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
這兩個字從沈厭口中說出,帶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像兩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在蘇晚本已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她的世界在旋轉,耳邊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轟鳴。荒謬背叛憎恨、悲慟……所有情緒糾纏成一團混沌的烈火,灼燒着她的神魂。
是她自己,用自己的命格,爲那七個無辜的女孩批下了死局。
是她自己,將自己推入了這萬劫不復的深淵。
這個認知,比蘇明德用她母親頭骨制成香爐,比林小滿是具被操控的傀儡,都要讓她感到徹骨的絕望和寒冷。那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對自己存在的徹底否定。
“不……不是我……”她失神地喃喃自語,身體不住地向後退,仿佛想逃離這個被自己親手染黑的世界,逃離自己這個“罪魁禍首”的身份。
“蘇晚!”
沈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絲她從未聽過的急切。他上前一步,想抓住她,但伸出的手卻在半空中猛地一僵。
“呃……”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從他喉間溢出。
蘇晚猛地抬頭,只見沈厭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得比她手中的黃紙符還要蒼白。他高大的身軀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仿佛隨時都會潰散。
“你怎麼了?”蘇晚心中的驚濤駭浪被眼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瞬間沖散,她下意識地沖上前想扶住他。
“別過來!”沈厭低喝一聲,聲音嘶啞而虛弱。
然而,已經晚了。
隨着他話音落下,他那身玄黑色的長袍無風自動,劇烈地翻涌起來。緊接着“嗤!嗤!嗤!”幾聲輕響,九根閃爍着暗紅色凶光的半透明的巨大釘子,竟從他的後心肩胛脊椎等要害之處,硬生生穿透了他的魂體,顯現於外!
那九根釘子並非實體,而是由最純粹的怨念與法則之力凝聚而成,上面布滿了血色的符文,如同九條毒蛇,死死地鎖着他的魂魄,不斷抽取着他的力量。
鎖魂釘!
在紅星劇院被“蝕魂咒”反噬,又強行帶着蘇晚空間挪移,更在剛才爲了破除斷頭鬼的幻境而動用本源之力……這一切的消耗,終於引爆了他體內潛藏的舊傷,導致契約之力發生了最嚴重的反噬!
“噗——”
沈厭再也壓制不住,一口夾雜着黑色冥力的暗紅色血液噴涌而出,灑落在龜裂的柏油路上,發出“滋滋”的腐蝕聲響。
他的身體變得愈發透明,仿佛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
蘇晚的瞳孔驟然緊縮。
她與他命格相連,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沈厭的生命氣息正在以一種恐怖的速度流逝。那九根鎖魂釘,就像九個貪婪的黑洞,在瘋狂吞噬着他的存在!
如果沈厭魂飛魄散,那她……也絕對活不了!
不!她不能死!
她還沒有救出母親的殘魂,還沒有爲林小滿報仇,還沒有讓蘇明德和幕後黑手付出血的代價!
一股強烈的求生欲和復仇的執念,瞬間壓倒了所有的絕望和自毀情緒。蘇晚的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救他!就是救自己!
可是要怎麼救?
她的腦海中閃過在劇院裏,她用自己的魂息爲他化解咒力的情景。
魂息……
她的魂息是至陰至純的是他的“藥”。
而血液,是魂息最好的載體!
電光石火之間,蘇晚做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她沒有絲毫猶豫,將右手食指猛地送入口中,狠狠一咬!
尖銳的刺痛傳來殷紅的血珠瞬間沁出。
她不顧一切地沖到沈厭面前,在他因震驚而錯愕的目光中,將那滴還在流淌着的心頭血,用力地按在了他冰冷得不似活人的嘴唇上!
“你……”
沈厭只來得及吐出一個字,蘇晚的血液,便已經觸碰到了他的魂體。
刹那間,時間仿佛靜止。
以兩人接觸點爲中心,一圈柔和的帶着生命氣息的血色光暈,轟然蕩開!
那滴殷紅的鮮血,仿佛擁有自己的生命,沒有滑落,而是化作無數道比發絲更纖細的血色絲線,主動鑽入沈厭的魂體之中,如同幹涸河道迎來了源頭活水,開始瘋狂修補他那些因反噬而斷裂的魂魄脈絡。
那九根原本凶光大盛的鎖魂釘,在接觸到這股至陰至純的生命氣息時,竟如同遇到了天敵一般,齊齊發出一陣不甘的尖嘯,暗紅色的光芒瞬間黯淡了下去。
沈厭那開始潰散的魂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新凝實。
然而,異變並未就此停止。
就在蘇晚的指尖與他的嘴唇相貼之處,那朵曾在她眼角一閃而逝的象征着冥婚契約的並蒂蓮圖紋,毫無征兆地再次綻放!
這一次它不再是虛幻的紋身,而是由蘇晚的血與沈厭的冥力交織而成的一朵半透明的妖異的血色蓮花!
蓮花的一半,烙印在蘇晚的指尖上,溫熱而鮮活;另一半,則烙印在沈厭的唇上,冰冷而深邃。兩瓣蓮花之間,由一道微不可見的血色絲線連接着仿佛象征着兩人那被強行捆綁在一起的糾纏不清的命運。
“嗡——”
一聲源自靈魂深處的共鳴響起。
蘇晚只覺得一股龐大而冰冷的記憶洪流,順着那朵並蒂蓮,強行涌入她的腦海!
她看到了屍山血海,看到了九天玄雷,看到了一個身穿玄黑戰甲的身影,爲了守護什麼東西,被九根貫穿天地的巨釘死死鎖在忘川河畔……那股深入骨髓的被背叛的徹骨之痛,仿佛跨越了萬古時空,狠狠刺入了她的心髒!
“啊!”
蘇晚痛呼一聲,猛地收回了手,踉蹌着後退了兩步。
她捂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息,臉上滿是震驚和駭然。她剛才看到的……是沈厭的記憶?
與此同時沈厭也緩緩睜開了眼睛。他那雙深邃的墨色眼眸裏,第一次出現了除了冰冷和漠然之外的情緒——那是極致的震驚,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迷茫。
就在剛才,他同樣也感知到了蘇晚的情緒。那股被至親背叛的恨,失去摯友的痛,以及發現自己竟是“幫凶”時的無盡絕望和自我毀滅的傾向……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傳遞給了他。
他第一次真正“看”到了這個凡人女子的內心。
那九根穿透他魂體的鎖魂釘,已經隱回體內,但那種被撕裂的痛楚依舊存在。可此刻另一種更加陌生的源自對方靈魂的痛楚,卻讓他那顆早已不存在的心髒位置,傳來陣陣緊縮。
“並蒂血蓮……契約反噬,竟讓命格綁定……加深到了這個地步。”沈厭低聲自語他抬手輕輕觸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那裏仿佛還殘留着她指尖的溫熱和血的氣息。
他看向蘇晚,神情復雜到了極點。
這個女人,不僅是他的“藥”現在更像是他魂魄的一部分。她的喜怒哀樂,她的生死存亡,已經與他徹底糾纏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割。
蘇晚也同樣怔怔地看着他。剛才那驚鴻一瞥的記憶碎片,讓她對眼前這個神秘的冥主,有了一絲全新的認知。他並非生來就如此冷漠,他的過往,似乎也背負着常人無法想象的沉重。
兩人之間的氣氛,一時間變得微妙而沉默。
最終還是蘇晚率先打破了寂靜。她已經沒有時間去沉溺於那些復雜的情緒。
她緩緩站直了身體,那張因失血而愈發蒼白的臉上,所有的脆弱和迷茫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偏執的冰冷的清醒。
“去冥府。”
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再也沒有了之前的顫抖和哀求。
“你說的對,此事已非陽間手段能解。我要去冥府,我要親眼看看那本該記錄衆生命數的生死簿,到底是如何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我要親手查出,到底是誰,偷走了我的命格,在背後執筆!”
她不再是爲了別人,不再是爲了復仇。
這一次她是爲了自己。她要去尋回那個被篡改、被玷污的“蘇晚”!
沈厭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明亮的火焰,那火焰不再是瘋狂的毀滅,而是一種要將所有迷霧都焚燒殆盡的決絕。
他知道,眼前這個凡人女子,在經歷了徹底的崩潰之後,終於找到了屬於她自己的真正的“道”。
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好。”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說道:“蘇晚,從此刻起,你我不再是簡單的契約關系。”
“你是本座在這陽世唯一的錨點也是唯一能解開本座身上‘鎖魂咒’的鑰匙。”
“而本座,將是你重返冥府,拿回自己命運的……唯一依仗。”
夜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紙錢的灰燼。
荒涼的十字路口,一個身心俱疲卻眼神決絕的凡人女子,和一個魂體受創卻威嚴依舊的冥府掌印,在經歷了又一場生死危機之後,終於達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平等的聯盟。
他們的前方,是深不可測的陰謀,是危機四伏的冥府。
但他們的背後,再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