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升到中天,陳大山背着沉甸甸的竹筐,踏上了歸途。筐裏是柔軟的布料、鋒利的菜刀、滿罐的粗鹽,還有那兩塊緊貼心口的、帶着甜香的麥芽糖。他的腳步比來時似乎更沉,卻也更穩,每一步都踏在堅實的、充滿希望的土地上。
當陳大山高大的身影再次出現在陳家院門口時,立刻引來了全家人的矚目。麥哥兒像只最機靈的狗崽,第一個沖上去,扒着筐沿往裏瞧:
“爹!布扯回來了?我的新衣裳是啥色的?”他眼巴巴地看着陳大山從筐裏拿出那匹深灰粗布,小臉頓時垮了下來,“啊?又是灰不溜秋的?跟爹你的一個色!難看死了!”他嫌棄地撇撇嘴,目光卻黏在旁邊那幾匹顏色鮮亮得多的布料上,尤其是那匹嫩黃。
陳大山沒理會兒子的抱怨,將布匹、新菜刀、鹽罐一樣樣拿出來,放在堂屋桌上。那匹嫩黃的細棉布一出現,立刻像一束溫暖的陽光,瞬間點亮了昏暗的堂屋。
林秀娘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被那抹嫩黃牢牢吸住。她幾步上前,手指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微顫,輕輕撫上那柔軟的布面。細膩溫潤的觸感順着指尖蔓延,一直熨帖到心底最深處。
仿佛已經看到這柔軟的布料,變成貼身的裏衣,溫柔地包裹住女兒瘦小單薄的身體;變成漂亮的小襖,襯得那蒼白的小臉有了顏色。
她拿起那匹月白色的細棉布,同樣柔軟,卻更素淨。這是她的。多久了?她都快忘了穿上新衣是什麼感覺。指尖在布面上流連,眼圈不自覺地又紅了。
陳婆子拿起那把新菜刀,掂了掂分量,又用手指試了試刃口,滿意地點頭:“好!這鋼口好!切菜利索!”她把豁口的舊刀丟到一邊,像丟棄一個沉重的負擔。
陳文遠和陳武陽也圍了過來,摸着屬於自己的靛藍粗布,臉上是少年人掩飾不住的欣喜。雖然料子普通,但嶄新的、合身的衣裳,對他們來說已是難得的奢侈。
暖暖被林秀娘抱到桌邊的小凳子上坐着。她的目光被桌上那堆色彩各異的布料吸引,尤其是那抹最鮮亮的嫩黃。她從未見過這麼好看的顏色,像剛孵出來的小雞絨毛,像山間清晨灑在花瓣上的第一縷陽光。
她怯生生地伸出那只沒受傷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最柔軟的地方,輕輕碰了碰那嫩黃的布面。
好軟!像阿奶剛蒸好的、最暄軟的白面饅頭皮!暖暖的指尖在那片嫩黃上流連,一種從未有過的、新奇的觸感讓她忘記了害怕,大眼睛裏充滿了純粹的、孩子氣的驚奇和歡喜。
林秀娘看着女兒專注撫摸布料的樣子,心中那點酸楚瞬間被巨大的滿足和期待填滿。她拿起那匹嫩黃細棉布,又找出針線笸籮,坐到暖暖身邊。
“暖寶乖,娘這就給你裁新衣裳。”林秀娘的聲音柔得像三月的春風。她展開布料,用畫粉在上面細細地畫出線條。接着,拿起那把磨得鋥亮的大剪刀。
“咔嚓!咔嚓!”
清脆利落的剪布聲在堂屋裏響起,帶着一種奇特的韻律。暖暖坐在小凳子上,抱着膝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母親的動作。
鋒利的剪刀像有生命一般,在柔軟的布料上流暢地遊走,分開布匹,裁出袖片、衣片、褲片……那些零散的布片,在母親靈巧的手指下,漸漸有了衣裳的雛形。
陽光透過敞開的堂屋門,落在母親低垂的側臉上,也落在那片嫩黃的布料上,跳躍着溫暖的光斑。空氣裏彌漫着新布特有的、幹淨的漿洗氣息和棉花的微香。
麥哥兒在院子裏瘋跑了幾圈,終於按捺不住好奇,溜達到堂屋門口。他看見暖暖像個小小的泥菩薩,一動不動地坐在小杌子上,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娘手裏的剪刀和布片。
他撇撇嘴,覺得無聊,剛想溜走,目光卻瞥見他爹陳大山正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油紙包着的、方方正正的兩塊!
是糖!麥芽糖!那熟悉的甜香,麥哥兒鼻子最靈!
“爹!有糖!”麥哥兒像發現了新大陸,立刻把新衣服的顏色拋到了九霄雲外,興奮地沖進堂屋,指着陳大山嚷嚷。
陳大山正把糖放在桌上,聞言看了兒子一眼,拿起其中一塊遞給他。
麥哥兒迫不及待地剝開油紙,琥珀色的糖塊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他“啊嗚”一口咬掉半塊,甜得眯起了眼,含糊不清地嘟囔:
“真甜!”他一邊嚼着,一邊拿着剩下的半塊糖,故意在暖暖面前晃悠,還誇張地咂着嘴,發出“嘖嘖”的吸溜聲。
暖暖被那香甜的氣息和麥哥兒的動靜吸引,抬起頭。她看到麥哥兒鼓着腮幫子,得意洋洋地嚼着糖塊,那誘人的甜香直往她鼻子裏鑽。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眼神裏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
林秀娘停下了手中的剪刀,看着女兒的小動作,又好笑又心疼。她放下剪刀,接過丈夫遞來的麥芽糖,剝開油紙,露出裏面琥珀色的糖塊。她走到暖暖身邊蹲下,將糖遞到她嘴邊,聲音溫柔:“暖寶,嚐嚐?爹買的,甜。”
暖暖看着眼前這晶瑩剔透的糖塊,又看看麥哥兒炫耀的側影。她遲疑着,伸出小舌頭,極其小心地舔了一下。
轟——!
一股比烤紅薯更霸道、更純粹、更洶涌澎湃的甘甜,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席卷了她所有的味蕾!那甜味是如此濃烈、如此直接,帶着陽光和麥芽的醇厚香氣,在她小小的口腔裏橫沖直撞,帶來一種近乎眩暈的幸福感!
她猛地睜大了眼睛,琥珀色的瞳孔裏映着那琥珀色的糖塊,充滿了純粹的、巨大的驚喜!
她不再猶豫,張開小嘴,輕輕含住了那塊糖。甜蜜的汁液在口中化開,她小口小口地吮吸着,珍惜地感受着那無與倫比的甘美在舌尖蔓延。
小小的腮幫子因爲含着糖塊而微微鼓起,臉上那長久籠罩的怯懦和不安,被這純粹的甜蜜沖擊得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近乎沉醉的、孩子氣的滿足和快樂。
陽光落在她微微鼓起的臉頰和沾了一點糖漬的嘴角上,給她蒼白的小臉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麥哥兒看着暖暖那副沉浸在甜蜜中的小模樣,不知怎的,忽然覺得嘴裏那塊嚼了一半的麥芽糖,好像……也沒那麼甜了。
他撇撇嘴,把剩下的半塊糖塞進嘴裏,腮幫子鼓得更高,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個含着糖、眼睛彎得像月牙兒的“小啞巴”妹妹。
林秀娘看着女兒臉上久違的、純粹快樂的笑容,心中柔軟得一塌糊塗。她重新拿起剪刀和裁好的布片,對暖暖柔聲道:
“暖寶慢慢吃糖,娘把這些拿到西屋去縫起來,很快就能穿了。”她抱起那疊散發着陽光氣息的嫩黃布片,起身走向西屋。暖暖含着糖,目光追隨着母親和那片嫩黃,直到門簾落下。
陳大山看着妻女,又看看桌上剩下的布匹和鹽罐,拿起那匹深灰粗布,對着還鼓着腮幫子嚼糖的麥哥兒道:“過來,比比尺寸。”
麥哥兒“哦”了一聲,有些心不在焉地走過去,目光還瞟向西屋門簾的方向。堂屋裏只剩下父子倆量體裁衣的絮叨聲,以及暖暖在西屋含着糖、偶爾發出的一點滿足的咂嘴聲。
空氣中,新布的清香、麥芽糖的甜膩、鹽粒的鹹澀、還有鐵器淡淡的冷冽氣息,奇異地交織在一起,氤氳成這個農家小院最真實、最溫暖的生活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