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剛亮,宋甜把鍋鏟往灶台上一靠,拎起早備好的食材留樣本,連同三份藥渣記錄,整整齊齊碼進一只舊木匣。
不遞狀子,不求見,就擺在御膳房門口的石階上,誰路過都能看見。
“要查,敞亮查。”她撂下話,轉身去洗鍋。
半個時辰後,朝會剛散,東邊天光大亮,御前太監親自來取了那匣子,一言不發走了。
宋甜沒跟去,也不問。她知道,這局棋,得等別人先落子。
果然,午時未到,宮裏就傳了話——四阿哥在朝會上站出來了。
說是早朝時,宜妃黨羽還在咬“飲食不潔”的老調,說宋甜灶上出的菜,連浣衣局宮人都吃壞了肚子。
太子當場要發火,康熙卻沒表態,只問了一句:“誰親眼見她下毒了?”
沒人應。
就在這當口,四阿哥從班列裏跨出一步,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楚:“父皇,兒臣昨兒三頓飯,吃的都是宋典座做的菜。”
滿殿一靜。
他從袖裏抽出一本青布冊子,雙手呈上:“這是兒臣這三日的飲食記錄,每頓幾道菜、用的什麼料、誰經的手,都記着。
若真有不潔,兒臣今日便該腹痛發熱,可我好端端站在這兒。”
康熙接過本子,翻了幾頁,目光停在其中一行:“臘肉煮三刻,去黑沫......你吃了?”
“吃了兩片。”四阿哥答得坦然,“配了半碗米飯,飯後喝了菊花茶,夜裏睡得比往常還沉。”
康熙盯着他看了兩秒,忽然笑了:“老四啊,你這是蹭飯蹭出政績來了?”
底下大臣愣了一瞬,隨即哄堂大笑。
宜妃那邊的人還想辯,說四阿哥素來節儉,口味淡,許是沒嚐出異味。四阿哥卻只淡淡一句:“兒臣體質偏燥,一丁點藥性都受不住。若真有毒,此刻早該上吐下瀉,哪還能站在這兒回話?”
康熙一拍龍案:“行了!一碗臘肉都能查出花來,朕的御膳房,什麼時候成了審毒堂了?”
話音落,謠言當場散了大半。
宋甜在灶房聽見傳話太監繪聲繪色講朝會場面,手裏的蘿卜絲都沒停。
她切得飛快,刀落如雨,心裏卻明白——四阿哥這一出,不是爲了她。
他是爲自己。
宜妃伸手太長,連阿哥府的食材都敢動,四阿哥府上也丟了兩壇醬菜,只是他沒聲張。他出手,是借她的事,敲打那些以爲他老實好欺的人。
“聰明人。”她哼了聲,把蘿卜絲倒進盆裏,加辣油、醋、香菜,拌了一大碗。
這碗菜,她沒留樣,也沒送東宮,自己吃了。
傍晚,她讓人給四阿哥府上遞了張紙條,就八個字:**火爐已備,毛肚新燙**。
回話很快:“戌時三刻,我到。”
灶房後頭小院,她支了口銅鍋,底下燒着炭,鍋分兩格,一邊清湯,一邊紅油。
牛骨熬了六時辰的湯底,一掀蓋,香氣沖得人腦門發脹。紅湯裏泡着豆瓣、花椒、幹辣椒,油面浮着一層金紅亮光,辣得人眼睛發酸。
她把毛肚切成花刀,鴨血切片,黃喉碼好,豆腐泡、土豆片、寬粉一溜排開。又單備了一碟嫩牛肉,說是“四爺不愛太辣,給您留的清湯涮料”。
戌時三刻,院門輕響。
四阿哥來了,沒帶隨從,穿件石青色常服,袖口挽着,手裏還拎着個小油紙包。
“順路買的芝麻燒餅。”他把紙包往案上一放,“聽說你這兒的涮肉,配燒餅最香。”
她瞥了眼:“四爺還挺懂行。”
他笑了笑,自己動手擺碗筷,又把燒餅掰成小塊,擱在碟邊。
鍋開了,紅湯咕嘟冒泡,白煙騰起。他夾起一片毛肚,放進紅湯,涮了七下,撈出來,蘸料,一口咬下。
“脆。”他點頭,“火候正好。”
她坐在對面,給自己燙了碗鴨血,埋頭吃。
“你早知道臘肉有問題。”他忽然說,嘴裏還嚼着。
她抬眼:“你也早知道宜妃會動手。”
他笑了,辣得額角冒汗:“這辣,不遮不掩,痛快。像你——明明能躲,偏要站出來吃那半盒飯。”
她挑眉:“四爺吃這頓,不是爲我,是爲你自己吧?”
他不答,只把碗推過去:“再添點湯,別鹹了。”
她給他加了半勺清湯,又往紅鍋裏扔了把幹辣椒。
“你記飲食記錄,不是一天兩天了。”她邊涮肉邊說,“每頓吃了啥,誰做的,幾點開飯,連太監端菜的時辰都記。你圖啥?”
他夾了塊牛肉,放進清湯:“圖個明白。宮裏吃飯,從來不只是吃飯。”
“所以你拿這本子出來,不是一時興起。”
“不是。”他抬眼,“是等了個正好。”
她笑了:“你比我想象的,能忍。”
“你也比我想象的,敢拼。”他看着她,“別人都躲你還來不及,你反倒遞信叫我來吃火鍋。”
“火鍋又不殺人。”她夾了片黃喉,“殺人的是人心。可人心再黑,也黑不過這紅湯——瞧着嚇人,其實燙一燙,啥都能吃。”
他盯着翻滾的紅湯,忽然道:“宜妃不會罷手。”
“我知道。”她咬了口鴨血,“她缺錢,也缺勢。我這灶台,是她能伸手的少數地方之一。”
“那你打算怎麼辦?”
她舀起一勺紅油,往自己碗裏倒:“她要玩陰的,我就玩明的。她下藥,我就煮透;她造謠,我就讓人親眼看着我吃;她不敢露面,我就把鍋支到她門口去涮。”
他看着她,半晌,點頭:“有道理。”
“四爺。”她忽然問,“你信我嗎?”
他沒立刻答,而是夾起一片毛肚,又涮了七下,放嘴裏,嚼完,才說:“我不信人,但我信證據。你的菜,經得起查。”
“那夠了。”她舉起碗,裏面是半碗紅湯,“敬證據。”
他端起茶杯,碰了下她的碗沿。
火光跳動,映着他半邊臉,沉靜得不像個阿哥,倒像個老練的獵手,早就在暗處盯了好久。
她低頭喝湯,辣得直吸氣,眼角卻微微彎着。
這頓飯,不是謝禮,是結盟。
鍋裏的湯還在翻,毛肚、鴨血、牛肉輪番下,她吃得滿頭汗,他吃得穩如山。
“這辣味,”他忽然說,擦了擦嘴,“倒像你性子。”
她咧嘴一笑:“四爺覺得,這味兒沖嗎?”
“沖。”他點頭,“可夠勁。”
四爺走後,過了一會。
突然......
門被推開一條縫,送菜太監探進腦袋,臉色發緊:“宋典座,宜妃宮裏來人了,說要訂......一鍋安神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