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那份蓋着山東某縣教育局鮮紅印章的公函,像一塊沉重的冰,壓在紅木桌面上。窗外黃浦江傳來的汽笛聲,此刻也顯得沉悶壓抑,仿佛被這凝重的氣氛凍住了。

蘇仲平的手指重重敲在公函上,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匿名的毒箭!咬死了兩點:說你滯留上海不歸,還涉嫌投機倒把!要求我們配合調查你的情況。”他抬起頭,銳利的目光掃過我異常平靜的臉,又轉向旁邊滿臉擔憂的蘇文婉,“雖說前年那股嚴打的風頭過去了,可‘投機倒把’這四個字,沾上就是一身腥,洗都難洗幹淨!寫這信的人,心思歹毒得很,這是想從根上毀了你啊!”

蘇文婉的臉色微微發白,金絲眼鏡後的眼眸裏盛滿了驚懼和憤怒:“太卑鄙了!躲在暗處放冷箭!澤遠……”她看向我,想從我眼中找到一絲慌亂或答案,卻只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沉靜。在那沉靜之下,似乎還隱藏着一絲……冰寒徹骨的銳利?這讓她心裏更加揪緊了。

我站在窗邊,逆着光,盡力讓自己的身影站得像一棵鬆樹一樣挺直。匿名舉報……滯留……投機倒把……江婷?還是劉健?……這兩個名字帶着滔天的恨意在我心底炸開,幾乎要沖破我用冷靜構築的堤壩。或者,那對愚昧無知的江家夫婦也跟着添油加醋了?我強壓下心頭翻涌的殺意,現在不是沖動的時候,需要的是絕對的清醒和冷靜。

我轉過身,臉上已經恢復了那種讓人心安的沉穩,甚至還帶上了一絲對時局的篤定:“蘇伯伯,文婉,對方選的這兩點,看起來凶險,但未必真能扎得準。”

我走到書桌前,沒有再看那份刺眼的公函,目光平靜地分析道:

“第一點,‘滯留不歸’?我手裏有縣裏開的介紹信,上面清清楚楚寫着‘學習交流’。學習交流,難道就只能關在屋子裏聽課?深入基層,調查研究,不正是學習的一部分嗎?我這段時間,”我拿出那個熟悉的油紙包,小心地解開,露出裏面寫得密密麻麻的紙張,“跑了浦東的街道(注:此時浦東尚未大規模開發,但已有探索性的經濟活動),看了華亭路的小商品市場,研究了報紙上關於深圳特區的報道,寫成了這份《關於上海經濟改革探索與基層新現象的點滴觀察》。我這叫帶着問題學,帶着思考看,回去才能交出一份有分量的報告。縣裏真要查,我這報告就是最好的交代!說‘滯留’,根本站不住腳!”

“第二點,‘投機倒把’。”我的語氣裏帶着對政策變化的敏銳覺察,“前年嚴打,打的是那些膽大包天倒賣國家糧棉油、工業票證,擾亂統購統銷的‘官倒’‘私倒’。現在呢?看看報紙,中央的精神是‘搞活經濟’、‘發展商品經濟’,特區辦得紅紅火火!我們星辰在幹什麼?是在鑽研技術!是做那些外國有、咱們國內還沒有的精密小東西!這跟倒買倒賣緊缺物資完全是兩回事!現在上面最看重什麼?是技術!是能不能自己造出好東西!我們搞研發,鑽研新技術,往大了說,就是響應國家號召,努力追趕世界先進水平!這頂帽子,扣不到我們頭上!”

蘇仲平聽着我條理清晰、切中要害的分析,眼中的憂慮像被風吹散的薄霧,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贊賞和認同的光芒。他猛地一拍桌子,發出“嘭”的一聲響:“好!小林,你看得透!說得準!寫這舉報信的人,就是個躲在陰溝裏使壞的蠢貨!他懂個屁的大勢!”

他“唰”地一下站起來,眼神銳利得像鷹,再沒有半分猶豫,直接開始布局,那股在商海沉浮幾十年練就的老練和果斷展露無遺:

“既然對方出招了,咱們就接招!而且要接得漂漂亮亮!” 蘇仲平的聲音洪亮,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小林,你的思路很對!我們就分三步走!”

“‘學習’身份要坐實!” 他目光轉向文婉,“那份《觀察報告》,文婉,你馬上幫小林整理完善,文字要精煉,觀點要有建設性,符合‘學習交流’這個身份。另外,”他又看向我,“小林,當初給你開介紹信的幹事,你還記得吧?我讓老張親自跑一趟山東,帶點上海的特色點心,請他再出具一份補充說明,大意就是支持你深入調研,認可你延期回來。這事要快,辦得穩妥點!”

“‘星辰’性質要講清楚!” 他斬釘截鐵地說,“以‘文華鍾表行’的名義,起草一份最正式的官方回函給那個縣教育局!核心就兩點:第一,林澤遠同志是我們公司特聘的‘技術顧問’,所有活動都是圍繞着‘精密電子技術研發’展開的!一定要強調這個技術屬性!第二,這個項目是響應國家發展科技的號召,進行的前瞻性、探索性的研究工作,跟舉報信裏說的‘投機倒把’行爲,八竿子打不着!措辭要不卑不亢,有理有據,最後加上一句——我們保留對惡意誹謗追究法律責任的權利!老張,讓法務部的周律師親自把關措辭!既要硬氣,更要合法合規!”

“‘聲音’要傳到上面去!” 蘇仲平眼中閃過一絲精光,“我在市工商聯、科委還有幾個老朋友。我親自去拜訪他們,不直接提這破事,就聊聊現在的經濟形勢,談談技術創新的重要性,順便‘請教’一下,像我們‘文華’這樣,探索精密電子微型化、集成化這些前沿領域,方向對不對?值不值得鼓勵?只要他們口頭說一句‘方向是對的’、‘精神可嘉’,這話自然會傳到該知道的人耳朵裏。有時候,上面一句模糊的肯定,比下面一百份質疑都管用!”

蘇仲平一口氣說完,條理清晰,手段老辣,把危機公關的要點和資源運用得滴水不漏。他對我的信任和支持,是實實在在的行動派,絕不只是說說而已。

“小林,”蘇仲平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技術是根本,是咱們的底氣!外面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交給我!你只管盯緊實驗室!等星辰真正亮起來,比什麼辯解都管用!”

“爸!我這就去整理材料!”文婉立刻應聲,看向父親和我的眼神充滿了堅定和信賴。父親的老練和我的透徹分析,讓她懸着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裏。

我看着蘇仲平雷厲風行地安排一切,感受着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有力的支持,冰冷的心底悄然注入一股暖流。我微微點了點頭,聲音低沉而堅定:“明白了,蘇伯伯。技術,是我們的命脈。我去實驗室了。”我沒有再多說什麼,目光與蘇文婉交匯時,那眼神裏有感謝,有托付,還有一種不需要說出來的默契。蘇文婉輕輕地點了點頭,臉頰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微紅,隨即迅速收斂心神,拿起那份報告草稿,專注地投入了工作。

我轉身,步履沉穩地走出了書房,背影堅定地沒入走廊的燈光,朝着星辰實驗室那永不熄滅的燈火走去。機器的轟鳴、數據的跳動、精密的調試,那才是我無聲的戰場,是我最有力的回擊。

寒風卷着地上的枯葉,打着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音。劉健像個遊魂,在村口的小酒館灌飽了劣質的燒酒,踉踉蹌蹌地蹭到江家院子外。他臉上混雜着酒醉的潮紅和一種病態的亢奮,嘴裏含混不清地嘟囔着:

“嘿……嘿嘿……信……寄了……姓林的……你等着……等着戴……戴銬子吧……上海灘?老子讓你……變臭水溝……跟我……一樣……不!比老子……還慘!蹲大獄!吃牢飯!”他想象着林澤遠落魄不堪的樣子,發出斷斷續續、扭曲變調的笑聲。

院子籬笆牆的陰影裏,江婷像尊石像,死死盯着剛剛離開的村支書的背影。她剛才鼓足了勇氣沖上去,聲音因爲急切和恐懼而微微發顫:“叔……那信……寄到上海……他……林澤遠……會咋樣?他……人在上海……有信兒沒?”

村支書皺着眉,看着眼前這個憔悴不堪的女人,嘆了口氣:“婷丫頭,公家的事,復雜着呢。那信是縣裏按規矩轉過去的,上海那邊咋處理,咱這山溝溝裏哪能知道?”他頓了頓,似乎想起點什麼,語氣帶着點不確定,“不過……倒是聽鎮上回來的人提過一嘴,好像……有人在那邊見過他?說是在個什麼……搞研究的地方?具體也說不清。唉,上海灘那地方,水深得很,是龍是蟲,難說哦!”他搖搖頭,背着手,身影消失在越來越濃的暮色裏。

“搞研究的地方?……是龍是蟲?……”村支書這模糊不清的話語,像鈍刀子一樣割在江婷的心上。沒有她期待聽到的“大老板”,只有模棱兩可的“搞研究”和一句“難說”!巨大的不確定感瞬間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她!那封舉報信到底有沒有用?林澤遠是安然無恙,還是已經被搞得焦頭爛額?他到底在做什麼?是窮困潦倒,還是……她的心像被吊在了半空中,七上八下,被各種煎熬的猜測和更深的恐懼反復折磨。她本來以爲能聽到一個確切的消息,無論好壞,至少心裏有個着落,沒想到得到的卻是更加濃重的迷霧。

“嘔……”劉健扶着籬笆牆,彎着腰吐了一地穢物,刺鼻的氣味立刻彌漫開來。他抬起醉醺醺的臉,看着陰影裏失魂落魄的江婷,臉上擠出油膩而惡毒的笑容:“江……江婷?嘿嘿……等……等不及了?急……急也沒用……快了……他就快……完蛋了……老子那封信……是……是閻王爺的帖子……他躲……躲不掉……”

江婷看着劉健那張被酒精和妄想徹底扭曲的嘴臉,聽着他狂妄惡心的詛咒,再想想村支書那模糊不清、反而讓人更加心煩意亂的消息,一股強烈的厭惡和絕望猛地沖上心頭!她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眼前發黑。對林澤遠下落的茫然猜測,和劉健這副令人作嘔的醉鬼模樣,像兩股冰冷的絞索死死纏住了她的喉嚨。她猛地轉過身,捂住嘴,踉踉蹌蹌地沖回冰冷的屋內,“砰”地一聲,重重地關上了那扇薄薄的木門,把劉健的狂笑、刺骨的寒風和那令人窒息的迷霧,全都死死地關在了門外。

小小的院子裏,只剩下劉健像條肮髒的落水狗一樣扶着籬笆,在寒風和他自己制造的穢物中,繼續上演着那充滿嫉恨與妄想、卻無人理睬的獨角戲。他並不知道,他滿懷惡毒射出的那支毒箭,此刻正被上海灘一只無形而有力的巨手穩穩地接住。而那箭尖所指的目標,正心無旁騖地在技術的熔爐裏,專注地鍛造着足以刺破一切陰霾的星辰。

1985年夏末。黃浦江上吹來的暖風,帶着蓬勃的工業氣息,徹底驅散了曾經籠罩在“星辰”頭頂的陰霾。嶄新的廠房像一頭頭鋼鐵巨獸,矗立在略顯空曠的開發區土地上,在陽光下反射着冷冽而充滿未來感的金屬光澤。走進廠房內部,不再是實驗室那種局促的空間,取而代之的是標準化的潔淨車間和研發區域。機器的轟鳴不再是孤立的呐喊,已經匯集成一片磅礴而有序的交響樂,宣告着一個屬於技術的新時代,已經奏響了它的序曲。

蘇仲平將他在股市搏擊斬獲的全部巨資,如同滾燙的鋼水注入模具,正迅速澆鑄成型:

硬件基石: 從日本NEC引進、經過本土工程師團隊日夜奮戰改造調試的4英寸晶圓前道制程線已經初步穩定運行。穿着白色連體防塵服的工程師們在巨大的機台間穿梭,動作精準得像機器本身。德國進口的精密注塑機和瑞士的高精度CNC加工中心也已就位,負責外殼和精密結構件的生產。這條整合了當時國際先進技術的生產線,其自動化程度和精密度,在國內絕對是數一數二的。

人才引擎: 蘇伯伯另一筆不惜血本的投資,押在了人才上。除了用高薪留住了國內頂尖的無線電、微電子專家,更從香港、新加坡,甚至美國硅谷,引進了好幾位華裔工程師精英。他們帶來的不僅是過硬的技術,更有先進的設計理念(EDA)、通信協議知識和小型化天線設計的寶貴經驗。研發區域裏,巨大的白板上爬滿了復雜的電路圖和算法流程,中英文夾雜的激烈討論聲是這裏的背景音樂。

核心突破——“啓明一號”原型機: 我站在潔淨車間的觀察窗前,手中托着代號“啓明一號”的成品。它比之前任何一台樣機都更精致、更輕薄、更緊湊。定制化的基帶芯片(雖然集成度遠不如未來,但已經大幅減少了芯片數量並杜絕了飛線)、經過無數次優化終於能穩定工作的折疊式微型天線、采用新型進口工程塑料制成的堅固外殼……每一個細節都凝聚着我們無數的心血。核心的突破在於功能集成度的提升:穩定的蜂窩模擬信號通話——雖然覆蓋範圍還比較有限、可以存儲幾十個號碼的簡易通訊錄、以及初步實現的來電號碼顯示功能(單色點陣液晶屏顯示得很清晰穩定)。這標志着它從實驗室裏的概念,真正邁向了實用產品的門檻。

無形背書——領導的肯定: 在“啓明一號”成功點亮的關鍵時刻,蘇仲平邀請的幾位重量級人物低調地蒞臨了。沒有盛大的儀式,只有嚴謹的參觀和深入的交流。市科委、經委的關鍵領導,還有幾位在學術界德高望重的老專家,在蘇仲平的陪同下參觀了生產線,仔細聽取了我們的技術匯報。我親自演示了“啓明一號”的通話功能,並詳細闡述了其微型化、集成化的設計理念,以及我們對未來移動通信發展的戰略構想。領導們神情專注,沒有過多表露情緒。臨別時,那位白發蒼蒼的老專家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對蘇仲平說:“後生可畏啊,方向抓得準,基礎打得牢,未來大有希望。”一位經委領導則在上車前,看似隨意地對蘇仲平低聲說了句:“蘇董,星辰這個探索,很有價值,市裏會持續關注。”這幾句看似平常的話語,在那個特定的環境和語境下,分量重若千鈞,爲星辰項目提供了一層最堅實有力的無形庇護。

蘇仲平坐在寬大的書桌後面,臉上是經歷風浪後的從容,還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躊躇滿志。他將一封來自山東的公函副本推到了我和文婉面前。

“塵埃落定了。” 蘇仲平的聲音沉穩有力,“縣教育局的回函,話說得很客氣。確認收到並‘充分理解’了你提供的‘深入調研報告’,以及文華鍾表行關於你‘技術顧問’身份和項目性質的說明。對你‘在滬期間的積極學習探索精神表示肯定’。至於那封匿名信?” 蘇仲平嘴角微微上揚,帶着看透一切的冷峭,“就像石頭扔進大海,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徹底平息了!”

蘇文婉仔細看着公函上那些官樣文章下隱含的妥協與認可,長長地、由衷地舒了一口氣,看向我的目光柔和似水:“太好了!這場無妄之災總算過去了!澤遠,恭喜了!”

我的目光掃過那份公函,心裏波瀾不驚,仿佛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只有嘴角掠過一絲冰冷刺骨的輕蔑。那些躲在暗處使壞的人,自以爲射出的是一支能置人於死地的毒箭,在真正的實力和規則面前,不過是一縷轉瞬即逝、連煙都算不上的青煙。我抬起頭,鄭重地說:“蘇伯伯,辛苦您了,讓您費心了。”

蘇仲平大手一揮:“一家人,不說這些見外的話。關鍵是你自己扛住了壓力,星辰也爭氣!”他的目光變得炯炯有神,“現在外面的幹擾已經掃清了,生產線也初具規模。小林,接下來,全力沖刺!優化‘啓明’,降低成本,準備迎接市場的檢驗!我們要讓‘星辰’,真正照亮天空!”

“是!”我和蘇文婉異口同聲,眼中閃耀着同樣堅定的光芒。

夏日的悶熱像一個巨大的蒸籠,死死扣在破敗的小院上空。樹上的蟬鳴聒噪無休無止,把時間拉得又粘稠又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讓人感覺窒息。

劉健像一頭徹底被激怒卻又無處發泄的困獸,在狹窄的堂屋裏焦躁地來回踱步。幾個月了!漫長的幾個月!他寄予全部希望的那封舉報信,如同投入了無底深淵,沒有濺起一絲一毫的漣漪!沒有林澤遠被抓的消息,沒有他灰頭土臉滾回老家的傳聞,甚至連一點他被調查的風聲都沒有!世界平靜得可怕,平靜得讓劉健心慌意亂,坐立不安。

“不可能!絕不可能!”劉健雙眼赤紅,布滿蛛網般的血絲,頭發油膩打綹地貼在頭皮上,胡茬雜亂得像野草。他猛地揪住自己的頭發,喉嚨裏擠出困獸般嘶啞的低吼,“信呢?老子的信呢?被狗吃了?還是……還是姓林的在上海手眼通天,把信都壓下去了?錢!他一定是拿錢收買了當官的!”巨大的失落感和被徹底無視的羞辱感,像兩條毒蛇瘋狂噬咬着他的神經。他精心策劃、自以爲能致命的一擊,不僅沒能撼動對手分毫,反而把他自己拖入了更深的恐懼漩渦——林澤遠不僅安然無恙,甚至可能……更加風光了?這種未知的、如同懸在頭頂隨時可能砸下來的巨石般的恐懼,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他。

他變得越發陰沉暴戾。對江婷母女動輒打罵成了他宣泄的唯一出口,摔鍋砸碗成了家常便飯。在學校裏,他心不在焉,對學生動不動就咆哮體罰,引來更多鄙夷的目光和背後的指指點點。村裏人看他的眼神,早已從最初略帶嘲諷的看笑話,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厭惡和避之不及。

江婷麻木地承受着這一切,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早已幹涸的死井。劉健的狂躁和村支書上次那含糊不清的話語(“好像是在個搞研究的地方……具體不清楚”),像兩股亂麻在她心裏反復糾纏、發酵。一個念頭在她絕望的心底悄然滋生,並且越來越清晰——去上海!找到他!可是怎麼去?她一個從沒出過遠門的農村婦女,沒有單位證明,沒有介紹信,在舉目無親、人山人海的大上海,簡直就是寸步難行!

一天下午,江婷去鎮上的供銷社買鹽。狹窄的櫃台前擠滿了人。她排在隊伍裏,低着頭,心思完全飄走了。旁邊兩個穿着略新、像是鎮上居民的中年婦女正在閒聊。

“哎,聽說了沒?現在出門可方便多啦!”一個婦女聲音略高,“以前開個介紹信麻煩死個人,求爺爺告奶奶的,現在好了,有這個就行!”她比劃着一個小卡片的樣子。

“身份證是吧?”另一個婦女接話道,“可不嘛!我家小子要去廣州打工,就去派出所辦了張那玩意兒!紅本本(戶口本)帶着,照片一拍,鋼印一蓋,完事兒!聽說坐火車、住旅店,有這個就行!再不用到處求人開介紹信了!方便多了!”她的語氣裏帶着對新事物的認可。

“坐火車、住旅店,有這個就行!再不用到處求人開介紹信了!”

這句話,如同黑暗中劃過的一道雪亮閃電,瞬間劈開了江婷混沌迷茫的腦海!她猛地抬起頭,心髒在胸腔裏“咚咚咚”地狂跳起來!身份證?不需要介紹信?這個信息,像一顆火星,瞬間點燃了她心中那簇名爲“去上海”的微弱火苗!上海!林澤遠!那張小卡片,就是通往未知、通往可能的鑰匙!

幾天後的一個悶熱午後,江婷借口去鎮上買針線,懷裏緊緊揣着戶口本和一張藏了很久的、結婚前拍的一寸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眉眼間滿是青春氣息。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跳進深水一樣,走進了鎮上那間光線昏暗的派出所。一位上了年紀的老民警戴着老花鏡坐在櫃台後面。

“同志……”江婷的聲音有些發緊,帶着濃重的鄉土口音,但眼神裏卻有一絲前所未有的堅定,“俺……俺要辦身份證。”這一次,她主動開了口。

老民警抬起頭,透過老花鏡打量着她:“辦身份證?現在管得嚴了,出門住店、坐車都得用。你辦它幹啥?”

江婷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但想到供銷社門口聽到的話,她有了點底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同志,俺……俺聽說現在出門用這個就行,不用開介紹信了?俺……俺想去上海探親,找俺一個……遠房表哥。”她臨時編了個理由,手心全是汗,眼神卻緊緊盯着老民警,生怕他不信。

老民警點了點頭:“嗯,是有這個政策。居民身份證條例試行一年多了,就是爲了方便群衆合理流動。把戶口本和照片拿來吧。”

江婷趕緊把揉得有點發皺的戶口本和那張黑白照片遞了過去。老民警仔細核對了一下,拿出一個鋼印和油墨盒。

“啪!啪!”兩聲悶響。深藍色的鋼印清晰地蓋在了照片一角,也蓋在了那張嶄新的、硬硬的卡片上。

江婷接過這張還帶着淡淡油墨味和鋼印餘溫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居民身份證”,手指抑制不住地顫抖着。卡片上印着她的姓名、住址、以及那張如今看來已然陌生的黑白照片。這張小小的卡片,不再僅僅是一張紙片。它是她掙脫眼前這個牢籠的通行證,是通往那個陌生而龐大的世界的船票,更是她孤注一擲、押上了自己和女兒全部未來的唯一希望!有了它,介紹信不再是橫亙在她面前的天塹!

幾天後,劉健再次因爲一點瑣事狂性大發,砸碎了家裏僅有的一個暖水瓶。滾燙的開水和鋒利的玻璃碎片“譁啦”一聲濺了一地。江婷死死抱住被巨響嚇得哇哇大哭的劉雨庭,蜷縮在牆角,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狼藉,心卻比地上的碎玻璃還要冰冷。

當劉健的咆哮最終被酒精徹底淹沒,化作震天的鼾聲,江婷輕輕放下女兒。她走到水缸邊,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狠狠地潑在自己臉上。刺骨的寒意讓她猛地打了個激靈,混沌的頭腦瞬間被這冰冷刺得無比清醒。她抬起頭,看着水缸裏那個倒影:憔悴、枯槁,但眼神卻異常堅定。

不再猶豫!不再軟弱!她走到炕邊,掀開炕席,拿出那個藏着私房錢和身份證的手帕包,緊緊地攥在手心,仿佛握着的是自己和女兒的命脈。粗糙的布料和硬硬的卡片硌着掌心,帶來一種踏實的痛感。她最後看了一眼炕上那個鼾聲如雷、形同爛泥的男人,又看了看睡夢中依舊皺着眉、眉眼酷似林澤遠的女兒劉雨庭。她的眼神決絕,沒有絲毫留戀。

巨大的無塵車間裏,明亮的燈光將一切照得纖毫畢現。我正與一位來自新加坡的華裔射頻工程師,專注地調試着新一代“啓明一號”的微帶天線參數。頻譜分析儀的屏幕上,跳動的波形正在逐漸趨於理想。文婉站在一旁,快速地記錄着數據,她的目光偶爾落在我專注而自信的側臉上,眼神沉靜而專注。窗外,上海灘的天際線在夏末的陽光下,日新月異,充滿了無限的生機與可能。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江婷小心翼翼地將熟睡的女兒劉雨庭用一塊洗得發白的舊布裹好,緊緊地抱在懷裏。她將那個裝着身份證和全部積蓄的手帕包,仔細地縫進了貼身棉襖內襯的暗袋裏。她輕輕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冰冷的晨風裹挾着泥土和露水的氣息涌入小小的院落。她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這個埋葬了她整個青春和所有希望的破敗牢籠,抱着女兒,一步,一步,踏着露水未幹的鄉間土路,身影異常堅定地融入了朦朧的晨曦之中,朝着鎮上汽車站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走去。她的目的地只有一個——大上海。她懷揣着那張小小的身份證,如同懷揣着最後一點微弱的火種,義無反顧地撲向那遙遠而熾熱的、名爲“林澤遠”的未知命運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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