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德瓦的晨光,與因特拉肯的截然不同。
它更純粹,更原始,像一把被雪山打磨了千萬年的水晶匕首,剖開靛青色的天幕,將冰冷而輝煌的金芒,毫無保留地傾瀉在“夢幻山坡”之上。覆雪的木屋星羅棋布,散落在起伏的、被厚厚雪毯包裹的坡地,炊煙嫋嫋升起,像大地沉睡後蘇醒的輕柔鼻息。遠處,艾格峰、僧侶峰、少女峰三座巨人的輪廓在清澈的空氣中顯得無比清晰,它們的沉默,是一種亙古的、令人敬畏的語言。
沈棲下榻的旅館,有一扇面對雪山的巨大落地窗。她推開窗,阿爾卑斯山凜冽卻幹淨的空氣瞬間涌入,帶着鬆針、雪粒和某種不知名野草枯萎後的清苦氣息,將她肺腑間最後一點來自儲藏室的陰翳與塵埃,徹底滌蕩。
她沒有規劃行程,也沒有必須要去的目的地。如同一個被海浪送到陌生岸邊的漂流者,她只是需要時間,需要空間,來重新學習呼吸,重新辨認方向。
她裹上厚厚的白色羽絨服,圍巾是柔軟的燕麥色,整個人幾乎要與這雪的世界融爲一體。她沿着旅館後方一條被踩實的小徑,漫無目的地向上行走。靴子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是這靜謐天地間唯一的節奏。
陽光毫無遮擋地灑落,雪地反射出億萬點碎鑽般的光芒,幾乎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那光芒帶來的、皮膚上的微弱暖意,與吸入空氣的冰冷形成的奇妙反差。活着的感覺,從未如此清晰。
她走到一處視野開闊的平台,停下了腳步。下方是如同童話世界的山坡與村落,抬頭,是仿佛觸手可及的、覆蓋着萬年冰雪的山脊。冰川的幽藍色調在純白中若隱若現,像大地血管裏流淌的、凝固了的古老血液。
在這裏,時間和聲音似乎都被這無垠的白色吸收了。風聲變得遙遠,人語湮滅無蹤。只有絕對的、磅礴的寂靜,如同潮水般將她包裹。
在這寂靜中,蘇晚素描本上的那些畫面,顧衍崩塌時空洞的眼神,如同默片般在她腦海中一一閃過。沒有最初的尖銳痛楚,只剩下一種沉澱後的、悠遠的悲傷。她想起顧衍最後那句“是我逼死了她”,那不是一個問句,而是一個他終於無法回避的、血淋淋的結論。
她忽然明白了,顧衍的囚籠,從來不只是那本筆記本或那個婚姻。他把自己囚禁在了一個由自責、悔恨和無法接受的真相構築的、更加堅固的牢籠裏。而她自己,在揭開真相的那一刻,也同時親手打開了那扇囚禁他的門。只是門後的世界,對他而言,是否比囚籠本身更加殘酷?
她從背包裏拿出蘇晚的素描本,翻到那未完成的鈴蘭那一頁。又拿出自己的手機,點開那些在“荒原”書店寫下的、回應蘇晚的詩句碎片。
冰雪的反光映在屏幕上,那些文字仿佛也帶上了寒意。
她低頭,開始輕輕地、一字一句地,將那些詩句念出來。聲音很輕,剛一出口,就被風雪帶走,散逸在稀薄的空氣裏,像是說給這亙古的雪山聽,說給那個逝去的靈魂聽,更是說給她自己聽。
“我不是你,卻行走於,你未走完的斷章。
他予我的名姓,是烙在眉間的,你的舊霜。
……
琉璃塔已然傾圮,碎碴刺破,
他精心養護的,完美假象。
……
瑞士的雪終年不化,覆蓋着
你未及言說的,最後一抹眸光。”
念完最後一個字,她沉默了片刻。然後,她做了一件連自己都未曾預料的事情——她將手機舉到懸崖邊,手指懸在刪除鍵的上方。
那些詩句,是她在絕境中射向過去的箭,是她的戰書,她的檄文。如今,戰爭結束了,真相水落石出,雖然結局慘淡。這些充滿恨意與反抗的文字,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它們會不會成爲新的枷鎖,將她與那段不堪的過往,永遠捆綁在一起?
雪山沉默着,冰川在陽光下閃爍着冷靜的光。
一陣強勁的山風掠過,吹起她圍巾的流蘇,也幾乎將她手中的手機吹落。她握緊了手機,也在一瞬間,做出了決定。
她沒有刪除。
她緩緩收回手,將那些詩句文件,移動到了一個命名爲“詩骸·遺跡”的文件夾裏。然後,她新建了一個空白文檔。
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懸停片刻,開始落下新的字句。這一次,筆觸不再尖銳,不再是與亡魂的對話,也不再是憤怒的控訴。它更像是一種梳理,一種告別,一種……面向未來的、不確定卻堅定的獨白。
“雪,落在來時路,
也落在,去時的方向。
腳印很快會被新的雪覆蓋,
如同一些故事,終將被時間收藏。”
“冰川不語,見證過多少
心事的坍塌,與重建的微光?
我站在它的寂靜裏,
學習將過往,沉澱爲山巒的重量。”
“不再問歸途,
不再懼迷惘。
手中空無一物,
方能接住,下一程的風與月光。”
她寫得很慢,字斟句酌。不再是爲了回應誰,證明什麼,僅僅是因爲,她想寫。這些文字,是她爲自己搭建的、通往內心深處的橋。
寫完,她保存了文檔,沒有命名。
她合上素描本,收起手機。再次抬眼望向那巍峨的、在陽光下閃耀着聖潔光芒的少女峰。傳說,少女峰會因爲雲的遮掩而“哭泣”,也會因陽光普照而“微笑”。此刻,它正沐浴在金光之中,靜謐而慈悲。
沈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充盈着她的胸腔,帶來一種嶄新的、帶着輕微刺痛的生命力。
她轉身,開始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腳步比來時,似乎輕盈了一些。
山坡下,那些如同巧克力盒子般可愛的木屋升起更多的炊煙,人間煙火氣在雪國仙境中彌漫開來。她看到有孩童穿着鮮豔的滑雪服,在屋前的平地上笨拙地嬉鬧,清脆的笑聲隔着遙遠的距離,隱約傳來。
生活,在她經歷了巨大的破碎與幻滅之後,依然在她身邊,以它最樸素、最堅韌的方式,兀自進行着。
她不知道回到旅館後要做什麼,不知道明天該去哪裏,甚至不知道回到國內後,該如何面對那一紙待籤的離婚協議,以及一個完全陌生的、沒有顧衍的未來。
但此刻,站在阿爾卑斯山的雪光裏,她第一次覺得,那種未知,不再令人恐懼。
它像眼前這片無垠的雪原,雖然空曠,卻充滿了被重新描繪的、無限的可能性。
冰川在她的身後,沉默地反射着天空與光陰。
而她,這個來自東方的、曾迷失在他人故事裏的女子,正帶着滿身的風雪與一顆逐漸蘇醒的心,一步一步,走向山下那片溫暖而真實的、人間燈火。
她的獨白,淹沒在雪山的風裏。
而她的腳步,正清晰地,踏出一條屬於自己的、嶄新的詩行。
---
(第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