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清晨,天光微明,薄霧如紗籠罩宮牆。
楚雲微披着一件素青色鬥篷,緩步穿過偏冷的宮道。
她手中握着一枚銅制令牌,上刻“尚服司查補女訓輯錄”八字,邊緣已被摩挲得泛出溫潤光澤。
這是她以整理後妃訓誡典籍爲由,從尚儀局借來的通行憑證——名正言順,無人起疑。
織造局深處,丙字庫靜得如同墳墓。
這裏不供繡娘出入,也不存錦緞華帛,只堆放着歷年焚燒後的灰燼與殘屑。
高牆之下,幾口大鐵筐壘得半人高,筐外貼着褪色紙條:“天啓七年至八年初焚物”。
風吹過時,灰堆表面浮起一層細塵,像死寂中不肯安息的魂魄。
管事太監姓趙,是個滿臉褶子的老油條,見她前來,眯眼打量片刻,嗤笑一聲:“楚采女倒真是勤勉,連灰都要翻?早年的東西早就撒進御溝了,近年才聽上頭吩咐留了些。”
楚雲微垂眸淺笑,語氣清淡卻不容忽視:“我聽聞天啓年間曾有一批禁冊在此焚化,其中有些文書燒得不徹底,紙屑尚存字跡。若能拓出殘文,或可補前朝史闕——畢竟《實錄》多有刪改,反倒是這些‘不該存在’的東西,才最接近真相。”
老太監一愣,眼神陡然變了。
他原以爲這不過是個裝模作樣的庶女,想借整理典籍博個賢名。
可她說得出“禁冊”、提得動“史闕”,甚至連“內廷焚檔慣例”都門清,顯然不是尋常閨秀。
“你……倒是有見識。”他緩緩點頭,“偏室空着,給你半個時辰。篩灰莫弄出聲,驚擾了當值的公公,我可不管。”
楚雲微頷首致謝,提籃入室。
狹小偏房內無窗,僅靠一盞油燈照明。
她取出細紗手套戴上,動作輕而穩,仿佛怕驚醒沉睡百年的秘密。
隨後鋪開篩網與薄絹,將那筐標注年份的灰燼小心傾倒其上。
炭粒簌簌落下,她屏息凝神,指尖在灰中緩緩撥動。
忽然,一抹異色映入眼簾——一片指甲蓋大小的焦紙,中心纖維竟未完全碳化,隱約可見墨痕斷續。
她心頭一緊,呼吸微滯。
取來隨身攜帶的蜜水噴霧——本是潤唇所用,卻被她悄然改制——輕輕一噴,霧氣彌散,焦紙遇溼微微定型,不再易碎。
再以極細狼毫蘸取白漿,沿背面輕塗,動作如撫嬰孩肌膚。
漸漸地,字跡浮現。
“……太子……夢引……不可刊……恐泄……”
她瞳孔微縮。
《夢引》?
那是母親生前最後彈奏的曲子,也是被斥爲“僭越”的罪證!
據傳此曲暗藏前朝廢太子遺言,以五音錯拍傳遞密語,共九疊,第七疊後宮中嚴禁再奏。
她咬牙繼續拼接碎片。
又一片殘頁現出:“《殘夢引》實錄廢太子臨終語,以宮商角徵羽錯拍藏密,共九疊,第七疊後禁奏。”
另一篇更觸目驚心:“柳氏進言,宜焚稿、逐琴師,以免流播。”
落款赫然是——“內侍省奉旨備案”。
楚雲微的手指猛地一顫,幾乎捏不住那片焦紙。
柳氏……柳貴妃!
十五年前,母親只是禮部一位失寵琴師,因擅奏《殘夢引》被召入宮伴駕,卻在一夜之後遭貶逐,不久便鬱鬱而終。
那時人人都說她不懂規矩、妄圖攀龍附鳳。
可如今真相赤裸裸攤開在灰燼之中:原來她並非因藝犯忌,而是因爲知曉了一段皇室禁忌!
而推動這一切的,正是如今執掌六宮權柄、被譽爲“賢德冠後宮”的柳貴妃!
更令人心寒的是,這份記錄本應歸檔於內侍省秘檔,爲何會出現在丙字庫的焚毀名單中?
除非……有人刻意將其銷毀。
說明什麼?
說明當年之事並未終結,而是成了柳貴妃必須永遠掩埋的污點!
楚雲微緩緩閉眼,指尖撫過那些殘破字跡,仿佛聽見母親指尖撥弦的最後一個音符,在風中淒然斷裂。
原來你不是瘋,不是懦弱,你是被人活活逼死的……
她睜開眼時,已無悲慟,唯有寒潭般的清醒。
這不是復仇,這是清算。
她迅速將幾片關鍵殘頁收入袖中特制夾層,其餘痕跡一一抹去,篩網清理幹淨,連灑落的灰屑都不剩一絲異樣。
起身時,她目光掃過牆上斑駁印記——那裏曾掛着一道鐵鎖,如今早已鏽蝕斷裂。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穩重、緩慢,帶着一種久居權力中樞的從容節奏。
緊接着,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字字清晰:
“楚采女,陛下遣人來問,《女訓輯錄》可有進展?”寒風驟起,瓊華殿西閣外積雪盈尺。
楚雲微立於丙字庫門前,素青鬥篷上落了一層薄灰,宛如覆雪。
她指尖尚存蜜水與焦紙的氣息,袖中那幾片殘頁如烙鐵般滾燙——不是因爲證據本身,而是因爲它終於從塵封的灰燼中掙脫,第一次真正握在了她的手中。
孫德全走後,腳步聲漸遠,宮道重歸死寂。
可楚雲微知道,這場對弈才剛剛落子。
方才那番對話看似尋常傳話,實則暗流洶涌。
“有些人不怕火,反倒愛往灰裏找東西”——這話是皇帝的原話?
還是孫德全的試探?
抑或……帝王早已察覺有人在翻動禁檔,故而借內侍之口點醒她?
她眸光微斂,唇角卻浮起一絲極淡的笑意。
若真是皇帝在等她翻出這些灰燼裏的真相,那便說明,他心中也有一盤尚未落定的棋。
而她,正可順勢而入,成爲那枚誰也沒料到能反殺的冷子。
回房後,燭火搖曳,她取出藏於枕底的油布包,層層揭開:一封泛黃的舊信,字跡娟秀卻顫抖,是母親臨終前托陳嬤嬤送出的絕筆;一只井中鐵匣拓印,記錄着當年尚書府枯井位置與開掘時間;一份藥方殘頁,經太醫院老藥吏暗中比對,確系被替換過的安胎湯底單;最後,便是今晨所得的灰燼殘文。
四物並列案上,如同拼圖的最後一塊嚴絲合縫嵌入。
她凝視良久,提筆蘸墨,在密錄末尾寫下結論:“柳氏之權,始於構陷琴師,成於壟斷信息,懼於真相重現。”筆鋒收束,力透紙背。
這不是一封奏折,而是一把鑰匙——一把能打開帝王心防、撬動後宮根基的鑰匙。
她不需要哭訴冤情,也不必急於揭發。
蕭弈那樣的男人,不會爲一段陳年舊事動容,但他絕不會容忍任何可能動搖皇權的秘密存在。
尤其是,當這個秘密牽涉到前朝廢太子遺言、音律藏密、乃至當今貴妃曾染指禁史篡改……
這才是真正的殺招:不攻其人,先破其勢。
翌日清晨,霜色未褪,宮門初啓。
楚雲微換了一身月白色繡蘭紋裙,發間僅簪一支銀蝶釵,清素得近乎卑微。
她將謄抄工整的《先朝樂事拾遺》放入檀木函中,親自送至司禮監外。
“此爲輯錄途中所見雜記,謹供陛下閒覽,或有益於知往鑑來。”她語氣溫柔,姿態恭順,仿佛只是個盡職的才女,偶然拾得些許趣聞。
接卷的小太監聽罷低頭退入內庭,身影消失在朱紅重門之後。
楚雲微笑意淺淡,轉身離去時,衣袖輕拂過石階邊緣的殘雪。
她沒有回頭,卻清晰感知到——紫宸殿的方向,有一道目光,正緩緩落在她身上。
風更冷了。
就在這寂靜無聲的宮苑深處,某種無形的東西,已然鬆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