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銅子彈冰冷的觸感透過指尖滲入血液，仿佛給秦羽近乎枯竭的身體注入了新的生命。那聲清脆的上膛聲，不僅僅是機械的運作，更是一種宣言，一種從獵物到獵人的身份轉換的宣告。盡管子彈型號與他的中正式並非完全匹配，可能存在細微的彈道偏差，但這已經足夠了。足夠他重新握緊命運的繮繩，足夠他向那個隱藏的幽靈發出挑戰。
他迅速移動到一處由倒塌梁柱和夯土構成的掩體後，小心地探出槍口。瞄準鏡的十字線再次掃過遠處寂靜的山林。世界在他的眼中被壓縮、提純，只剩下光線、陰影、距離和可能隱藏殺機的點位。呼吸放緩，心跳平穩，外界的一切喧囂——蘇瑤爲傷員包扎的低語、老趙分發子彈的摩擦聲、小豆子粗重的喘息——都漸漸淡去，融入背景。他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那一片幽深的綠色之中。
他知道，鬆井（他幾乎已經確信對手就是那個傳聞中的日軍狙擊高手）一定還在那裏。像一條被打擾後暫時縮回巢穴的毒蛇，盤踞着，等待着，觀察着。自己剛才冒險搶奪補給的行爲，以及老趙他們盲目的火力掩護，無疑徹底暴露了隊伍的位置和虛弱狀態。但對於一個頂尖的獵手而言，暴露的獵物突然獲得了反擊的獠牙，這本身就會引起極大的警惕和興趣。
鬆井現在會怎麼想？他會因爲失去了徹底壓制的機會而惱怒？還是會因爲遇到了一個值得認真對待的對手而興奮？秦羽更傾向於後者。這種級別的對手，享受狩獵的過程遠多於結果。
“蘇醫生，怎麼樣？”秦羽的聲音低沉，目光未曾離開瞄準鏡。
“藥很好！磺胺粉和嗎啡都是未開封的！李兄弟的燒好像退下去一點了！”蘇瑤的聲音帶着壓抑不住的激動和希望，珍貴的藥品無疑給了她巨大的信心。
“老趙，安排警戒，兩人一組，輪流休息。注意隱蔽，沒有我的命令，絕對不要暴露身體。”秦羽繼續下令。
“是！長官！”老趙的聲音也踏實了許多，有了子彈，腰杆似乎都硬了幾分。他迅速安排另一名狀態稍好的士兵和小豆子一組，負責側翼，自己則主要負責秦羽身後的警戒。
時間在高度緊張的對峙中緩慢流淌。夕陽開始西沉，林間的光線變得柔和，但陰影也隨之拉長，變得更加深邃難測。溫度下降，溼冷的霧氣如同鬼魅般從林地深處彌漫開來，進一步阻礙了視線。
秦羽保持着絕對的耐心。他像一塊冰冷的岩石，與掩體融爲一體，只有偶爾微微移動的槍口顯示着他仍在持續搜索。手臂的傷口因爲長時間的固定姿勢而變得僵硬酸痛，但他渾然不覺。
他在計算。計算風速、計算光線變化帶來的瞄準修正、計算對方可能隱藏的幾個最佳狙擊點位的視野盲區。更重要的是，他在計算對方的心理。
鬆井同樣擁有頂尖的耐心。但他有一個弱點——他占據主動太久了。他習慣於掌控節奏，習慣於看着獵物在恐懼中掙扎。而現在，獵物不僅拿到了武器，甚至還敢向他藏身的方向持續施加壓力（通過秦羽持續的搜索姿態）。這種挑釁，對於鬆井這種高傲的獵手來說，可能難以長時間忍受。
他在等待什麼？等待天黑？等待霧氣更濃？還是等待一個自己這邊不可避免的失誤？
機會需要創造。
秦羽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一小叢被傍晚微風吹動的野草上。風向穩定，風速大約每秒三米，向右偏。
一個計劃在他腦中迅速形成。
他極其緩慢地，用左手從身邊摸索到一小塊幹燥的、相對輕薄的樹皮。然後，他對着側面不遠處的老趙，用手語比劃了幾個簡單的動作——吸引火力，配合。
老趙愣了一下，隨即重重點頭，表示明白。他雖然不懂高級狙擊戰術，但基本的配合意識還在。
秦羽深吸一口氣，計算好提前量和拋物線。然後，他猛地將那塊樹皮向自己右前方大約十米處的一處灌木叢拋去！
樹皮在空中劃出一道輕微的弧線。
幾乎就在樹皮開始下落的瞬間——
“咻——噗！”
子彈精準地擊中了那叢灌木！鬆井果然在時刻監視着任何異動！他的反應速度快得駭人！
但就在他開槍的同一刹那！秦羽等待的就是這槍口焰閃現、聲音傳來的極其短暫的瞬間！
他的槍口早已預判性地指向了子彈來源的大致方向！在鬆井開槍後不到半秒的時間內，秦羽憑借着對槍聲來源和彈道的瞬間判斷，以及之前長時間觀察鎖定的幾個可疑點，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砰！”
中正式步槍特有的、比對方沉悶槍聲更爲響亮的聲音，猛然炸響！打破了黃昏的寂靜！
開槍之後，秦羽根本不去看結果，立刻縮回掩體，快速拉栓退殼、上彈！動作一氣呵成！
遠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打中了嗎？秦羽不知道。距離超過五百米，中間有植被遮擋，又是快速反擊，命中概率並不高。他的主要目的也並非擊斃，而是宣告、挑釁，以及……測試。
測試鬆井的位置，測試新子彈的彈道，更重要的是，測試對方的反應。
你打我一次，我必立刻回敬！這就是他的態度！
漫長的十幾秒鍾過去。對面沒有任何動靜。沒有反擊的槍聲，沒有人員移動的跡象。
老趙和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緊張地望着對面。
突然，“咻——啪！”又一發子彈打了過來！但這一次，目標並非秦羽的掩體，而是打在了他們側翼不遠處的一棵樹上！
子彈的落點很高，幾乎打中了樹冠。
秦羽的瞳孔微微收縮。他明白了。
這不是射擊失誤。這是一種輕蔑的回應，一種帶着戲謔的警告。意思仿佛是：“我看到了你的小把戲，也聽到了你的回應。但我依舊在這裏，依舊掌控着局面。剛才那一槍，只是打個招呼，告訴你我能打到任何我想打的位置。”
壓力再次回來了。對方沒有被激怒，反而用這種居高臨下的方式重新施加心理壓力。
然而，秦羽的嘴角卻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很好。他要的就是這個。對方做出了回應，就進一步暴露了他的存在感和大致方位。而且，這種刻意展示技巧的行爲，本身也透露出一絲信息——鬆井開始在意他這個對手了，甚至開始用這種非致命的方式來“交流”了。
這對於一個習慣於無聲殺人的狙擊手來說，是一個微妙的心理變化。
夜幕終於徹底降臨。濃霧彌漫，能見度急劇下降，超過五十米外幾乎一片模糊。槍械的瞄準鏡在夜間幾乎失效。
持續的視覺對峙暫時無法進行。但危險並未解除。
秦羽示意大家保持安靜，輪流休息，恢復體力。他和老趙負責第一輪守夜。
濃霧和黑夜帶來了新的恐懼。未知的聲響被放大，遠處野獸的嚎叫似乎更近了，冰冷的霧氣浸透着單薄的衣衫，帶走本就可憐的熱量。小豆子和其他士兵擠在一起，依靠彼此的體溫取暖，睡得並不安穩，時常因噩夢而驚悸。
蘇瑤仔細地將珍貴的藥品收好，然後走到秦羽身邊坐下，遞給他一小塊壓縮餅幹和一點水。
“謝謝。”秦羽接過，低聲說道。在寂靜的夜裏，任何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
“我們能撐過去嗎？秦長官。”蘇瑤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白天的經歷，尤其是秦羽冒死搶回藥品和彈藥的行動，讓她對這個沉默冷峻的軍官產生了一種超越上下級的信任。
秦羽沉默了一下，嚼着幹硬的餅幹，目光穿透濃霧，望向無盡的黑暗。“不知道。”他回答得很誠實，“但有了這些，”他拍了拍身邊的步槍和醫療箱，“機會大了很多。”
他頓了頓，難得地多說了一句：“那個鬼子狙擊手，很厲害。但他也有弱點。”
“弱點？”蘇瑤好奇地問。
“他太自信了，甚至開始享受這種遊戲。”秦羽的聲音冰冷，“享受，就會犯錯。”
蘇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看着秦羽在黑暗中依舊銳利的側臉輪廓，心中稍安。
後半夜，輪到秦羽休息。他靠着一棵冰冷的樹幹，閉上眼睛。但他並沒有真正入睡，狙擊手的本能讓他處於一種半醒半寐的警覺狀態。耳朵依舊捕捉着周圍的一切聲響：風吹過樹葉、夜行動物的窸窣、同伴的呼吸、還有……
……一種極其細微的、不同於自然聲響的摩擦聲。
非常非常輕微，像是有人用極慢的速度，極其小心地踩在腐爛的落葉上。
秦羽的眼睛猛地睜開，但身體沒有任何動作，連呼吸頻率都沒有改變。他的手，緩緩地，一寸寸地摸向了身邊的步槍。
聲音來自他們的側後方！不是狙擊手原來的方向！
他來了！他竟然在夜間和濃霧的掩護下，悄無聲息地改變了位置，試圖靠近他們！
好大的膽子！好精湛的潛行技巧！
秦羽的心跳微微加速，但大腦卻異常冷靜。他能感覺到，那個危險的源頭正在緩慢地、耐心地接近。距離……大概在一百米以內？在濃霧中，這個距離已經極其危險！
他不能出聲警告，那會立刻招致精準的打擊。他只能靠自己。
他極其緩慢地調整着姿勢，如同慢放的鏡頭，將步槍無聲地端起，槍口對準了聲音來源的大致方向。瞄準鏡在夜間毫無用處，他只能依靠機械瞄具和直覺。
聲音還在接近，時斷時續，顯示着對方高超的移動技巧。
八十米……七十米……
濃霧如同厚厚的棉絮，遮擋了一切。秦羽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比周圍夜色更深一點的陰影在極其緩慢地移動。
六十米……五十米……
這個距離，已經進入了他手中步槍的有效射程，但同樣，也進入了對方某種可能存在的近戰武器的範圍。
怎麼辦？開槍？在能見度極差的情況下，命中率很低，而且會徹底暴露自己的位置，甚至可能誤傷。不開槍？對方繼續接近，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秦羽手指微微扣上扳機，即將做出決斷的千鈞一發之際——
“嗚嗷——！”
一聲淒厲而悠長的狼嚎，突然從另一側的山脊上猛然響起，劃破了夜的寂靜！
緊接着，是更多狼嚎聲呼應響起，由遠及近！
這突如其來的野生變故，顯然也超出了那名接近者的預料。
那緩慢移動的模糊陰影猛地停頓了一下，隨即以極快的速度向後退去，迅速消失在濃霧之中，再也感知不到任何聲息。
他退走了。
秦羽緩緩鬆開了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後背驚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狼群的出現，陰差陽錯地驚走了致命的威脅。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重新靠回樹幹上，但睡意早已全無。
黑夜依舊漫長，濃霧彌漫，殺機四伏。
那個被稱爲“鬆井”的幽靈，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展示了祂的獠牙和致命的耐心。而秦羽也清楚地知道，下一次交鋒，絕不會再有任何僥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