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歸途與來路
飛機穿越雲層,開始下降。舷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輪廓在彌漫的灰色霧靄中逐漸顯現,像一幅未幹的水墨畫,帶着某種黏稠而沉重的質感。阿爾卑斯的雪光、冰川的幽藍、以及那種能洗滌靈魂的凜冽空氣,都被隔絕在了萬米高空之上,恍如隔世。
沈棲靠着窗,靜靜地看着下方逐漸放大的街道、樓宇和如同玩具般緩慢移動的車輛。心中沒有歸家的雀躍,也沒有抗拒的不安,只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這趟瑞士之行,像一場漫長而殘酷的外科手術,切除了寄生在她情感上的巨大腫瘤,留下的創口巨大,卻不再流膿潰爛,只是需要時間緩慢愈合。
她沒有通知任何人。取了行李,穿過嘈雜的抵達大廳,排隊等候出租車。空氣裏是熟悉的、屬於大城市的、混合着尾氣、灰塵和無數人氣息的味道,與因特拉肯清冽的山風截然不同。她深深吸了一口,一種真實的落地感,伴隨着一絲難以言喻的憋悶,沉沉地壓了下來。
手機在飛行模式關閉後,短暫地沉寂了片刻,隨即開始瘋狂地震動,提示音連綿不絕,像一群被驚擾的蜂群。微信、短信、未接來電提醒……大部分來自顧衍,在他世界崩塌前後;有幾條來自周銘,公事公辦的語氣詢問她的去向;甚至還有兩條來自林哲,提醒她協議籤署的後續事宜。
她面無表情地劃掉通知,沒有點開任何一條。那些喧囂的文字和未盡的語音,仿佛來自另一個與她無關的平行世界。她只是點開地圖軟件,輸入了之前租好的、位於城市另一端一個普通小區的公寓地址。
車子匯入擁堵的車流,緩慢地向城內蠕動。窗外是飛速倒退的、千篇一律的城市景觀,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略顯蒼白和疲憊的臉。她閉上眼,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少女峰下那一片無垠的、令人心安的純白。
回到那個臨時租住的、只有基礎家具的小公寓,一切簡單到近乎簡陋。她卻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心。這裏沒有顧衍的影子,沒有那段婚姻的任何痕跡,甚至沒有太多屬於她過去生活的物品。空,有時候意味着最大的自由。
她將行李放在角落,第一件事是打開所有的窗戶,讓室外的空氣流通進來,盡管那空氣並不算清新。然後,她燒了一壺水,給自己泡了一杯最簡單的綠茶。看着茶葉在透明的玻璃杯中緩緩舒展,沉浮,最終安靜地沉澱在杯底,她的心,也仿佛跟着一點點落定。
她沒有急於處理那些未讀信息和待辦事項。只是坐在窗邊的小桌前,慢慢地喝着那杯微苦的茶,看着樓下小區裏,老人散步,孩童嬉戲,快遞員匆忙穿梭……最平凡的人間煙火,在此刻的她看來,卻有一種劫後餘生般的、令人眼眶發熱的珍貴。
她知道,她需要一份工作。不僅是出於經濟上的考慮,更是爲了重新建立與這個世界的、屬於她自己的、健康的連接。她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瀏覽招聘網站。目光掠過那些要求光鮮、壓力巨大的職位,最終停留在幾家規模不大、但氛圍似乎更注重內容與創意的文化公司或獨立工作室上。她投出了幾份簡歷,專業與她曾經的學業相關,卻並非顧衍曾爲她“安排”的那些華而不實的職位。
做完這些,她才深吸一口氣,點開了與林哲的對話框。忽略了之前那些催促的信息,她直接編輯了一條新的:
“林律師,我已回國。關於離婚協議,我原則上同意之前的基本條款。但關於城西那套別墅,我放棄。請直接在協議中剔除。後續流程,麻煩您安排時間,我可以隨時配合籤署。”
發送。幹淨利落。
放棄那套別墅,並非賭氣,也非清高。那套房子,如同顧衍送她的許多東西一樣,帶着“豢養”和“補償”的標籤,是那段扭曲關系的物證。她不想再與那段過去有任何物質上的瓜葛。真正的告別,是從清理這些附着物開始的。
幾乎是信息發出的瞬間,林哲的回復就過來了,依舊是職業化的簡潔:“收到,沈小姐。我會根據您的要求修改協議,並盡快與您確認籤署時間。”
沒有多餘的問詢,沒有驚訝。很好。
然後,她點開了與顧衍的對話框。那裏面,有幾十條未讀信息。從最初冰冷的質問“你在哪裏?”,到後來語氣混亂的“接電話!”,再到最後幾條,時間戳在她於瑞士期間,內容變得語無倫次,充滿了痛苦的自責和破碎的語句,甚至有一條漫長的語音,她始終沒有點開播放。
她沉默地看了一會兒那滿屏的紅色提示,然後,手指輕輕滑動,選擇了刪除該對話。
所有的文字,瞬間從屏幕上消失。像用一塊巨大的橡皮,擦去了那段布滿淚痕與傷痕的記憶。
她沒有拉黑他。只是清空了。如同清掃一間堆滿雜物的舊屋,將不再需要的東西,徹底清出去。他若還有關於離婚手續的必要聯系,可以通過林哲。他們之間,已無私語的必要。
做完這一切,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盡管這輕盈裏,還帶着一絲空落落的疼。
夜幕降臨,城市華燈初上。她沒有開大燈,只留了一盞角落裏的落地燈,散發着暖黃色的、微弱的光暈。她窩在沙發裏,再次打開了蘇晚的素描本。這一次,她不再帶着探尋秘密的急切,也不再背負着“替身”的屈辱,只是像一個安靜的讀者,一個遙遠的旁觀者,重新審視那個女孩短暫而絢爛、卻又充滿掙扎的一生。
那些畫,那些字,那些未完成的鈴蘭……此刻看來,更像是一面鏡子,照見的不僅是蘇晚,也是所有在情感中迷失自我、渴望被看見又害怕被看穿的靈魂。
她輕輕撫摸着那未完成的鈴蘭線條,心中一片澄淨的悲憫。爲蘇晚,也爲那個曾沉浸在虛假幸福中的自己。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再次亮起。不是信息,是一封郵件提醒。來自她下午投遞簡歷的一家獨立藝術書店,名字叫“回聲”。
郵件內容很簡短,邀請她明天下午前去面試。
沈棲看着那封郵件,怔了片刻。然後,一絲極淡的、卻真實的笑意,如同投入冰湖的小石子激起的漣漪,緩緩在她唇角漾開。
看,生活並沒有因爲她停下腳步。它在以它自己的方式,爲她推開了一扇新的、微小的門。
門後是什麼,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必須走過去。
她回復了郵件,確認了面試時間。
然後,她關掉電腦,合上素描本,走到窗邊。夜空是都市特有的暗紅色,看不見星光,只有無數人造光源交織成的、永不熄滅的輝煌。
她想起阿爾卑斯山頂那片璀璨的、仿佛觸手可及的星河。
兩個世界,兩種光芒。
她不再屬於那個被精心打造的金絲鳥籠,也尚未真正融入這片喧囂的霓虹。她站在這裏,站在歸途與來路的交界點,像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童,試探着,邁出通往未知的、或許笨拙卻絕對堅定的——
第一步。
夜色溫柔,包裹着她單薄卻挺直的背影。
前方的路,還很長。
但燈,已經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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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