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寒意如同附骨之疽,從四肢百骸鑽入,直透心底。沈知微蜷縮在厚重的錦被裏,依舊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牙關磕碰,發出細微的聲響。落水時的驚恐與冰冷的池水似乎抽幹了她所有的力氣,只留下這副不斷叫囂着寒冷與疲憊的軀殼。
小梅紅着眼眶,將煎好的驅寒湯藥一勺勺喂給她。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帶來一絲微弱暖意,卻難以驅散那徹骨的寒。
蕭景玄竟沒有離開。
他屏退了所有下人,獨自坐在外間的桌旁。隔着屏風,沈知微能隱約看到他玄色的、依舊帶着溼氣的背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燭火跳躍,將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屏風上,拉得很長,帶着一種無形的壓迫,又莫名地……讓人心安。
他爲何不走?是出於王爺對侍妾的責任?還是……不放心?不放心她的身體,還是不放心她這個人?
沈知微腦子裏亂糟糟的,身體的不適和精神的疲憊讓她無法深入思考。藥力逐漸發揮作用,沉重的困意如同潮水般涌來,她抵抗不住,最終沉沉睡去。
睡夢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冰冷的池水裏,掙扎,窒息,無助地向下沉淪。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時,那雙堅實的手臂再次出現,將她牢牢托起,帶離深淵……
她不安地動了動,眉頭緊蹙,額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感覺到一只微涼的手輕輕覆上了她的額頭。那觸感很輕,帶着試探,隨後,一方柔軟的、帶着溫水溼意的帕子,動作有些生疏卻格外仔細地,替她拭去額角的汗珠。
沈知微心頭猛地一悸,睡意瞬間驅散了大半,但她沒有睜眼,依舊保持着沉睡的呼吸頻率。
是蕭景玄。
他……竟然在親手照顧她?
這個認知讓她心髒像是被什麼東西攥緊,呼吸都滯澀了一瞬。這比他將她救上岸更讓她感到難以置信。堂堂靖王,在她這個“可疑”的侍妾床前,做這等婢女之事?
她能感覺到他的動作有些僵硬,顯然並不熟練。帕子換了幾次水,他擦拭的動作也從最初的生澀,漸漸變得稍微流暢了些許。期間,他似乎俯下身,靠得很近,清冽的檀香混合着池水的微腥氣息(或許是他未及更換的衣袍所帶)縈繞在她鼻尖,讓她渾身都不自覺地繃緊。
他在觀察她。即使在她“熟睡”的時候。
這份“守護”,究竟有幾分是真?
後半夜,沈知微的體溫果然如太醫所料,開始升高。她睡得極不安穩,時而冷得發抖,時而熱得踢被,意識昏沉間,似乎聽到壓抑的低咳聲,以及沉穩的腳步聲在室內來回踱步。
有一次,她渴得厲害,無意識地呻吟出聲:“水……”
不過片刻,便有人小心地扶起她的上半身,將一杯溫度恰好的溫水遞到她唇邊。她就着那人的手,貪婪地喝了幾口,幹渴的喉嚨得到滋潤,舒服地喟嘆一聲。扶着她肩膀的手頓了頓,隨後輕輕將她放回枕上,動作竟帶着幾分……克制的小心。
她始終沒有睜眼,仿佛這一切都發生在混沌的夢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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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明時,沈知微的高熱終於退去,陷入了更沉一些的睡眠。
蕭景玄站在床邊,垂眸看着床上的人。她臉色依舊蒼白,但呼吸已然平穩,長睫安靜地覆在眼瞼上,褪去了平日裏的狡黠或恭順,顯得格外脆弱無害。
他守了一夜,眼底帶着些許血絲,玄色衣袍上的水漬早已被體溫焐幹,留下些許褶皺。這一夜,他親眼目睹了她的脆弱與依賴,也親手撫慰了她的不安與病痛。那些下意識的反應,不似作僞。
可越是如此,他心中的疑慮與某種難以言喻的煩躁就越發深重。
若她是細作,何須做到如此地步?苦肉計?那落水時的驚恐與瀕死的絕望,不似能僞裝得那般真切。若她不是……她那過於清晰的賬目分析,臨危不亂的急智(無論是侍寢時的推脫還是落水後的冷靜),又該如何解釋?
還有林氏……他眼底閃過一絲冷芒。林氏父兄在朝中勢力不小,暫時動不得。今日之事,只能暫時委屈她了。
他抬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她微蹙的眉間,想要撫平那即使在睡夢中也不曾完全舒展的痕跡。但在即將碰到的瞬間,他的手猛地頓住,隨即緊緊攥成了拳,收了回來。
不能心軟。
任何一絲不確定,都可能成爲將來致命的弱點。
他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吩咐門外候着的張嬤嬤和太醫好生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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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微再次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屋內暖意融融,炭火燒得正旺,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藥香。
“小主,您可算醒了!”小梅驚喜地撲到床邊,眼睛腫得像桃子,“您昨晚發高熱,可嚇死奴婢了!幸好……幸好王爺守了您一夜……”
沈知微眸光微動,果然不是夢。
“王爺呢?”她聲音有些沙啞。
“天剛亮就去上朝了。”小梅壓低聲音,帶着幾分激動,“王爺走前吩咐了,讓您好好靜養,需要什麼直接去庫房支取,不必再走章程!還有,林侍妾……被禁足三個月,罰俸半年!”
這懲罰,不痛不癢。沈知微心中冷笑,果然如此。
“小主,王爺還是心疼您的!”小梅兀自歡喜。
心疼?沈知微摸了摸自己依舊有些發燙的額頭,那裏似乎還殘留着他掌心微涼的觸感。
是心疼,還是……更深的懷疑與審視?
他親手照顧她,或許有幾分憐惜,但更多的,恐怕是想從她最不設防的狀態裏,窺探出他想要的“真相”吧。
這場落水,看似是她受了委屈,得了憐愛。實則,是將她更緊地束縛在了他的視線之內,也讓她更深地陷入了這後院乃至前朝無形的爭鬥之中。
她這條鹹魚,不僅沒能躺平,反而被這突如其來的“恩寵”與“守護”,架在了火上,兩面煎烤。
窗外的陽光透過新糊的窗紙照進來,明亮卻帶着秋日的清冷。沈知微攏了攏被子,只覺得這暖閣之內的空氣,比那冰冷的池水,更讓她感到呼吸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