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麗沒有留下來吃飯,說是已經告知了家裏今天回去,就不讓父母多等了。
人離開了,客廳裏還縈繞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味,不濃,卻一時半會兒散不盡。
林燕芳一邊歸置着曉麗送來的禮物,一邊感嘆道:
“當時她辭職的時候我心裏邊是不怎麼贊同的,林業局那邊可是鐵飯碗啊,多少人想進都進不了呢,守着它,風不打頭、雨不打臉,這輩子就安穩了。”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帶着點復雜的唏噓:
“可現在看她人更精神了,也闊氣了,一個月能掙那麼多,真是……有本事。”
“媽,那你現在是不是能理解當初曉麗姐的選擇了?”穗歲趁機問。
林燕芳搖了搖頭,說:“唉~理解歸理解,可總覺得挺復雜的,不踏實!
都說要搞市場經濟,可這市場是千變萬化的,今天上天,明兒天可能就入地了,還能永遠都掙錢?
再說到那些去打工的,那廠子能開多久?現在去的都是年輕人多,手腳慢了,人家還要不要?總感覺……是在吃青春飯。”
穗歲拆開一塊巧克力咬了一小口,又苦又甜:
“媽媽,現在新聞裏天天都在說‘以經濟建設爲中心’‘鼓勵個體私營經濟發展’
能讓官媒這樣翻來翻去的宣傳,證明這肯定不只是一陣風,而是國家制定好的發展戰略,是長遠的,不信你問爸爸,是不是有紅頭文件。”
蘇文光還在擺弄着那幾包香煙,聽到女兒點了自己,笑着看過來:
“穗歲,這才上初中不到一個月,見識漲了不少啊,這套話又是哪個老師說的。”
穗歲眼都不眨立刻扯謊:
“政治老師唄,啊……語文老師也說了,老師們都說以後考試的側重點可能會變,得緊跟時事,所以經常帶着我們看報紙。”
蘇文光點點頭:“嗯,你們老師說得不錯,的確要緊跟事實,緊跟政策。
燕芳啊,現在很多國營廠子、公司都在搞改制,雖然你們種子公司效益好暫時沒有太大的動作,但總有一天也要跟隨時代潮流的。”
看着父女倆一唱一和,林燕芳不由打趣:
“哦!合着我們企業就是沒有你們行政單位穩定,怎麼着,你倆這是讓我也辭職到廣東打工去?”
父女倆對視了一眼,蘇文光沒說話。
他雖然知道政策走向,但也還是傾向於讓妻子待在單位裏的,更安穩和省心。
何況,他的工作是自己的所學專業,也是自己的理想,如果不出什麼岔子,這輩子都不會從林業系統離開的。
要是愛人真去了外地打工,這個家豈不是要分隔兩地?完全沒有必要嘛!
而穗歲卻樂於接住母親自己拋出的話頭,她腦筋飛快轉動,決定說得更直白些:
“這有什麼不行?媽,說句不好聽的,你在種子公司,那些阿婆背後不也叫你‘是個賣農藥的’嗎?
反正一樣的撈不着好話,出來單幹說不定真能闖出個名堂,發家致富呢。”
蘇文光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又有人說閒話了?還當着孩子的面說?”
林燕芳倒是豁達,擺擺手:
“沒當着面,就是嗓門大了些。這不是常有的嗎?他們就是閒得發慌,說完這家說那家。
這說完了一圈不就又輪到我們家了?過兩天沒什麼能說的,自然就去盯別人了,反正我們身上少不了一塊肉,也不影響我們吃肉!”
她說着,轉身就進了廚房,忙活午飯去了,一如既往地沒把那些閒言碎語放在心上。
絲毫沒察覺到,她那寶貝女兒,此刻正抓耳撓腮,盤算着怎麼才能把她從那個“鐵飯碗”裏“哄”出來,領進外面那片波濤洶涌卻又充滿無限可能的新天地。
蘇文光把香煙仔細收好,從包裏拿出了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記錄着今天下鄉的工作情況。
穗歲湊過去,關心地問:“爸,今天下鄉調查情況如何?不出苗的問題找到了嗎?”
蘇文光點了點筆記本上的記錄,回答道:“嗯,有了基本的判斷,種子公司賣的玉米種大概率是沒有問題的。
我們看了播種情況,沒有完全不出苗,而是出苗率低。地裏泥土太溼了,這段時間雨水多他們還加灌,種子十有八九是給泡壞了。”
他頓了頓,嚴謹地補充:“不過,這只是初步的判斷,具體的還要等樣種的化驗結果。”
穗歲立刻抓住關鍵,追問道:“既然樣種的化驗結果還沒有出來,那又是怎麼初步判斷買回去的種子沒有問題呢?”
蘇文光笑了笑,帶着點工作老手的從容:
“這個啊,簡單,去其他買了同一批玉米種的老鄉地裏看看,如果其他人的出苗沒有問題,唯獨他的不行,那問題出在哪兒,不就好推斷了嗎?”
穗歲豎立大拇哥,贊道:“爸爸,高!實在是高!”
蘇文光十分受用的笑起來:“哈哈哈,做事就是這樣,要從實際工作中總結經驗,再從經驗中尋找解決思路。
掌握了這個方法,以後再遇到什麼問題,都能做到心裏有底,得心應手。”
是啊是啊,老媽在種子公司的工作,可不早就幹得得心應手了嘛。
可穗歲偏就想讓老媽做點新的嚐試,要是能有一秒長大的神奇藥水就好了,她就不用這個費勁的想辦法說服爸媽,而是能自己去幹了。
再不濟,也能使自己的提議看起來可靠些,不至於聽起來像是“胡話”。
嗯?胡話?小姑娘靈動的眼珠轉了轉。
既然覺得是“胡話”……那如果,把這“胡話”說得更離奇、更大膽一點呢?
不敢相信,那就用一種能讓他們不得不信的方法。
……
當天晚上,夜深人靜,月光透過窗戶照進蘇家的客廳裏。
蘇文光和林燕芳早已熟睡,家裏靜悄悄的。
此時,一個纖細的身影偷偷從自己房間溜了出來,她頭上包着一塊生日時三伯母送的壯錦頭巾,手裏拿着從風鈴上拆下來的小鈴鐺充當“法器”。
她走到父母房門前,深深吸了一口氣,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們床頭旁。
穗歲在穩定了心神之後,擺好架勢,開始一邊搖晃身體和鈴鐺,一邊用一種刻意壓低的嗓音哼唱起來。
這是他們這邊仙婆道公做法時特有的曲調,是上一世駐村後看得多了才記住的。
穗歲在縣城長大,壯話說得極不標準,但是搭配上她花了小半天時間,絞盡腦汁編出來的的唱詞,似乎也很像那麼回事。
“嗬~天清清咧地靈靈~西山仙姑降凡塵咧~
八角燈,照分明,仙婆賜我慧眼睛~
左腳踏金烏,右腳踏玉兔,祖師護我過奈河~
見那木棉花開三年後,見那邕江水漲九回波~
百畝蕉林結金果,十裏碼頭起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