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院中那株老槐樹的葉子已染上深淺不一的黃。沈知微坐在樹下，對着繡繃，第一百零一次地跟自己手裏的針線較勁。那本厚厚的《王府用度章程》就放在手邊，像一道無形的枷鎖。自從那日蕭景玄“送溫暖”之後，她的“鹹魚生活質量提升計劃”就陷入了停滯期。多要一筐炭，得等三天批復；想用份例裏的胭脂水粉換點更實用的東西，流程繁瑣得讓她直接放棄。
“小主，您這鴛鴦……怎麼越繡越像水鴨子撲騰？”小梅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小聲吐槽。
沈知微沒好氣地放下繡繃：“能看出是水鴨子，已經算進步了。”她揉了揉發澀的眼睛，無比懷念現代的打印機和成品衣。這古代的大家閨秀必修課，對她這個前世只會做報表的社畜來說，簡直是酷刑。
她抬眼瞥了瞥牆頭那個紋絲不動的“鳥窩”，心下煩躁稍減，反而生出一絲惡作劇的念頭。這幾日她時不時去“叨擾”一下那位暗衛大哥，雖從未得到過回應，但她能感覺到那注視的目光不再像最初那般冰冷銳利。有時她放的糕點會不見，換成一點小碎銀或者幾支品相不錯的野花（她嚴重懷疑是暗衛自己隨手摘的，畢竟用銀子買花這操作不太像蕭景玄的風格）。這種無聲的“交易”，成了她苦悶生活中的一點小趣味。
正當她琢磨着今天要不要換個新口味的點心去“投喂”時，院門外再次傳來了腳步聲。這一次，腳步聲沉穩而獨特，帶着一種不容錯辨的威儀。
沈知微心頭一跳，幾乎是瞬間就判斷出來人是誰。
她趕緊起身，順手將那個慘不忍睹的繡繃塞到石凳下的暗格裏（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整理了一下並沒什麼褶皺的衣裙，垂首恭立。
果然，下一刻，蕭景玄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他今日未着正式的蟒袍，只穿了一身玄色暗紋常服，墨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少了幾分朝堂之上的凜冽，多了幾分閒適，但那通身的貴氣與壓迫感卻絲毫未減。
“妾身參見王爺。”沈知微規規矩矩地行禮。
蕭景玄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隨即掃過院落。比起上次來時，這小院似乎更整潔了些，牆角甚至還移栽了幾株應季的菊花，雖然不是什麼名貴品種，但金黃與淡紫的花朵簇擁着，倒也給這蕭瑟秋日添了幾分生機。他的視線最終落在那石桌上——除了那本礙眼的《王府用度章程》，還有一碟她剛才練習用的、歪歪扭扭寫滿字的沙盤（用細沙鋪在木盤裏練字，省錢）。
“起來吧。”他的聲音依舊平淡，“本王路過，看看新立的章程，你可還適應？”
沈知微心下腹誹：您那是路過嗎？您分明是來視察“監管成果”的！嘴上卻恭敬回道：“謝王爺關懷，章程……甚爲詳盡，妾身正在努力學習。”她特意在“努力”二字上稍稍加重了語氣，帶着點不易察覺的委屈。
蕭景玄仿佛沒聽出她的弦外之音，踱步走到石桌旁，指尖拂過那本章程的封面，然後……拿起了旁邊的沙盤木棍。
沈知微的心提了一下。那沙盤上她剛才無聊，除了練字，還畫了幾條代表物資申請流程的箭頭線……
蕭景玄的目光落在那些痕跡上，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緒。他沒有追問那些線條，反而用木棍輕輕撥弄了一下沙盤邊緣，那裏有沈知微剛才隨手寫的幾個字——“炭”、“等”、“三日寒”。
“看來，沈侍妾對炭火份例，頗有微詞？”他抬眸看她，語氣聽不出喜怒。
沈知微心裏咯噔一下，趕緊找補：“妾身不敢！只是……只是秋深露重，妾身體寒，故而……格外期盼炭火能早些到位。”她說着，還適時地輕輕瑟縮了一下肩膀，配合着被秋風拂起的單薄衣袖，顯得格外楚楚可憐。
蕭景玄看着她這副故作柔弱的模樣，腦海中卻不合時宜地閃過暗衛報上來的條陳——她中氣十足地跟小梅抱怨“領筐炭比等甲方打款還慢”，以及試圖用糕點“賄賂”暗衛時的狡黠眼神。
這女子，當真會演。
他沒有戳穿，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近得沈知微能清晰地看到他常服衣領上精致的暗繡紋路，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檀香，似乎比上次更濃鬱了些，絲絲縷縷地縈繞在鼻尖。
沈知微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後背抵住了微涼的槐樹樹幹。退無可退。
“體寒？”蕭景玄重復着這兩個字，聲音低沉，帶着某種磁性，響在她的頭頂。他伸出手，並未觸碰她，而是拿起了她之前匆忙塞在石凳暗格裏的繡繃。
那只肥碩的“水鴨子鴛鴦”赫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沈知微臉頰瞬間爆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這比被他發現畫資源圖還讓人尷尬！
蕭景玄看着那繡工拙劣、配色詭異的“鴛鴦”，唇角似乎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他抬起另一只手，修長的手指竟輕輕撫上了那粗糙的繡面。
他的指尖隔着絲線，仿佛無意地摩挲着那只“鴛鴦”的輪廓。動作很輕，很慢，帶着一種審視，又莫名透出幾分難以言喻的……曖昧。那指尖仿佛不是落在繡布上，而是擦過了沈知微的心尖，讓她渾身都有些不自在。
“沈侍妾的女紅，”他緩緩開口，語調平鋪直敘，卻字字戳心，“倒是……別具一格。”
沈知微臉頰滾燙，硬着頭皮道：“妾身愚鈍，讓王爺見笑了。”
“無妨。”蕭景玄放下繡繃，目光重新落回她臉上，那深邃的眸子裏仿佛藏着漩渦，要將人吸進去，“既是體寒，又女紅不精，平日在這院中，都做些什麼消遣？”
他靠得太近了。溫熱的呼吸幾乎要拂過她的額發。沈知微能感覺到自己心跳如擂鼓，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耳中嗡嗡作響。她強迫自己鎮定，努力維持着恭順的表象：“回王爺，不過是……看看書，寫寫字，或者……發呆。”最後兩個字，她說得極輕，帶着點自暴自棄的鹹魚味道。
“發呆？”蕭景玄似乎覺得這個詞很有趣，他微微俯身，拉近兩人本就危險的距離，目光鎖住她微微顫動的眼睫，“對着牆頭發呆？還是對着……送你野花的人發呆？”
沈知微猛地抬頭，撞進他幽深的眼眸裏。他知道了！他知道她跟暗衛的那些“小動作”！
看着她瞬間睜大的眼睛和微微張開的唇瓣，蕭景玄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他抬起那只剛才摩挲過繡布的手，緩緩伸向她的鬢邊。
沈知微嚇得屏住呼吸，身體僵直，以爲他要做什麼。
然而，他的指尖只是在她鬢角旁的槐樹葉子上輕輕一拂，拈下了一片半枯的落葉。動作輕柔，仿佛帶着某種憐惜。
“秋葉落了。”他將那片枯葉捏在指尖把玩，聲音低沉曖昧，“沈侍妾如此‘體寒’，若這院中炭火不足，不如……本王另尋個暖和處，讓你‘仔細’學學規矩，也好精進一下你這……女紅？”
他的話語帶着雙關的意味，那“暖和處”指的是哪裏，那“仔細學規矩”又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暖昧的氣息在兩人之間無聲流淌，被他指尖捏着的那片枯葉，仿佛都染上了旖旎的溫度。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瘋狂加速。她聽懂了其中的暗示，臉頰更紅，連耳根都染上了緋色。這男人……是在調戲她嗎？用這種一本正經的語氣說着讓人浮想聯翩的話！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悸動，垂下眼睫，避開他那過於侵略性的目光，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王爺說笑了……妾身份卑微，不敢叨擾王爺清靜。妾身……妾身覺得此處甚好，炭火……等等也無妨的。”
看着她強自鎮定卻連脖頸都泛起粉紅的模樣，蕭景玄心中那股莫名的煩躁似乎被撫平了些許。他不再逼近，反而後退了半步，拉開了那令人窒息的距離。
“既是如此，便好生待着。”他將手中枯葉隨手丟棄，語氣恢復了平時的淡漠，“章程既立，便是王府法度，不可輕廢。你若實在畏寒……”他頓了頓，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她單薄的衣衫，“明日讓張嬤嬤再給你送件厚鬥篷來。”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離去。玄色的衣袂在秋風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度。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沈知微才像是被抽幹了力氣般，軟軟地靠在槐樹上，大口喘着氣。她抬手摸了摸自己滾燙的臉頰，又想起他方才靠近時那清冽的檀香，還有他指尖拈起落葉時那看似輕柔的動作……
“小主，您沒事吧？王爺他跟您說什麼了？您的臉怎麼這麼紅？”小梅湊過來，擔憂地問。
沈知微搖了搖頭，心神不寧。她說不清剛才那一刻，蕭景玄到底是在警告，還是在……試探？或者，兩者皆有？
他那句“另尋個暖和處”像顆石子投入心湖，攪亂了一池春水。而最後那句“送件厚鬥篷”，又帶着點別別扭扭的關心。
這個男人，心思深沉得像海，行爲模式更是難以捉摸。她這條只想躺平的鹹魚，似乎正被他用一種緩慢而強勢的方式，一點點地拖離舒適的淺灘。
牆頭上的“鳥窩”依舊安靜。但沈知微知道，今日這一幕，定然早已落入那雙“眼睛”裏，或許不久之後，又會變成一紙條陳，放在蕭景玄的書案上。
她彎腰，撿起被他丟棄在地上的那片枯葉，捏在指尖，若有所思。
秋風吹過，帶來陣陣涼意，可她心頭的躁動，卻許久未能平息。蕭景玄的這次到來，不像興師問罪，更像是一場……帶着墨韻暗香與指尖溫度的無聲博弈。而她，似乎並不像自己以爲的那般，全然排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