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的梧桐葉已經開始泛黃，陽光透過枝葉間隙灑下斑駁的光影。羅玥站在校門口，呼吸着熟悉的空氣——這裏混合着青草、書香和青春的氣息，五年了，絲毫未變。
"羅玥！這邊！"
遠處，一群人在圖書館前的草坪上揮手。她認出了班長李濤，還有室友王莉，他們的面容比記憶中成熟了些，但笑容依舊。羅玥深吸一口氣，抬腳走去。"天啊，你一點都沒變！"王莉沖上來抱住她，"還是這麼漂亮，就是瘦了好多。""工作太忙了。"羅玥勉強笑笑，目光不自覺地掃過人群，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張遠，周皓川的室友，也是她今天來的主要目的。
草坪上支起了幾張野餐桌，擺滿零食和飲料。同學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談論着工作和家庭。羅玥端起一杯果汁，聽着大家談論近況，時不時點頭微笑，卻心不在焉。
"聽說你現在在上海做投行？厲害啊！"李濤豎起大拇指，"當年你就是我們系的學霸。"
羅玥搖搖頭："只是普通投資經理而已。"她的視線又一次掃過人群，"張遠沒來嗎？"
"哦，他晚點到。"王莉湊近她，壓低聲音，"畢業後他去了建築設計院，混得不錯，就是一直沒找對象。有人說他還放不下陳雪..."
羅玥一怔："陳雪？"那是當時追周皓川最出名的女孩。"你不知道嗎？張遠暗戀陳雪好多年，但陳雪眼裏只有周皓川..."王莉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尷尬地住了口，"對不起，我不該提起...""沒關系。"羅玥的聲音很輕，"都過去這麼久了。"
但真的過去了嗎？每當看到林修那張臉，時間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個噩耗傳來的下午。
"嘿，大家看看誰來了！"李濤突然高聲招呼。
羅玥轉身，看見張遠朝這邊走來。他比大學時胖了些，頭發也稀疏了不少，但那雙明亮的眼睛依然如故。看到羅玥，他明顯愣了一下，然後快步走過來。"羅玥...沒想到你真的來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好久不見。"羅玥努力保持微笑。
張遠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點點頭，接過旁人遞來的啤酒。聚會在繼續，大家玩起了大學時的回憶遊戲，笑聲不斷。羅玥坐在角落，心不在焉地聽着，直到張遠悄悄坐到她身邊。
"能單獨談談嗎？"他低聲問。
羅玥點點頭，兩人借口上衛生間，走到了不遠處的林蔭道上。"你這些年...還好嗎？"張遠點燃一支煙，卻沒有吸，只是看着它燃燒。
"還行。"羅玥望着遠處的圖書館，"工作挺忙的。"沉默蔓延。一只知更鳥飛過，落在旁邊的梧桐樹上，發出清脆的鳴叫。
"我見到一個人，"羅玥終於開口，"和周皓川長得一模一樣。"張遠的煙差點掉在地上："什麼？""他叫林修，是美國回來的建築師。除了記憶和身份，其他所有細節都和周皓川吻合——身高、體重、血型、過敏、甚至小動作和習慣..."羅玥的聲音越來越急促，"而且他有時會突然頭痛，看到一些從沒去過的地方的畫面..."
"等等，"張遠打斷她，"你是說...周皓川可能還活着？""我不知道。"羅玥紅着眼，有些迷茫地搖頭，"但世界上不可能有這麼像的兩個人。"張遠深吸一口氣，煙灰掉在他的鞋上也沒察覺："當年...他們確實沒找到遺體。"
"我就是因爲知道。……"羅玥咬住下唇，"但如果是他，爲什麼不認我？爲什麼會有完全不同的記憶？""頭部受傷？失憶？"張遠猜測道，"這種事在電影裏挺常見的。"
羅玥苦笑："現實不是電影。而且他有完整的'林修'的身份證明和成長記錄。除了……"
"除了五年前？"張遠敏銳地指出。
羅玥驚訝地看着他："你怎麼知道？"
"猜的。"張遠扔掉煙頭，"如果他要僞裝身份，肯定會有一段空白期。"
兩人又陷入沉默。遠處傳來同學們的歡笑聲，與他們之間的凝重形成鮮明對比。
"羅玥，"張遠突然嚴肅起來，"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周皓川出發去山區前，曾經找我幫忙..."
"幫什麼忙？"
張遠從錢包裏取出一張折疊得很小的紙條，遞給羅玥："他讓我保管這個，說如果出了什麼意外，就交給你。"羅玥的手微微發抖，接過紙條。上面是周皓川那熟悉的筆跡——"玥玥：這次考察回來，我有重要的事告訴你。戒指已經準備好了，就放在我書桌右邊的抽屜裏。等我。——川"
紙條上的日期是他遇難前兩天。
羅玥的視線突然就模糊起來，滾燙的淚水砸在紙條上。五年了，她以爲自己已經哭幹了所有眼淚，但此刻胸腔裏那股撕裂般的疼痛如此新鮮，仿佛一切都發生在昨天。
"他...他要向我求婚？"她的聲音支離破碎。
張遠點點頭，眼裏也閃着淚光："他偷偷準備了好久，連戒指都是自己設計的。我勸他買現成的，他說非要親手設計不可..."
羅玥再也聽不下去了。她轉身跑開，穿過熟悉的校園小道，一直跑到那個小湖邊——她和他曾經度過無數個黃昏的地方。
湖面波光粼粼，幾只野鴨悠閒地遊過。羅玥癱坐在他們常坐的那張長椅上，將那張紙條緊緊貼在胸口。五年前，她以爲失去的是一段感情；現在她才明白，她失去的是一個本應存在的一個未來，一個家，一個可能已經會叫"爸爸媽媽"的孩子...
淚水無聲地流淌，打溼了她的衣襟。夕陽西沉，將湖面染成金色，就像周皓川離開前的那個傍晚。
"需要紙巾嗎？"
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羅玥猛地回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林修站在那裏，手裏拿着一包紙巾，表情復雜地看着她。"你...你怎麼在這裏？"羅玥慌忙擦去眼淚，但新的淚水立刻涌出來。林修在她身邊坐下，保持着一個恰當的距離："我來北京參加建築論壇，住在附近的酒店。下午沒事，就想來Q大看看...中國最著名的建築系之一。"他的目光掃過湖面，眉頭微蹙："奇怪的是，我一走進校園，就有種強烈的熟悉感。尤其是這個湖...好像來過很多次。"羅玥的心跳加速："你以前來過中國嗎？""沒有，這是我第一次來北京。"林修搖搖頭，"但當我走到這裏，看到這張長椅...我突然想起昨晚夢中的場景。那個女孩，就站在這裏..."他指向湖邊的某個位置，正好是羅玥大學時常站的地方。
羅玥屏住呼吸："什麼樣的女孩？""看不清臉，但感覺很熟悉。"林修揉了揉太陽穴，"每次做這個夢，醒來後都頭痛得厲害。"羅玥猶豫了一下，決定試探："也許...是你遺忘的某段記憶？""不可能。"林修斬釘截鐵地說，"我有完整的童年記憶，從洛杉磯到紐約，再到回國工作。只是..."他的聲音低了下來，"只是五年前那次意外後，有些事情變得模糊了。"
"什麼意外？"羅玥小心翼翼地問。林修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思考是否要分享："五年前我在紐約出了一次車禍，頭部受傷，昏迷了兩周。醒來後，醫生說我有些記憶可能會暫時缺失，但大部分都沒問題。""大部分？"
"就是...一些細節。"林修的眼神飄向遠處，"比如我不記得車禍前一周做了什麼，也不記得爲什麼會去那條街。醫生說這很常見，記憶會慢慢恢復。"羅玥的心跳如鼓。時間吻合，症狀吻合...但如果是周皓川，怎麼會變成美籍華人林修？"你呢？"林修轉向她，"爲什麼哭得這麼傷心？"
羅玥猶豫了。告訴他真相？說"我在爲我死去的男友哭泣，而你可能就是他"？那太荒謬了。"同學聚會，想起了大學時光。"她含糊地回答，"那時候...很開心。"
林修似乎看穿了她的回避，但沒有追問。兩人沉默地坐着，看着湖面上的夕陽餘暉漸漸褪去。"我和周皓川經常來這裏。"羅玥最終輕聲說，"他喜歡傍晚的湖面，說像打翻的調色盤。""周皓川...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那個和我很像的人？"林修問。
羅玥點點頭："他是建築系的，很有才華。我們大二開始交往，本來計劃畢業後一起出國深造..."她小心地避開了"死亡"的部分，只是說"後來分開了"。講述中，她觀察着林修的反應——當提到周皓川喜歡在圖書館靠窗的位置畫圖時，林修的眉頭微微皺起；當描述周皓川總是不自覺地轉筆時，林修的手無意識地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他討厭所有花生制品，有一次不小心吃了含花生的餅幹，差點送醫院。"羅玥繼續道。
"我也是。"林修突然插話，"六歲那年第一次發作，把父母嚇壞了。從那以後，家裏再也沒出現過花生。"羅玥的心跳漏了一拍："你父母...是什麼樣的人？""典型的華裔移民。"林修笑了笑，"父親是結構工程師，母親是鋼琴老師。他們現在還在洛杉磯。"他的描述詳細而自然，沒有一絲編造的痕跡。羅玥感到一絲失落——如果林修有真實的父母和童年，那他就不可能是周皓川。除非...
"你有小時候的照片嗎？"她突然問。
林修掏出手機，翻了幾下，然後遞給她："去年父母金婚紀念時掃描的舊照。"
照片上是一對亞裔夫婦帶着一個小男孩，背景是迪士尼樂園。男孩約莫七八歲，笑容燦爛，確實有幾分像周皓川小時候的樣子。以前周皓川曾經給她看過小時候的照片。但照片質量不高，細節模糊。"很幸福的一家人。"羅玥將手機還給他，心中疑慮未消。
天色漸暗，湖邊的路燈一盞盞亮起來。遠處傳來雷聲，一場夏末的暴雨即將來臨。
"要下雨了，我們走吧。"林修站起身。
就在這時，豆大的雨點開始砸下來。林修迅速脫下外套舉過頭頂："快，找個地方躲雨！"
羅玥愣住了——這個動作，這個語氣，與周皓川如出一轍。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林修已經拉起她的手，沖向不遠處的涼亭。雨越下越大，等他們跑到涼亭時，都已經半溼了。涼亭裏空無一人，只有雨水敲打屋頂的嘈雜聲響。
"抱歉，把你拉下水。"林修鬆開她的手，有些尷尬地說，"我本來只是想來校園逛逛，沒想到...""沒想到會遇到我，還聽了這麼多往事？"羅玥苦笑。"不，我很高興聽你分享。"林修認真地看着她，"不知道爲什麼，你的故事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
雨幕如織，將涼亭與外界隔開，仿佛一個獨立的小世界。羅玥看着林修被雨水打溼的額發，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你有傘嗎？"林修問，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搖搖頭："沒想到會下雨。""我也沒有。"林修看了看表，"但雨看起來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我們總不能在這裏過夜。""等小一點再走吧。"
於是他們坐在涼亭的長椅上，聽着雨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林修談起他在紐約的工作，羅玥分享了一些投行的趣事。氣氛逐漸輕鬆起來，仿佛兩個普通朋友在躲雨閒聊。
"雨小點了。"一小時後，林修觀察着雨勢，"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哪？""就在校外的酒店，同學會安排的。"羅玥說，"你呢？""學校西門對面的那家國際酒店。""那順路。"
雨雖然小了，但仍然細密。林修脫下外套，撐開後示意羅玥靠近。空間不算大，兩人不得不緊挨着走。能聞到他身上混合着雨水的淡淡香氣，還有體溫傳來的熱度。
"小心水坑。"林修自然地摟住她的肩膀，帶她避開一個積水處。
這個突如其來的接觸讓兩人都愣了一下。羅玥抬頭看他，發現林修也正看着自己，眼神復雜難明。他們的臉靠得如此之近，呼吸交錯，心跳聲似乎比雨聲還要響亮。
"走吧。"林修最終輕聲說，手臂卻沒有鬆開。
他們就這樣依偎着走在雨中校園的小路上，誰都沒有再說話。路燈的光暈在雨幕中形成一個個光圈，像是通往某個神秘世界的門戶。
到了分岔路口，林修堅持送羅玥到酒店門口。
"謝謝。"羅玥站在屋檐下，有些不舍地道別。
"不客氣。"林修笑了笑，"對了，下周回上海後，還要繼續我們的項目。""我知道。"羅玥點點頭，"晚安，林修。""晚安，羅玥。"
回到房間，羅玥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的種種。張遠給她的紙條，林修在湖邊的出現，雨中那把衣服下的親密距離...一切都像夢一樣不真實。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林修站在酒店窗前，望着仍未停歇的雨，腦海中不斷回放着羅玥講述的故事。奇怪的是，當她描述那些場景時，他的眼前會浮現出相應的畫面，仿佛親身經歷過一般。
更奇怪的是，此刻他竟有些期待回到上海，繼續那個原本只是工作項目的合作。
窗外，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像無數條透明的淚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