍵一步！那些如今還在櫃台後面、被人輕視的‘紙片’，極有可能就是未來資本市場真正意義上的原始股！”我的眼神驟然亮起，仿佛穿透了此刻客廳的牆壁，看到了未來洶涌澎湃的圖景——那份源於記憶的清晰畫面，此刻被我精心描繪成基於現實趨勢的洞察，“試想一下，當國家下定決心，將這片試驗田做大、規範，允許更多民衆參與其中，建立起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交易市場時……”
我停頓片刻，目光灼灼地望向蘇家父女，捕捉着他們眼中細微的變化。
“當那道閘門轟然開啓，被長久壓抑的投資需求，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涌入一個如今只有寥寥幾只‘小舢舢板’的池塘，”我的聲音帶着強烈的感染力，手勢也隨之微微上揚，“它們的價格將會如何？——物以稀爲貴！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我反復推演過各種可能，結合經濟發展的規律和改革推進的節奏，得出的結論無比清晰：在政策明朗化的初期，這些市場先行者的價值，將會以一種我們此刻難以想象的速度，向上飆升！”我的語氣斬釘截鐵，將那份不容置疑的篤定，牢牢錨定在“精準判斷”之上，“這不是盲目的賭博，這是基於對宏觀大勢的把握和對微觀稀缺性的深刻洞察，所能做出的、最具價值的投資選擇！”
“難以想象的速度？”蘇文婉精準地捕捉到了我話語中那份異乎尋常的確定性，她的目光如探針般刺來，“小林，你似乎……對此有着超乎尋常的把握？其中的風險……”她的話語未盡，但那深切的憂慮和審視已不言而喻。
“風險當然存在！”我立刻接過她的話頭，巧妙地用這個無法否認的事實，掩蓋了那份源於重生的絕對信心，“世間任何投資，何曾有過萬全之策？風險如影隨形。然而，”我的語氣轉而變得沉重而有力，將風險的天平進行了一次關鍵的傾斜，“與我們星辰計劃因資金匱乏而停滯不前、最終被國外通訊巨頭徹底淘汰的滅頂之災相比，眼前這個利用資本市場萌芽期短暫窗口的機會，其風險是相對可控的！更重要的是，它潛在的回報，足以支撐起我們整個技術升級計劃所需的龐大資金！”我巧妙地將“預知”轉化爲“基於風險比較的最優解”，並最終將目標升華，“這不僅僅是爲了賺錢，蘇伯伯，文婉，這是爲了星辰通訊的未來，爲了我們能在這個即將到來的通訊時代，搶奪一張進入頂級賽場的入場券！我們急需的那筆資金，就蘊藏在那些如今看起來毫不起眼、甚至被許多人視作笑談的‘紙片’之中！時不我待，我們必須立刻行動，不動聲色地、盡最大可能地吸納！”
我從隨身的那個半舊的公文包裏，鄭重地取出那份手寫的分析報告。紙張摩挲着桌面，發出細微的、如同秋葉低語的沙沙聲。我將它緩緩展開，推向蘇仲平和蘇文婉。
報告頁首，幾個名字清晰而有力：延中實業、飛樂音響、真空電子、愛使電子。下面，是我用清晰的字跡詳盡分析的各家基本面情況、它們在當前改革進程中的獨特地位（如飛樂作爲集體企業改革標杆，延中作爲首批股份制試點），以及我“基於政策敏感度分析和對市場供需模型的推測”所預判的、未來幾個月內可能引爆股價的關鍵事件節點和最佳時間窗口（我刻意模糊了具體的“85年2月”，只強調“信號釋放後”和“近期幾個月”，爲可能的偏差預留了解釋的空間）。
“您請看，”我的指尖落在那份報告中關於延中實業的分析上，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紙張粗糙的紋理，“我判斷，一旦關於擴大股份制試點、允許更多個人投資者進入、規範交易規則的政策信號明確釋放，作爲先行者、具有標杆意義的延中實業，必將首當其沖，迎來價值的劇烈重估！”我的語氣依然充滿力量，但將時間的模糊處理得更加自然，“這個關鍵的政策節點，我相信不會讓我們等待太久，就在……未來的幾個月之內。”我避開了具體月份，只強調那個必然到來的信號。
蘇文婉伸手接過報告，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一行行掃過那些文字。她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眼中最初的疑慮被一種越來越深的震撼所取代。我的分析邏輯環環相扣，對稀缺性的強調直指核心，對政策風向的解讀敏銳異常，對市場心理的揣摩更是精準得……近乎妖異？那些對未來股價啓動點的判斷，雖刻意模糊了時間，但其背後那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和方向感，仿佛……他並非在預測，而是在復述一個已經發生過的場景？她抬起眼，看向我的目光復雜無比，充滿了探究與難以言喻的驚異——這個年輕的男人，他的“觀察”和“推演”，究竟穿透了怎樣的迷霧，看到了何種旁人無法觸及的景象？
蘇仲平那略顯粗糙的手指，在報告上“延中實業”幾個字上，重重地敲擊了幾下。篤，篤，篤。每一聲，都像是在叩問着某種超乎常理的認知。這位閱盡商海滄桑的老人，比蘇文婉更敏銳地捕捉到了我分析中那份近乎“先知先覺”的洞察力。這絕不僅僅是眼光獨到的問題，更像是一種……洞悉天機的先覺？盡管我用“觀察”和“推演”編織了一個看似天衣無縫的解釋，蘇仲平內心深處那根屬於老江湖的弦，還是被撥動了一下，泛起一絲難以言喻的疑慮。然而，星辰計劃那如同燈塔般指引未來的巨大前景，以及過往對我能力所建立起的信任，終究像磐石般壓過了這絲微瀾。那份對未來的渴望，戰勝了對未知的警惕。
客廳裏陷入了長久的寂靜。壁爐上那座歐式壁鍾，指針走動發出的滴答聲，在這片凝滯的空氣中被無限放大，每一聲都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緊張的氣氛幾乎凝固成冰，沉重得能擰出水來。窗外霓虹的流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變幻不定的光影，如同在場每個人心中翻騰的波瀾。
良久，蘇仲平猛地從沙發裏站起，高大的身軀帶起一陣風。他眼中最後一絲猶豫如同薄冰般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再無退路的決絕鋒芒！那是一種賭上一切的勇氣。
“好！”他聲音不大，卻帶着斬斷一切後路的重量，目光如炬地投向我，“小林！你的這番‘推演’和這份洞察力，說服我了！”他略微停頓，胸膛起伏了一下，仿佛將這沉甸甸的信任徹底交付，“這步險棋，我們蘇家，跟你走！”他猛地轉向蘇文婉，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文婉！”
“爸！”蘇文婉立刻應聲站起，身體繃得筆直，眼中那簇擔憂的火苗瞬間被一種決然的火焰所取代。巨大的風險近在咫尺，然而林澤遠描繪的驚人回報藍圖和對星辰通訊未來的決定性意義，讓她最終選擇了信任。這無疑是一場豪賭，賭注是整個蘇家的身家性命！
“立刻行動！”蘇仲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如同鐵錘砸下，“把我們能動用的所有流動資金，全部！還有……那幾處暫時不急用、地段尚可的不動產，想辦法，用最快的速度變現！記住，”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強調着關鍵點，“不要集中在一個地方！分散開來，找最可靠、嘴巴最嚴實的人手，去靜安！去所有能找到這些‘紙片’的地方，”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帶着更強的穿透力，“不惜代價，全力掃貨！動作要快！要穩！要像影子一樣，絕對保密！在政策信號正式出來之前，一絲風聲都不能走漏！聽到了嗎？”
“明白！”蘇文婉的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堅定。她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那簇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她轉身的動作幹脆利落，高跟鞋敲打在地板上，發出急促而堅定的回響，迅速走向書房，去執行這道關乎家族命運的指令。
我看着蘇家父女迅速行動起來、帶着沉重使命感的背影，身體緩緩地靠回柔軟的沙發靠背。壁爐上方那幅古典油畫裏的人物，似乎在昏暗的光線下靜靜凝視着客廳裏發生的一切。我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微涼的茶，杯壁的溫度如同此刻我內心的復雜。清冷的茶水滑過喉嚨，帶來一絲微澀的回味，也恰到好處地掩去了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難以言喻的光芒——有對即將掀起的金融風暴的掌控感，有對蘇家信任的沉重，也有對那份必須永遠深埋的重生秘密的復雜。窗外的霓虹依舊不知疲倦地流淌着，變幻的光影映照着我深不見底的瞳孔，仿佛將未來的波瀾都投射其中。
股海的風暴，即將由我這只意外掌握了劇本的手親自掀起。那些印着公司名稱和簡單面值、此刻還蜷縮在靜安櫃台後面的“紙片”，將成爲我撬開技術封鎖的堅硬外殼、通往未來通訊王座的金鑰匙。我知道，一場沒有硝煙卻遠比真刀真槍更加凶險詭譎的金融戰爭，就此在黃浦江畔拉開了序幕。而我，緊握着“未來”的劇本，卻必須時時刻刻，小心翼翼地扮演好一個“目光銳利如鷹、邏輯嚴密如網的推演者”，在這片混沌初開、機遇與陷阱並存的資本海洋裏，爲星辰計劃，也爲那個我必須守護的未來，攫取那至關重要的第一桶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