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未央宮。
劉徹正一字一句仔細、反復的看着眼前的戰報。
公孫賀出長城未遇敵軍無功而還。
李廣被匈奴單於本部和左賢王部主力配合右賢王一部夾擊,全軍覆沒,李廣本人生死未卜。
(李廣在真實歷史中後來和張騫共同率兵出右北平牽制左賢王,李廣帶領四千騎兵爲先鋒,被左賢王四萬騎包圍。因爲張騫遲到,單獨戰鬥兩天損失過半,斬獲相當。戰鬥中爲鼓舞士氣,讓李敢殺穿了一次匈奴的軍陣。這次率領驍騎出戰,直接全軍覆沒,李廣的勇武明顯超過李敢,他自己卻在戰鬥中被俘並全軍覆沒,個人認爲應該是被匈奴絕對優勢兵力圍攻,因此設定爲單於+左右賢王,無任何對衛青不敬之意,特此說明!)
衛青越過長城出塞,下落不明。
至於公孫敖,他被左賢王部下的偏師擊敗,損兵五千,狼狽逃回代郡…
劉徹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身邊的近侍無不噤若寒蟬,他們知道這是皇帝已經憤怒至極的表現。
這些天來,皇帝無時無刻不在關心前線的戰況,這次他強行推動開戰,又拒用老臣、勳貴,從自己的近侍親近之臣中選派將領,他身上背負了極大的壓力。
皇帝曾經下令,一有戰報,不論何時,即便是他已經熟睡,也要馬上將他喚醒。
可惜,截至目前,他接到的全是壞消息。
劉徹放下文書,又看到了公孫敖的單獨奏表。
“公孫敖還有臉單獨上表。”劉徹憤憤的打開奏表,但他很快就被這封奏疏吸引了。
“臣騎將軍敖,昧死再拜,以聞皇帝陛下……”
公孫敖詳細匯報了代北之戰的戰況,將中下級軍官因爲互相缺乏了解,導致幾乎毫無配合,只能各自爲戰,以及戰鬥不利時,不少軍官就精神動搖,乃至於有人拋下部隊獨自逃跑的情況詳細做出了說明。
並且還着重指出,如果不是駱破奴、李景在關鍵時刻奮勇拼殺,恐怕整個漢軍都有全軍覆沒之險。
“斬獲匈奴首級三百一十二,獲旌旗鼓號“劉徹又默念了一遍,臉上的。喜悅激動之色卻越來越濃厚了。
駱破奴、李景不過數百人,能取得如此大的戰果,這令劉徹十分興奮。
他相信公孫敖絕不敢在這種事情上騙他。
謊報軍功也是死罪,軍中和將軍幕府還設有軍正負責監察。他們如果坐視公孫敖謊報戰果而無動於衷,更是要被夷滅三族。
劉徹爲了保險起見還是下令道:
“令公孫敖、駱破奴、李景速來長安見駕,令御史嚴加詳查,細細回奏。“
“喏!“
“陛下,車騎將軍衛青於龍城擊破匈奴,斬首八百餘!“
內侍大聲宣布着這個好消息。
作爲皇帝的身邊人,他們太清楚了年輕的天子背負着怎樣的壓力了。報捷的使者一路大喊着沖進宮裏,如今整個長安都知道了:衛青奇襲龍城,漢軍大捷!
“好!“劉徹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衛青此戰取得了漢匈開戰以來第一次主動出擊的勝利。
倘若李景的戰功也屬實的話,這一仗的結果就大大超出了劉徹最好的預計。
有了如此成果,以後他想做些什麼,就再也不會有人置喙了。
李景等人很快就到達了長安。
戰果得到核實的他,破格得到了面聖的資格。
今日他就要跟隨參戰的四位主將一起入宮面聖。
李景不是朝臣,沒有門籍,只有在謁者的引導下,才能進入皇宮。
所謂門籍,是一個二尺長的竹片,上面記錄着持有人的年紀、姓名、體貌特征等,沒有門籍私自進入皇宮的行爲被稱爲‘闌入’,會受到嚴懲。
穿過層層宮門,經過重重搜身監察,李景終於來到未央宮前。
當年蕭何修建漢宮時,特意修得大氣磅礴,奢華無比。漢高祖還爲此怒斥道:“如今天下尚未平定,我勞苦多年成敗猶未可知,你把這宮殿修得這麼壯麗幹什麼?”
蕭何解釋道:“正是因爲天下未定,才要修的壯麗,不夠壯麗怎麼能表現威嚴?只要後世子孫不再超過如今的規模就是了。”
最終整個宮殿被修得壯麗無比。
此時世人流行一種“四海之內,東西二萬八千裏,南北二萬六千裏”的觀念。
因此未央宮前殿中距離四周宮牆東西2.8(漢)裏,南北2.6(漢)裏的規制修建,以彰顯大漢皇帝天下之主,萬民主宰的地位。
從秦嶺砍伐運來的參天巨木,將宮室修築的高大無比,配合關中特有的地形‘塬’,讓人在殿前向上望去,整個宮室梯次抬升,整個主殿仿佛就高懸於頭頂之上。階梯身穿大紅戰甲的漢軍武士手持長戟依次站立,這種壓迫感讓人隨時能體會到大漢皇帝至高無上的地位,讓人不得不戰戰兢兢,對皇帝的權威心生畏懼。
今日雖然不是正式的朝會,但也有太常的官員提前來向李景介紹面見皇帝的禮儀,還告訴他,面君當日,萬萬不可出差錯,否則輕則彈劾罰俸,重則問罪入獄。
李景官職低微,沒有入朝面君時符合禮制的服飾。
雖然皇帝沒有明說,但太常的官員們知道,他是立下軍功簡在帝心的人物,因此特意給他弄了一套五大夫爵可以穿的大夫朝服,讓他穿上覲見皇帝。
李景在這裏也第一次見到了衛青,這衛青長得就跟漢武大帝裏的陸老師那樣,劍眉星目。身材高大威猛,整個人的表情一絲不苟,十分的嚴肅。
衛青雖然身處高位,又立下大功。但卻依舊保持着謙虛謹慎,在明知當面之人,只是一個小小什長時,依舊沒有絲毫的輕視,見到李景向他行禮,他還認真的回了一禮。
李景一見面就向這四位將軍和駱破奴行了一禮,這些將軍們除了公孫敖,也就衛青回了一禮,而且明顯比公孫敖更嚴肅更認真。
整好隊形後,在謁者的引領下,衆人進入殿中。
劉徹早就高坐其上等候衆人了。
此時的他已經沒了那時的緊張,神情輕鬆,似笑非笑的看着衆人。
待衆人行完大禮之後,劉徹開口道:
“諸位將軍說說你們的心得體會吧,要是戰鬥過程的話,朕就不需要你們來再背一遍了。”
“陛下,臣愧對陛下,臣出長城後,不見匈奴部落,不敢冒然深入,無功而返。
臣愧對陛下信任。”公孫賀第一個開口,他雖然無功,但也無過,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
他出兵的雲中郡本就是漢匈最前線的區域,漢匈雙方哨騎密布,匈奴人很早就探知了公孫賀出兵的消息,提前將部落遷移走,公孫賀又不敢深入草原作戰,自然是無功而返。
“輕車將軍來也輕鬆去也輕鬆,落了個不輸不贏。”劉徹今日心情不差,輕輕揭過了此事。
“你呢,公孫敖,一共一萬騎,你就損失了五千,你有什麼想法?”劉徹又把目光轉向了公孫敖。
“陛下,臣有罪!”公孫敖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接着說道“臣率部離開代郡,就如墜迷霧,我漢軍的騎士單兵騎射能力不如匈奴,臣以爲應加強訓練,重視情報搜集。”
公孫敖能力有限,哪能總結出什麼有價值的經驗,只能隨便說說罷了。
“五千將士的鮮血,你就得出這點收獲,朕看你這仗也是白打了!”
公孫敖聽聞此言,把頭埋得更低了。
“陛下,臣是全軍覆沒,連自己都做了俘虜,臣……”李廣已經說不下去了,他語氣哽咽,眼中也好似有淚光閃動。“臣愧對陛下,愧對朝廷。”
“驍騎將軍你也是爲名聲所累啊,匈奴以將軍爲我大漢名將,精銳雲集圍攻將軍,這名聲是將軍的榮譽,也是你的累贅。你也要懂得謙虛,要注意形勢的變化,不要驕傲自滿,墨守成規。”
對這個老將,劉徹也不好過多責怪什麼,某種程度而言,要不是他當了靶子,將匈奴精銳吸引走,這一次漢軍只怕會輸的更慘。
“駱卿,你呢?”
駱破奴是個粗人,之前也只在城外建章宮侍衛,何時見過如此壯觀的景象,之前進殿、行禮等動作,都是如同木偶般機械的作出的,此時他仍在震撼之中,只是結結巴巴的說道,“臣只知奮勇殺敵以報陛下,實在沒甚經驗可講。”
哈哈哈哈,劉徹聞言一笑。
接着將目光看向李景。
“李卿,你也說說。”
“臣不過是個微末小臣,怎敢在衆位將軍面前,高談什麼經驗。”
“無妨,李卿此戰斬首數百,功勞甚大,若是沒有你,騎將軍只怕也是難逃全軍覆沒的命運。”
“臣鬥膽妄言一二,以臣的觀察,我漢軍將士作戰並非不夠應用,騎將軍的指揮,並非出現過錯。實在是因爲匈奴自小與馬爲伴,幼小時就開始射鳥射鼠,到他們長大,騎射技藝已是十分的精通。
而我漢軍將士大都不具備這樣的能力,與匈奴以騎射對騎射,實在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哦?那你有何建議呢?”
“臣以爲,我漢軍強在甲堅兵銳,軍紀嚴明,倘若以弓騎阻滯敵軍,以突騎與敵搏殺,以代北之戰的經驗看,或許能夠收獲奇效。”
劉徹沒有做出評價,而是又看向衛青。
此時劉徹對衛青的信任又提升了一個等級,幾乎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漢家本就有重用外戚的傳統,外戚在大漢的地位,既不是普通的大臣,也不是普通的“股東。而是一個有一朝或兩朝時限的特別股東。
從已經查無此人的呂氏家族;到漢文帝母親的薄氏、皇後竇氏;以及自己的舅舅田玢,他們或有才或無才,或有德或無德,但都因外戚的身份而飛黃騰達大權在握。
如今劉徹後宮中,最受寵的嬪妃就是衛子夫。
衛青作爲她唯一的弟弟,本就可以因此順理成章的成爲朝廷重臣,如今更是在戰爭中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加上他一貫謙虛謹慎的品格,也無怪於劉徹對他十分的滿意和信任了。
“陛下,臣以爲,李大夫所言極是,我大漢若想戰勝匈奴,掃清邊患,必須要革新戰法,揚長避短方可。“衛青爲人就是如此,他雖然謹慎敦厚,但從不隱瞞自己的想法,這也是劉徹信任他的重要原因。
“好,李卿你此次浴血奮戰,立下大功,朕要重賞你,你有什麼心願嗎?“劉徹雖然不懂戰術,但他能明辨是非,此時的他虛心納諫,求賢若渴,賞賜臣下也是從不吝嗇。
此言一出,在場衆人心裏無不一驚,他們都對皇帝有很深的了解,知道這位年輕天子是何等的感情豐沛,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李景的要求只要不是太離譜,皇帝肯定會滿足的。
“臣確有兩個願望,望陛下成全!”
李景此言一出,在場衆人都吃了一驚,皇帝讓你提一個,你還真不客氣啊,還敢加一個,也太不知進退了。
“愛卿盡管說來。”劉徹語氣不變,但他身邊的人都知道,皇帝喜歡的是穩重敦厚的人,李景這一下可算是把晉升之路給斷了。
“臣喪父多年,全靠母親撫養長大,邊郡環境惡劣,生活不易,臣身在長安不能時常盡孝,請陛下準許臣將母親接入長安生活。臣家中尚有一弟,愛習經史,可惜家中貧寒使幼弟不能追尋聖人之道,懇請陛下賜下經書數卷,讓臣的幼弟能得聖人教誨。”母親楊氏和弟弟李彭祖和自己的感情十分深厚,李景知道衛青此戰也不過封爲關內侯,有他在,自己的賞賜上限就已經確定了,既然如此不如爲他們爭取些利益,長安戶口和皇室藏書,不論哪一樣,都是李景目前可望不可即的。
更何況李景這番話可謂句句符合當今統治階層的價值觀,我大漢以孝治天下,歷代皇帝無不加以孝字。
可如今的大漢社會風氣敗壞,子女不孝順父母,兄弟之間爲了蠅頭小利互相打的頭破血流之事早已見怪不怪了,歷代漢家天子對此無不是憂心忡忡。
如今李景的行爲反倒是顯得“異類”了。
“李卿不爲自己求賞,卻不忘孝敬母親,教導幼弟,古之君子也不過如此啊。”劉徹心中的不悅一掃而空,對他的印象更好了,“就準卿所請,在長安賜宅院一座,以供卿母居住,再賜儒家五經與卿弟。”
“謝陛下。”
“廷尉,此次戰敗有罪的所有基層官兵一律赦免了吧。“劉徹爲懲處定了個基調。
“諾!“
——————————————————
夷狄無義,所從來久。間者匈奴數寇邊境,故遣將撫師。古者治兵振旅,因遭虜之方入,將吏新會,上下未輯。代郡將軍敖、雁門將軍廣,所任不肖,校尉又背義妄行,棄軍而北,少吏犯禁。用兵之法,不勤不教,將率之過也;教令宣明,不能盡力,士卒之罪也。將軍已下廷尉,使理正之,而又加法於士卒。二者並行,非仁聖之心。朕閔衆庶陷害,欲刷恥改行,復奉正義,厥路亡繇。其赦雁門、代郡軍士不循法者。——《漢武帝赦雁門代郡軍士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