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整。
西北軍區團部大樓。
早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走廊上,卻驅不散這裏彌漫的火藥味。
蘇夏準時出現在了政委辦公室門口。
她還是昨天那身打扮。
不過經過一晚上的修整,那件破褂子被她洗得幹幹淨淨,袖口卷得整整齊齊。
頭發也用一根黑皮筋高高束起,露出了光潔飽滿的額頭。
雖然依舊一身寒酸氣,但那股子昂首挺胸的精氣神,愣是走出了要去參加國宴的氣場。
“早啊,前夫哥。”
蘇夏看着站在門口當門神的陸錚,笑眯眯地打了個招呼。
陸錚今天的臉色依舊不好看。
眼底還有兩團淡淡的烏青。
顯然是昨晚被那個“紅衣女屠夫”的噩夢給折騰的。
聽到“前夫哥”這三個字,陸錚的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
“蘇夏同志。”
陸錚咬着後槽牙,聲音冷得掉冰碴子。
“手續還沒辦,注意你的稱呼。”
蘇夏聳了聳肩,一臉無所謂。
“早晚的事。”
“怎麼,陸團長是舍不得這個稱呼,還是舍不得我?”
陸錚冷笑一聲。
“舍不得?”
“我是怕你待會兒哭着不想離。”
說完,他懶得再跟這個牙尖嘴利的女人廢話,轉身推開了政委辦公室的門。
“報告!”
這一聲中氣十足,把正在裏面喝茶的張國慶嚇了一跳。
“哎喲,老陸啊。”
張國慶放下茶缸,看了看這一前一後進來的兩尊大佛。
一個黑着臉像要去殺人。
一個笑眯眯像要去吃席。
這組合,怎麼看怎麼詭異。
“這麼早就來了?”
張國慶打了個哈哈,試圖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
“想好了?”
“這種大事,要不要再考慮個三五天?”
“不用!”
“不用。”
兩人異口同聲。
那叫一個默契十足。
張國慶嘴角抽了抽。
得。
看來這是鐵了心要散夥。
“行吧。”
張國慶嘆了口氣,從抽屜裏拿出兩張信紙和兩支鋼筆。
“既然你們都決定了,那就按程序走。”
“先把離婚申請寫一下。”
“記住了,要實事求是,理由要充分。”
“組織上可是要審核的。”
陸錚二話不說,拿起筆就“刷刷刷”地寫了起來。
那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聽着都帶着一股子殺氣。
仿佛他寫得不是離婚申請,而是對敵人的宣戰書。
蘇夏也不甘示弱。
她拿起鋼筆,在手裏轉了個漂亮的筆花。
然後趴在桌子上,慢條斯理地開始寫。
辦公室裏安靜了下來。
只剩下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
張國慶捧着茶缸,眼神在兩人身上來回瞄。
心裏直犯嘀咕。
這兩人,一個是大院裏的高嶺之花,一個是鄉下來的暴力村花。
雖然看着不搭界。
但這股子倔勁兒,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十分鍾後。
“寫完了。”
陸錚把筆往桌上一拍,先把申請書推了過去。
動作瀟灑利落。
張國慶拿起陸錚的申請書看了看。
字跡剛勁有力,透着股鋒芒。
【申請人:陸錚】
【申請理由:性格不合,無共同語言,女方作風粗魯,有暴力傾向,嚴重影響家庭和諧與部隊形象。】
張國慶看了一眼“有暴力傾向”那幾個字,忍不住想笑。
看來老陸對昨天食堂那一腳是耿耿於懷啊。
“嗯,理由倒是挺充分。”
張國慶點了點頭,又看向蘇夏。
“蘇夏同志,你的呢?”
蘇夏吹了吹紙上未幹的墨跡,笑眯眯地遞了過去。
“我也寫好了。”
“政委您過目。”
“保證實事求是,字字泣血。”
張國慶接過蘇夏的申請書。
第一眼,他就愣住了。
好字!
這字跡娟秀中透着股大氣,筆鋒凌厲,居然是一手漂亮的瘦金體!
這哪裏像是一個鄉下沒讀過書的農婦寫出來的?
張國慶心裏暗暗稱奇。
但當他的目光移到那一欄【離婚理由】時。
“噗——!!!”
張國慶剛喝進嘴裏的一口熱茶,直接噴了出來。
噴了對面的陸錚一臉。
陸錚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額角的青筋暴起。
“老張!”
“你搞什麼鬼?”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茶水,眼神殺氣騰騰。
張國慶顧不上道歉。
他一邊咳嗽,一邊指着手裏的申請書,笑得手都在抖。
“咳咳咳……”
“蘇……蘇夏同志……”
“你這理由……是不是寫錯了?”
陸錚皺眉。
什麼理由能讓見多識廣的政委失態成這樣?
他有些狐疑地把那張申請書搶了過來。
低頭一看。
只見那張紙上,用最漂亮的字,寫着最扎心的話:
【申請理由:男方長相過於醜陋,滿臉胡子像野人,嚴重影響女方食欲及睡眠質量,導致感情破裂。】
陸錚盯着“長相過於醜陋”那六個大字。
那一瞬間。
他感覺自己的認知出現了裂痕。
他,陸錚。
京市大院裏公認的美男子。
部隊裏無數女兵的夢中情人。
從小到大,只聽過別人誇他帥,誇他英武。
這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有人說他醜。
還醜得影響食欲?
“蘇夏!”
陸錚猛地拍案而起。
桌子上的茶缸都被震得跳了三跳。
他拿着那張申請書,手背上青筋直冒,幾乎要把那張紙給捏碎了。
“你眼睛是不是有問題?”
“我醜?”
“你是瞎了還是怎麼着?”
蘇夏坐在椅子上,面對暴怒的陸錚,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她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
“陸團長,注意素質。”
“咱們是講道理的地方,不興人身攻擊啊。”
“講道理?”
陸錚氣笑了。
他指着自己的臉,逼近蘇夏。
“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
“這張臉,哪裏像野人?”
“哪裏醜了?”
蘇夏往後仰了仰身子,避開他噴灑過來的怒氣。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陸錚。
不得不承認。
這家夥確實長得好。
劍眉星目,鼻若懸膽,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充滿了男性的荷爾蒙。
這麼近的距離,連毛孔都看不見。
確實是個極品。
但蘇夏是誰?
她是來找茬的,又不是來選美的。
“現在看着倒是人模狗樣了。”
蘇夏撇了撇嘴,語氣裏充滿了嫌棄。
“但這不代表四年前你不醜啊。”
“政委,您是不知道。”
蘇夏轉頭看向張國慶,開始大倒苦水。
“四年前他在我們村養傷的時候。”
“那胡子長的,跟個掃把星似的,都快垂到胸口了。”
“頭發亂得像雞窩,裏面還能掏出倆鳥蛋。”
“我就沒見過那麼埋汰的人。”
“當時我是本着人道主義精神才救了他,誰知道被他賴上了。”
“現在想想那張臉,我都還做噩夢呢。”
張國慶聽得目瞪口呆。
他看了看眼前英俊挺拔的陸錚,試圖腦補出一個長着掃把胡子的野人形象。
畫面太美,不敢想。
“老陸……這……”
張國慶憋着笑。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怎麼能不修邊幅呢?”
陸錚被氣得腦仁疼。
四年前?
又是四年前!
他那段時間失憶了,鬼知道自己當時是個什麼德行。
但他陸錚也是有潔癖的好嗎!
就算受傷了,也不可能把自己搞成個野人吧?
“那是特殊情況!”
陸錚咬着牙辯解。
“當時在執行任務,沒條件講究!”
“而且我已經刮了!”
“現在的我,跟醜字沾邊嗎?”
蘇夏聳了聳肩。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誰知道你哪天又不刮了?”
“萬一以後生個孩子也是個小野人,我找誰哭去?”
“這是基因問題,得重視。”
陸錚:……
神特麼基因問題。
他感覺自己要是再跟這個女人聊下去,非得腦溢血不可。
“行了!”
陸錚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火氣。
“理由是什麼不重要。”
“只要能離就行。”
“政委,籤字吧。”
“這婚我離定了。”
“再跟她多待一秒鍾,我怕我會忍不住犯錯誤。”
什麼錯誤?
當然是把她掐死的錯誤。
張國慶看這兩人吵得不可開交,雖然理由很奇葩,但這想離的心思確實是真的。
他有些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
“那個……”
“按照規定。”
“你們這個情況,屬於軍婚糾紛。”
“雖然雙方都同意離婚,但是……”
張國慶拖長了音調,一臉的公事公辦。
“陸錚同志的記憶還沒恢復。”
“蘇夏同志對陸錚同志還存在嚴重的誤解。”
“而且,陸錚啊,你昨天不是才說不認識她嗎?”
“今天就性格不合了?”
“這轉變也太快了,組織上認爲你們缺乏足夠的了解。”
陸錚皺眉。
“那你想怎麼樣?”
張國慶從抽屜裏拿出一份文件,笑得像只老狐狸。
“按照上面的指示。”
“爲了保障軍婚的嚴肅性,也爲了對你們雙方負責。”
“你們需要進行一個月的‘調解期’。”
“什麼?”
陸錚和蘇夏再次異口同聲。
“調解期?”
“沒錯。”
張國慶點了點頭。
“這一個月裏,蘇夏同志暫時住在團部安排的家屬房。”
“就在陸錚隔壁。”
“你們要試着像正常夫妻那樣相處。”
“如果一個月後,陸錚的記憶還沒恢復,或者你們之間的矛盾還是無法調和。”
“那到時候,組織上會批準你們的離婚申請。”
蘇夏眯起了眼睛。
“政委,您這是緩兵之計吧?”
張國慶一臉正氣。
“怎麼會呢?”
“這是程序!程序正義懂不懂?”
“再說了,蘇夏同志。”
張國慶話鋒一轉,語氣變得語重心長。
“你在鄉下這麼多年,身體虧空得厲害。”
“這一個月,就在部隊好好養養身體。”
“咱們部隊食堂的夥食還是不錯的。”
“而且……”
他看了一眼蘇夏那一身單薄的衣服。
“陸錚每個月的津貼不少。”
“作爲丈夫,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他有義務保障你的生活。”
“這一個月,你就盡管花他的錢,吃他的飯。”
“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這話算是說到蘇夏心坎裏了。
她這次來,除了離婚,本來也就是想搞點錢和資源。
現在有人管吃管住,還有錢花。
雖然要忍受隔壁住個討厭鬼,但這筆買賣,似乎不虧?
蘇夏摸了摸下巴,開始權衡利弊。
“聽起來……好像還行?”
她看向陸錚,眼神裏帶着幾分挑釁。
“怎麼樣,前夫哥?”
“敢不敢賭這一個月?”
“就怕到時候,某人會舍不得我走。”
陸錚冷笑一聲。
“舍不得你?”
“下輩子吧。”
他原本想拒絕這個荒唐的提議。
但轉念一想。
如果現在把她趕走,這女人肯定會出去亂說。
到時候什麼“拋妻棄子”、“陳世美”的帽子扣下來,他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既然她想住,那就讓她住。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
看她還能翻出什麼浪花來。
而且……
陸錚的目光掃過蘇夏那瘦弱的手腕。
他對昨天那一腳,還是充滿了探究欲。
這一個月,正好可以摸摸她的底。
看看這女人到底是什麼來路。
“好。”
陸錚點了點頭,語氣冰冷。
“那就一個月。”
“一個月後,拿着你的包袱,滾蛋。”
“到時候別賴着不走。”
蘇夏笑了。
笑得像只偷到了雞的小狐狸。
“放心。”
“到時候就算你跪下來求我,我也不會留下的。”
張國慶見兩人達成了協議,鬆了一大口氣。
“行了行了。”
“既然說定了,那就這麼着。”
“小趙!”
張國慶沖門外喊了一聲。
一直躲在門口偷聽的小趙趕緊跑了進來。
“政委!”
“帶你嫂子去家屬院。”
“把陸團長隔壁那間空房收拾出來。”
“缺什麼少什麼,直接去後勤部領,記陸團長賬上。”
“是!”
小趙響亮地應了一聲,然後沖着蘇夏做了個請的手勢。
“嫂子,走吧?”
蘇夏站起身,把那張寫着“丈夫太醜”的申請書從桌上拿了回來。
“這個我先收着。”
“留個紀念。”
“萬一以後陸團長又忘了自己長得醜,我好拿出來提醒提醒他。”
陸錚:……
滾!
趕緊滾!
看着蘇夏和小趙離開的背影。
陸錚只覺得腦瓜子嗡嗡的。
“老張。”
他轉頭看向張國慶,眼神幽怨。
“你是嫌我活得太長了是吧?”
張國慶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陸啊,別身在福中不知福。”
“這麼有趣的姑娘,可是打着燈籠都難找。”
“你看着吧。”
“這一個月,你這日子絕對精彩。”
陸錚冷哼一聲。
精彩?
是驚嚇吧。
他拿起桌上的軍帽,狠狠地扣在頭上。
“我看是雞飛狗跳。”
說完,他大步走出了辦公室。
只是這一次。
他的腳步似乎沒有之前那麼沉重了。
心裏那股子莫名的煩躁,也奇異地消散了不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的期待。
雖然是被迫“同居”。
但……
好像也沒那麼難以接受?
至少。
以後食堂再有人敢插隊,不用他親自動手了。
有個能打的媳婦。
好像……
也挺威風?
陸錚被自己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
“瘋了。”
“我一定是瘋了。”
他搖了搖頭,快步走向訓練場。
試圖用高強度的訓練,來麻痹自己那顆開始跑偏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