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路途,是蕭凝霜一個人的修羅道。
她避開官道城鎮,專走荒山野徑,如同孤狼潛行。寒魄之力在體內日夜奔流,如同永不停歇的冰河。薛濟世臨終傳授的“靜心訣”與“凝冰心法”殘篇,成了她對抗力量反噬與無邊悲慟的唯一屏障。每一次行功,都如同在萬丈冰崖上行走,稍有不慎,便是心神失守、寒魄焚身的下場。但巨大的痛苦反而成了磨刀石,讓她的意志愈發堅如玄冰。她不再壓抑那股源自血脈的極寒之力,而是嚐試着去理解它,引導它,如同馴服一頭桀驁的冰龍。
數日跋涉,她已能將寒氣收斂於周身三尺之內,不再輕易冰封外物。霜天刃上的冰藍氣芒也變得更爲凝練內斂,揮動間寒氣不再四溢,而是凝聚於劍鋒一點,威力卻更勝從前。她甚至開始嚐試將寒氣融入輕功,足尖點地時,腳下瞬間凝結微不可察的薄冰借力,身形飄忽如鬼魅,速度激增,落地無聲。這是以血淚爲代價的蛻變,每一步都踏着心頭的冰棱。
距離望日還有三天,蕭凝霜抵達了老君渡口附近。這是一座依運河而建、魚龍混雜的龐大水陸碼頭。白日裏千帆競渡,商賈雲集,入夜後則成了三教九流、走私黑貨的絕佳溫床。
她沒有急於入鎮,而是在渡口上遊一處人跡罕至的蘆葦蕩深處潛伏下來。此地視野開闊,既能俯瞰整個渡口繁忙的河面與貨棧,又能避開大部分耳目。她如同一塊沒有溫度的礁石,融入了水汽彌漫的環境,寒魄之力讓她體溫極低,連最敏銳的獵犬都難以察覺。
日夜輪轉,蕭凝霜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視着河面上往來的每一艘可疑船只,貨棧區進出的每一批形跡鬼祟的貨物。她重點關注那些懸掛着普通商號旗幟,吃水卻異常深的貨船,以及夜間在偏僻碼頭悄然裝卸的車輛。
望日前夜,異動終於出現。
一艘不起眼的平底漕船,船身吃水極深,船頭卻掛着一面看似尋常的“順風”號旗幟,趁着夜色緩緩駛入渡口最西側一個廢棄的小碼頭。碼頭周圍早已被清場,十幾個精悍的漢子無聲地警戒着,動作幹練,眼神銳利,絕非普通船工或護衛,身上隱隱帶着軍伍的肅殺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腥氣。
緊接着,三輛沒有任何標識、車輪裹着厚布以消音的烏篷馬車,如同幽靈般從鎮外小徑駛來,悄然停在碼頭邊。從馬車上卸下的,並非尋常貨物,而是一個個沉重的、用油布嚴密包裹的長條木箱!搬運者動作小心翼翼,腳步沉重,顯然木箱分量不輕。
“軍械…或是…金銀!” 蕭凝霜眼神一凝。這分量和搬運的謹慎程度,絕非普通走私貨物!薛濟世提到的“北貨”、“青瓷”代號在她腦中閃過。
然而,更讓她瞳孔驟縮的是,在第三輛馬車旁,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低聲指揮——六扇門副總捕頭,崔成!他換了一身不起眼的商賈服飾,但那股陰鷙官威和腰間若隱若現的鐵尺輪廓,蕭凝霜絕不會認錯!
崔成的出現,坐實了此地交易與幕後“主上”的關聯!他就是連接朝堂與血蓮教的紐帶!
蕭凝霜屏住呼吸,寒魄之力在體內緩緩流轉,將自身氣息收斂到極致。她在等待,等待那個身帶奇異熏香、佩戴墨玉扳指的正主出現!
時間一點點流逝。木箱被逐一搬上漕船,崔成顯得有些焦躁,不時看向通往鎮內的道路。
就在貨物即將搬運完畢,漕船準備起錨之時,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這馬蹄聲被刻意控制過,踏在鬆軟的泥土路上幾近無聲,若非蕭凝霜寒魄之力帶來的超常感知,幾乎無法察覺。
來了!
一輛通體漆黑、沒有任何紋飾的馬車,由兩匹神駿異常、蹄上裹着厚絨的烏騅馬拉着,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然停在了碼頭邊緣。馬車低調至極,連車夫都戴着寬大的鬥笠,遮住了面容。
車簾微掀,一只骨節分明、保養得宜的手伸了出來,輕輕搭在車門框上。那只手的中指上,赫然戴着一枚色澤深沉、在昏暗光線下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的——墨玉扳指!
蕭凝霜的心髒猛地一縮!就是他!
緊接着,一股極其淡雅、卻極具穿透力的奇異香氣,隨着夜風若有若無地飄散過來。那香氣沉鬱厚重,帶着歲月沉澱的木質感,其間又夾雜着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陽光曬暖後的琥珀般的暖甜——正是薛濟世臨終前描述的,頂級龍涎香混合極品沉水香的氣味!這氣味獨一無二,非真正的頂級權貴不可得!
車簾徹底掀開,一個身着玄青色錦袍的身影緩緩步下馬車。
此人身形挺拔,面容在陰影中看不太真切,只能依稀辨出輪廓分明,帶着久居上位的威嚴。他並未刻意散發氣勢,但僅僅是站在那裏,就仿佛成了整個碼頭的中心,連空氣都變得凝滯。崔成見到此人,立刻躬身行禮,姿態謙卑到了極點,連大氣都不敢喘。
“主上,貨已清點完畢,都是按您吩咐的上等‘北貨’和‘青瓷’,隨時可以起運。” 崔成的聲音壓得極低,帶着掩飾不住的敬畏。
那玄青身影微微頷首,目光掃過碼頭上堆積的木箱和那艘吃水很深的漕船,似乎還算滿意。他並未開口,只是抬了抬戴着墨玉扳指的手,示意可以裝船。
就在這一抬手間,借着遠處貨棧微弱的燈火反光,蕭凝霜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死死鎖定了那只手的大拇指根部!在墨玉扳指內側邊緣,靠近虎口的皮膚上,赫然有一個極其微小、顏色略深、如同烙印般的印記!那印記的形狀——扭曲、怪異,卻與薛濟世臨終前在幹草上劃出的符號,以及其手札中記載的疑似前朝“天機衛”密印變體,完美吻合!
是他!幕後黑手!策劃蕭、寧兩家滅門,害死兄長和薛伯伯的元凶!
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般在蕭凝霜胸中爆發!寒魄之力瞬間失控般沸騰,腳下的蘆葦瞬間凍結碎裂!但下一刻,兄長自絕心脈的決然眼神、薛濟世臨終的囑托、以及這半月來在痛苦中磨礪出的冰冷意志,如同冰水澆頭,讓她強行壓下了立刻沖出去拼命的沖動!
對方身邊高手環伺,崔成也非庸手。貿然出手,不僅復仇無望,更會打草驚蛇,讓這條好不容易揪住的尾巴徹底斷掉!她需要更確鑿的證據,需要知道這“北貨”、“青瓷”到底是什麼!需要知道這惡魔最終的目的!
她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陷掌心,鮮血滲出瞬間凍結。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牢牢釘在那個玄青身影上,將他的身形、舉止、每一個細節都刻入骨髓!
玄青身影似乎並未察覺蘆葦蕩深處的殺機,他簡單地巡視了一圈,對崔成交代了幾句,便轉身準備登車離開。
機會稍縱即逝!
蕭凝霜眼中寒光爆射!她不能放他走!
目標不是他本人,而是那批即將運走的“貨物”!只要截下這批貨,不僅能重創其計劃,更能獲得鐵證!
就在玄青身影踏上馬車踏板,崔成等人注意力稍鬆的瞬間!
“動手!”
一聲清叱如同驚雷炸響!卻不是蕭凝霜發出的!
嗖!嗖!嗖!
數十道凌厲的破空聲從碼頭另一側的陰影中激射而出!目標直指漕船和那幾輛烏篷馬車!是淬毒的弩箭!
“有埋伏!保護主上!” 崔成反應極快,厲聲嘶吼,腰間鐵尺瞬間出鞘,舞成一團烏光,格擋開射向馬車的箭矢。碼頭上的護衛們也瞬間暴起,拔出兵刃,撲向箭矢射來的方向!
場面瞬間大亂!弩箭、暗器、呼喝聲、兵刃交擊聲響成一片!
蕭凝霜瞳孔一縮!這突如其來的第三方是誰?!但此刻已容不得多想!混亂,正是她等待的時機!
“就是現在!”
她身影如同離弦之箭,不,比箭更快!寒魄之力在足下爆發,每一步踏出,腳下水面瞬間凝結冰晶,借力再躍!白色的身影在夜色的掩護下,如同一道貼着水面疾掠的白色閃電,以肉眼難辨的速度,直撲那艘即將起錨的漕船!
她的目標明確——船上一個尚未封蓋、剛剛搬上去的油布包裹的長條木箱!
“攔住她!” 崔成瞥見那道鬼魅般的白影,驚駭欲絕,立刻分出一部分人手撲向蕭凝霜。同時,那玄青身影也猛地回頭,陰影中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瞬間鎖定了她!
冰冷的殺意如同潮水般涌來!蕭凝霜感到一股無形的、沉重如山嶽般的氣勢壓向自己!這是遠超寒梅的恐怖威壓!但她心志如鐵,毫不動搖!
“擋我者死!” 霜天刃悍然出鞘!冰藍劍罡暴漲!不再是狂暴的宣泄,而是凝聚到極致的死亡鋒芒!《霜天十六式》中最快最利的一式——“驚鴻一瞥”!
嗤!嗤!嗤!
劍光如冷電驚鴻!沖在最前面的三名護衛,咽喉處瞬間多了一道極細的血線,傷口被寒氣凍結,連慘叫都發不出便頹然倒地!
蕭凝霜身形毫不停滯,腳尖在船舷一點,人已如鷂鷹般翻上甲板,霜天刃順勢下劈!
咔嚓!
厚重的油布和木箱蓋板如同紙糊般被冰藍劍罡劈開!木屑紛飛!
箱子裏的東西暴露在月光和遠處混亂的火光之下!
並非想象中的金銀珠寶,也非刀槍劍戟!
箱子裏,竟然是一個個蜷縮着、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年紀約莫在十歲左右的——孩童!男孩女孩皆有!他們被用繩索捆綁,口中塞着布團,如同貨物般碼放在箱中!粗略一看,這一箱就有七八人之多!
饒是蕭凝霜心堅如鐵,看到這一幕也不禁心神劇震!這些孩子…就是所謂的“北貨”和“青瓷”?他們要這些孩子做什麼?!是修煉邪功?還是…更可怕的用途?!
這一瞬間的震驚,給了敵人機會!
“妖女!納命來!” 崔成已如附骨之蛆般追至船頭,鐵尺帶着腥風,直搗蕭凝霜後心!更有一股凌厲無匹、仿佛能凍結靈魂的陰寒指風,無聲無息卻又快如鬼魅,從岸上那玄青身影的方向隔空襲來!直指她持劍的右腕!這一指,威力遠超崔成十倍!顯然,那位“主上”終於親自出手了!
前有孩童需護,後有崔成殺招,更有那恐怖一指隔空襲來!生死一線!
蕭凝霜眼中寒焰暴漲!她左手閃電般探出,寒魄之力凝聚掌心,一把抓起箱中一個昏迷的孩童護在身前,同時身體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地一旋!霜天刃回旋格擋!
鐺!
鐵尺與霜天刃狠狠相撞!火星四濺!崔成被震得手臂發麻,連退數步!
嗤!
那道陰寒指風卻險之又險地擦着她護住孩童的手臂掠過!衣袖瞬間碎裂,白皙的手臂上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瞬間凍結發黑的可怕傷口!劇痛和陰寒的侵蝕力讓蕭凝霜悶哼一聲,身形踉蹌!
而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交錯瞬間,借着崔成鐵尺格擋時迸濺的火光,蕭凝霜的目光穿透混亂,終於清晰地看到了岸上那個玄青身影的面容!
那是一張極具威儀、保養得宜的中年男人的臉。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下頜線條剛硬。久居人上的尊貴與掌控一切的漠然刻在眉宇之間。這張臉…這張臉…竟與她記憶深處,那極其模糊的、屬於她親生父親蕭遠峰的面容,有着五六分的相似!尤其是那眉骨和下頜的輪廓!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讓她渾身血液瞬間凍結的念頭,如同驚雷般在她腦海中炸響!
與此同時,岸上那位“主上”的目光,也透過混亂的戰場,與蕭凝霜驚駭的目光在空中轟然相撞!他顯然也看清了蕭凝霜的面容,尤其是在火光映照下,那張酷似蕭遠峰、又帶着幾分蘇映雪(寧夫人)影子的臉!他那雙古井無波、仿佛蘊含星辰大海的眼眸中,第一次露出了極其明顯、無法掩飾的——震驚!甚至是…一絲難以置信的錯愕!
他死死盯着蕭凝霜,嘴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麼。那眼神極其復雜,有驚詫,有審視,甚至…有一閃而逝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某種難以言喻的波動?
混亂中,一聲尖銳的哨響劃破夜空!是撤退的信號!
“走!” 那玄青身影猛地回神,眼中瞬間恢復冰冷,毫不猶豫地低喝一聲,轉身便登上馬車。
崔成見狀,也知事不可爲,恨恨地瞪了蕭凝霜一眼,虛晃一招,帶着殘餘護衛迅速跳船,護着馬車,在第三方伏擊者制造的混亂中,沖開一條血路,疾馳而去!那艘載着孩童的漕船也趁機起錨,順流而下,迅速消失在黑暗的河道中!
碼頭上,只剩下狼藉的屍體、燃燒的車輛碎片、第三方伏擊者退去的身影,以及孤身站在船頭、懷中抱着昏迷孩童、手臂流淌着黑色冰血、臉色蒼白如紙的蕭凝霜。
夜風吹拂着她染血的白衣和散亂的長發。手臂的傷口傳來刺骨的陰寒劇痛,但遠不及她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
那張臉…那相似的面容…那震驚的眼神…
還有他最後那聲未出口的呼喚,那口型分明是——
**“凝霜?!”**
他認得她!他不僅認得她!他可能…知道她是誰!
“主上”…端親王…難道…難道…?!
一個讓她靈魂都在顫抖的可怕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心頭。她低頭看着懷中昏迷的孩子,又望向那玄青馬車消失的方向,眼中第一次,除了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決絕,還多了一絲無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驚疑與…恐懼。
老君渡口的夜,冰冷刺骨,血色未褪,謎霧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