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最後一縷橘紅的霞光戀戀不舍地吻過陳家新修繕的茅草屋檐,將院子裏晾曬的、還帶着漿洗氣息的粗布衣裳染上一層溫暖的柔光。
炊煙嫋嫋,混合着新米蒸騰的甜香和灶膛裏柴火幹燥的暖意,在小院上空盤旋,無聲地召喚着歸家的人。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帶進一股裹着書卷和泥土味道的風。陳文遠和陳武陽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陳文遠依舊穿着那件洗得發白、肘部打着細密補丁的青布長衫,肩上挎着個同樣舊得發灰的書袋,步履沉穩,只是那清俊的臉上,比往日更添了幾分沉凝。
陳武陽則精瘦矯健,腰間別着他心愛的彈弓,額角還沾着點草屑,臉上帶着少年人特有的、仿佛永遠消耗不完的活力。
“大哥!二哥!回來啦!”麥哥兒像只撒歡的小狗,第一個從堂屋裏躥出來,手裏還揮舞着一根剛削好的、勉強能看出是鳥形的木棍,“看!我給我妹妹削的鳥!像不像?”他獻寶似的把木棍往剛進門的陳文遠眼前湊。
陳文遠溫和地笑了笑,接過那粗糙的木鳥,手指拂過被削得略顯毛糙的翅膀邊緣:“嗯,有模有樣了。暖寶肯定喜歡。”他的目光越過麥哥兒,投向堂屋門口。
暖暖正被林秀娘牽着,小心翼翼地邁過門檻走出來。她身上穿着嶄新的嫩黃細棉布做的裏衣,外面套着一件同色系的小夾襖,襯得那張原本蒼白的小臉有了幾分暖意,枯黃的頭發也被林秀娘仔細地梳理過,扎成了兩個小小的鬏鬏。
新衣的柔軟包裹着她依舊瘦小的身體,讓她看起來像一株怯生生探出泥土的嫩芽,帶着初生的、小心翼翼的生機。
暖暖看到兩位哥哥回來,小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下意識地往林秀娘身後縮了縮,小手緊緊攥着母親的衣角。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卻像被點亮的小燈籠,悄悄地、一眨不眨地追隨着大哥的身影。
“娘!”陳武陽幾步沖到陳文遠身邊,聲音洪亮,“李夫子今兒又誇大哥的文章做得好,我就說,大哥你將來肯定能考秀才!”
陳文遠嘴角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輕輕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沒說什麼,只是將書袋取下,掛在堂屋門邊的木釘上。那動作帶着一種刻意的平靜。
飯桌上,氣氛比往日沉凝。新蒸的粟米飯散發着誘人的香氣,一碗油汪汪的炒雞蛋是難得的奢侈,還有新醃的鹹菜絲。陳大山沉默地扒着飯,咀嚼的動作緩慢而用力。
陳婆子不停地給暖暖夾着炒雞蛋,嘴裏念叨着:“暖寶多吃點,長點肉。” 林秀娘則時不時看一眼悶頭吃飯的大兒子,眼神裏帶着不易察覺的擔憂。
暖暖小口小口地吃着母親喂到嘴邊的飯,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坐在對面的陳文遠。
他吃飯的動作很斯文,幾乎沒什麼聲音,只是那眉頭,即使在咀嚼時也微微蹙着,仿佛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在心頭。
暖暖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帶着涼意的低氣壓,正從大哥身上彌漫開來,讓她新衣帶來的暖意都似乎淡了些許。
麥哥兒吃得滿嘴油光,正眉飛色舞地跟陳武陽描述他下午如何爬樹掏到了三個鳥蛋,如何差點被大黑鳥啄了腦袋的“英勇事跡”。他嗓門大,說得興起,手舞足蹈。
“吃飯也堵不住你的嘴!”陳婆子用筷子敲了敲麥哥兒的碗沿,嗔怪道,“食不言寢不語!學學你大哥!”
麥哥兒縮了縮脖子,做了個鬼臉,聲音小了下去,但依舊用胳膊肘捅了捅旁邊的陳武陽,擠眉弄眼。
陳文遠仿佛沒有聽到這些喧鬧。他放下碗筷,拿起桌角那個裝水的粗陶碗,默默地喝了一口。
碗沿粗糙的觸感硌着他的唇。他抬起眼,目光掃過圍坐的家人——
父親陳大山沉默如山,額角新添的皺紋如同刀刻,深深嵌着生活的風霜與無聲的重擔。
母親林秀娘溫柔的眼眸深處,那層揮之不去的疲憊像冬日清晨的薄霧,遮掩不住。
阿奶陳婆子絮叨着家常,鬢角刺目的白發在昏黃跳躍的油燈光下,如同覆了一層寒霜,提醒着歲月的無情流逝。
二弟武陽像棵生機勃勃的青竹,精瘦的身軀裏仿佛蘊藏着使不完的力氣,三弟麥哥兒更是像只沒心沒肺的野兔,活力四射卻也懵懂未鑿。
還有那個……縮在母親臂彎裏、穿着嶄新嫩黃小襖的妹妹暖暖,像一株剛從凍土裏怯生生探出頭、急需陽光雨露才能活下來的孱弱幼苗。
他的目光最終落回桌角。祖父陳老漢依舊坐在他慣常的位置,那個靠牆的小馬扎上。
他佝僂着背,幹瘦得像一截歷經風霜的老樹根,布滿深壑皺紋的臉龐大半隱在旱煙袋噴吐出的濃重煙霧之後,只有那雙渾濁卻異常銳利的眼睛,穿透繚繞的灰藍煙霧,正沉沉地、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裏沒有責備,沒有催促,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默和……沉甸甸的、飽含復雜期望的注視。
這目光,比任何言語都更讓陳文遠感到肩頭那無形的千鈞重擔。一股沉重的酸澀猛地涌上陳文遠的喉嚨,堵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放下陶碗,碗底磕在木桌上,發出輕微的“咚”一聲。這聲音不大,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了沉靜的湖面。
全桌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陳文遠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讓那低沉的聲音不至於顫抖得太厲害:“……阿爺,阿奶,爹,娘……有件事,我想……想跟家裏商量一下。”
堂屋裏瞬間安靜下來。灶膛裏柴火燃燒的噼啪聲變得格外清晰。暖暖也停下了咀嚼,睜着大眼睛,懵懂地看着大哥。
陳文遠垂下眼瞼,盯着自己放在膝上、指節微微泛白的手,聲音幹澀而緩慢:
“……私塾的束脩……還有筆墨紙硯……開銷不小。家裏……家裏如今雖然寬裕了些,但暖寶身子弱,要調養,處處都要用錢。我……我……”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艱難地吐出那幾個字,“……我想……不念書了。”
“什麼?!”陳婆子第一個失聲叫了出來,布滿皺紋的臉瞬間變了顏色,“不念了?文遠!你胡說什麼!”
林秀娘手裏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桌上,臉色瞬間煞白,嘴唇哆嗦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有眼底迅速彌漫開巨大的痛楚和難以置信。
陳大山猛地抬起頭,黝黑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那道緊鎖的眉頭和驟然變得銳利的目光,像兩把沉甸甸的冰錐。
陳武陽也愣住了,嘴裏的飯都忘了咽下去,呆呆地看着大哥。
“大哥!你瘋啦!”麥哥兒更是直接跳了起來,小臉漲得通紅,“你不念書誰考秀才?誰當大官?你念書那麼好!李夫子天天誇你!你……”
“麥哥兒!”陳文遠低喝一聲,打斷了弟弟激動的話語。他抬起頭,清亮的眸子裏翻涌着復雜的情緒——有不甘,有痛楚,更有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
“念書……很費錢。”他避開家人灼灼的目光,聲音低沉卻清晰,“我是家裏長子,不能光想着自己。武陽要學打獵,將來也要成家。麥哥兒也大了。暖寶……更需要好好養着。我……我能寫會算,去鎮上找個賬房學徒的活計,也能貼補家用。”
他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理智,仿佛早已深思熟慮。
就在這死寂般的震驚和隨之而來的激動反對聲中,角落裏傳來一聲極其沉悶、卻又清晰無比的聲響!“咚!”是陳老漢將那杆從不離手的黃銅煙袋鍋子,重重地敲在他腳邊冷硬的泥地上!火星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