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說得李春花渾身的血都熱了起來。
之前,她只是想幫幫忙,報答恩情。
那時候她是卑微的,是感恩的。
可現在,她是“二姨姥”的人了!
這不僅僅是幫忙,這是爲了“咱們家”在奮鬥啊!
這是爲了給妞妞掙一個好未來,是爲了給自己掙個臉面,更是爲了不辜負二姨姥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親情!
李春花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她眼神裏再也沒有了往日的自卑和怯懦,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堅定和希望。
“二姨姥!我都聽您的!您指哪兒我打哪兒!咱們一家人,好好幹!”
看着眼前這一幕,蘇文慧也忍不住笑了。
她看着意氣風發的婆婆,看着脫胎換骨的李春花,只覺得這間小小的屋子裏,充滿了無限的可能。
窗外,夜色深沉,但這屋裏的燈光,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都要溫暖。
這頓已經有些涼了的疙瘩湯,最後被她們重新熱了熱,三個大人一個小孩吃了個精光。
那是李春花這輩子吃過的,最香、最暖、最有滋味的一頓飯。
因爲這湯裏,不僅有酸菜的酸,有紫蘇的香,更有那濃得化不開的、失而復得的親情。
吃完飯,宋蘭芝看着正在廚房裏搶着刷碗、嘴裏還哼着不知名小調的李春花,嘴角勾起了一抹滿意的笑。
這人有了,心齊了。
接下來,那件壓在她心底的大事,“開飯館”的計劃,也該正式提上日程了。
……
這一夜,顧家這間並不寬敞的小屋裏,每個人睡得都格外踏實。
連窗外那輪掛在樹梢上的月亮,似乎都比往常圓潤了幾分,灑下的清輝像水一樣,溫柔地漫過窗台,照着這個終於重新團圓的家。
第二天一大早,東邊的天際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大院裏的路燈還沒熄滅,李春花就來了。
要是擱在往常,她來敲門,那動靜總是小心翼翼的,跟做賊似的,手指頭都不敢用力,生怕驚擾了誰。
可今兒個,那腳步聲在樓道裏就透着股子輕快勁兒,“噠噠噠”的,像是踩着鼓點。
還沒等她敲門,那扇沒鎖死的門就被她輕輕推開了一條縫。
“二姨姥!我來了!”
這一聲“二姨姥”,並沒有很大聲,怕吵醒了還在睡覺的蘇文慧和周圍鄰居,但那語氣裏的脆生勁兒,那股子透心涼的歡快,就像是清晨第一滴露水滴在荷葉上,聽着就讓人心裏敞亮。
宋蘭芝正在廚房裏淘米呢。
她起得比誰都早。
昨兒個那場認親的大戲,雖然耗神,但卻像是一針強心劑,讓她這個五十歲的人覺得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兒。
聽見動靜,她手裏的淘米籮跟着抖了一下,回頭一看,臉上立馬笑成了一朵綻開的菊花。
“哎!來了就好,快進來!”
李春花抱着還在睡眼惺忪的妞妞走了進來。
今兒個的李春花,看着跟換了個人似的。
雖然身上穿的還是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藍布褂子,但領口被她特意熨燙過,平平整整,沒有一絲褶皺。
頭發也不再是以前那種隨手一挽的亂糟糟樣子,而是梳得溜光水滑,在腦後扎了一個結結實實的麻花辮,顯得利索又精神。
最關鍵的是那雙眼睛。
那雙原本總是躲躲閃閃、不敢看人的眼睛,現在亮得嚇人,透着股子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精神氣。
那是有了根、有了家的人才有的底氣。
她一進門,不用宋蘭芝吩咐,熟練地把妞妞往那個鋪着軟墊的小板凳上一安頓,順手塞給孩子一塊幹淨的手絹玩,然後挽起袖子就進了廚房。
“二姨姥,這水涼,您別沾手,我來!”
她不由分說,一把搶過宋蘭芝手裏的淘米籮,那動作自然得就像是在自己家幹活一樣,沒有半點生分和客套。
“您去歇着,看着火就行。以後這種粗活累活,還有這跟涼水打交道的活兒,那都是我的!您是掌舵的,我是劃船的,哪能讓您這當長輩的受累?”
宋蘭芝看着她那在水龍頭下搓洗大米的利索背影,看着那雙被冷水激得通紅卻毫不在意的手,心裏頭像是被熱毛巾捂着一樣,熱乎乎的。
這有了血緣關系,那感覺就是不一樣。
以前她是好心幫忙,是報恩。
現在她是心疼,是孝順。
這不僅是幹活,這是在心疼自家老人呢。
“行,那我就享享孫女的福。”宋蘭芝也不矯情,樂呵呵地在旁邊的小馬扎上坐下,但這嘴上可沒閒着。
“今兒早上咱們吃得簡單點,但得吃得順口。文慧昨兒個念叨了一句,說是想吃剛出鍋的油條了,還得配上一碗那個老豆腐腦。”
“油條?”李春花手裏的動作不停,“那得揉面,得醒發,這時候來得及嗎?”
“放心,面我昨晚就和好了,在冰箱裏醒着呢。”宋蘭芝指了指旁邊那個用溼布蓋着的搪瓷盆,“你把那面拿出來,回回溫。我去炸那個滷子。”
這一老一少,在不大的廚房裏,配合得那天衣無縫。
宋蘭芝負責技術活。
她從櫃子裏拿出一袋幹黃花菜、一袋木耳,用熱水迅速泡發。又切了一點五花肉丁,那是爲了借味兒。
起鍋燒油。
先下八角炸香,撈出,再下肉丁煸炒至變色。
“滋啦——”
肉香四溢。
接着下蔥姜末,一大勺黃豆醬油,再放入切好的黃花菜、木耳絲。
翻炒幾下,倒入開水。
這還沒完。
豆腐腦的滷子,講究個“勾芡”。
水澱粉調得不稀不稠,沿着鍋邊慢慢淋進去,勺子在鍋裏輕輕推動。原本清湯寡水的湯底,瞬間變得濃稠晶亮,呈現出一種誘人的琥珀色。
最後,撒上一把韭菜花,淋上幾滴香油。
一股極其濃鬱的、帶着北方特色的鹹鮮滷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廚房。
這滷子一出,那豆腐腦的魂兒就有了。
而那邊,李春花正在跟那團面較勁。
這炸油條的面,最講究個“軟”。軟得能粘手,但又得成型。
宋蘭芝昨晚是用牛奶和的的面,還加了個雞蛋,所以這面團呈現出一種淡淡的乳黃色,軟得像嬰兒的臉蛋。
李春花手上抹了油,把面團抻成長條,切成大小均勻的劑子。然後兩塊劑子疊在一起,用筷子在中間輕輕一壓。
“下鍋!”
宋蘭芝那邊油鍋已經燒熱了。
李春花捏住面坯的兩頭,輕輕一抻,順着鍋邊滑進去。
“呼——”
面坯一入熱油,瞬間像充了氣一樣,迅速膨脹、翻滾。
原本細細的一條,眨眼間就變成了金黃酥脆、胖乎乎的大油條,在油鍋裏歡快地浮浮沉沉。
這炸油條的聲音,那是清晨最悅耳的交響樂。
一根接着一根。
很快,那個柳條編的笸籮裏,就堆滿了金燦燦、熱騰騰的油條。那股子油炸面食特有的麥香和焦香,霸道地鑽進人的鼻孔裏,勾得人肚子裏的饞蟲直打滾。
這時候,臥室的門開了。
蘇文慧打着哈欠走了出來。她穿着睡衣,頭發還有點亂,手裏還拿着個筆記本,臉上帶着點還沒睡醒的迷糊,還有一絲猶豫的神色。
“媽……那個,春花……早啊。”
“舅媽早!”
李春花脆生生地喊了一嗓子。
她手裏正拿着長筷子,熟練地夾起一根剛出鍋、還在滋滋冒油的金黃油條,在鍋邊輕輕磕了兩下瀝油。
蘇文慧剛邁進廚房的一只腳,硬生生頓在了半空。
她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原本還帶着點剛睡醒的慵懶神色,瞬間變成了一種哭笑不得的窘迫。
“春花,咱們……咱們能不能打個商量?”
蘇文慧有些無奈地看着那個比自己還要壯實幾分的“外甥女”。
“你這一聲舅媽,把我都給叫老了十歲不止。咱們各論各的,你還是叫我嫂子吧,聽着親切。”
“那哪行!”
李春花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手裏的活兒卻一點沒停,又順手滑進去兩塊面坯。
“二姨姥那是正經的長輩,您是二姨姥的兒媳婦,那就是正經的舅媽。這輩分是老祖宗定下來的規矩,亂不得。我要是還叫您嫂子,那不是沒大沒小嗎?”
她回過頭,沖着蘇文慧咧嘴一笑,那笑容裏透着股子農村人特有的執拗和樸實。
“舅媽,您快坐,剛出鍋的油條,趁熱吃才香呢!”
蘇文慧張了張嘴,想反駁,可看着李春花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又看了看旁邊笑眯眯看戲的婆婆,最後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認下了這個“長輩”的身份。
宋蘭芝看着這溫馨的一幕,聞着這滿屋子的香味,手裏的勺子輕輕攪動着鍋裏濃稠的豆腐腦滷子。
“行了文慧,春花是個實誠孩子,心裏有譜。這輩分亂了,她心裏不踏實,你就讓她叫吧。”
蘇文慧笑了笑,走到桌邊坐下,看着桌上那盆金燦燦的油條,肚子很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
她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忐忑地開了口。
“媽,有個事兒……我琢磨了一晚上,不知道該不該跟您說。”
“咋了?跟媽還有啥不能說的?”宋蘭芝正在盛豆腐腦,那豆腐腦白嫩如玉,顫巍巍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還是昨兒個累着了?”
她立馬放下勺子,一臉緊張地就要伸手去摸蘇文慧的額頭。
“不是不是,身子好着呢,就是有點饞。”蘇文慧趕緊擺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李春花,然後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
“是這麼回事兒。媽,昨兒個春花不是去給我送飯了嗎?那蒜香骨的味道實在太霸道了,把我們教研室的老師都給饞壞了。”
提到這茬,正在炸油條的李春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耳朵根有點紅,但手裏的動作卻更輕快了。
“尤其是那個小張老師,還有那個老教授李老師。”蘇文慧接着說,“他們平時在學校吃飯也是個大難題。食堂那飯菜,那叫一個難吃,還沒油水。昨天下班的時候,他們幾個拉着我,非要讓我回來問問……”
蘇文慧頓了頓,似乎覺得這要求有點過分。
“問問咱們家這飯……能不能多做點?”
宋蘭芝眼睛微微一眯,手裏那個剛拿起來的醋瓶子停在了半空:“多做點?啥意思?”
“就是……”蘇文慧有些哭笑不得,但又帶着點期待,“他們說,反正食堂的飯也要錢,還要排隊。既然咱們家反正每天都要給我做飯送飯,能不能……能不能順帶着,給他們也帶一份?”
說到這兒,蘇文慧趕緊補充道,生怕婆婆覺得自己是被人占了便宜。
“當然,他們說了,絕不白吃!給錢!還要給糧票!按照外面國營飯店的標準給!小張老師說了,只要能天天吃上那一口像樣的家常飯,讓她多出一塊錢她都樂意!”
“媽,我知道這事兒挺麻煩的,您那麼大歲數了,哪能給別人當廚子使喚?而且咱們也不缺那點錢……我也想拒絕來着,可架不住同事們軟磨硬泡,那眼神可憐巴巴的,我實在是不好意思,只好硬着頭皮回來問問。”
蘇文慧越說聲音越小,最後幾乎是在喃喃自語。她心裏其實挺矛盾的,既想幫同事,又怕累着婆婆。
然而,她這話音剛落,廚房裏的空氣突然安靜了下來。
只有油鍋裏油溫升高發出的輕微“滋滋”聲,還有豆漿在鍋裏微微沸騰的“咕嘟”聲。
蘇文慧有些忐忑地看着婆婆,生怕她生氣,生怕她覺得自己是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傻媳婦。
然而,宋蘭芝沒有生氣。
恰恰相反,她那雙原本因爲早起而略顯平和的老眼,在這一刻,突然迸發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銳利的光芒。
那光芒裏,是精明,是一種獵人看到了獵物、將軍看到了戰機的興奮。
那是一種被壓抑了許久的的野心,被這突如其來的機會,給徹底點燃了。
昨天還在跟春花說着要靠這門手藝賺錢呢,今天商機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