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散去，青嵐鎮迎來了一個格外熱鬧的秋日。街頭巷尾，人們交頭接耳，臉上帶着興奮與期待。連符齋裏，也罕見地在非集日迎來了好幾撥閒聊的客人，話題都圍繞着同一件事——
三年一度的“青嵐鎮年輕符師大比”，要提前舉行了。
“聽說是郡城那邊的大人物發了話，要選拔好苗子，送去郡城學府深造呢！”一個常來買淨水符的老農，啜着落恒招待的粗茶，嗓門洪亮。
“可不是嘛，咱們鎮子雖然小，但落符師家的煙丫頭，還有西街陳木匠家的大小子，聽說都挺有天賦，這次說不定能爭一爭。”另一個布店老板附和道。
落煙早就按捺不住，等客人一走，立刻湊到落恒跟前，眼睛亮晶晶的：“阿爹！是真的嗎？鎮比真的要提前？我可以參加嗎？”
落恒正小心地將新采購回來的青紋竹紙分類存放，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神色。他看向女兒，點了點頭：“消息是真的。鎮長昨天下午特意找我說了。今年的鎮比，確實提前到下月初八，而且……獎勵和以往不同。”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不僅有鎮裏拿出的五十兩紋銀和一批上好符材，最重要的是，獲得前三名的年輕人，將有資格參加兩個月後郡城舉辦的‘清河郡少年符師選拔’。若能在郡選中表現出色，便有機會被推薦進入郡城的‘清河符道學府’進修。”
“清河符道學府？”落煙倒吸一口涼氣，小臉上滿是向往，“就是那個……傳說有很多厲害符師，能學到真正高深符道的地方？”
“嗯。”落恒點頭，眼中也閃過一絲向往，但更多的是凝重，“那是清河郡最好的符道學府，名額極少，通常只從郡城和幾個大城鎮選拔。這次能給我們青嵐鎮幾個名額，已是天大的機緣。”他看向落煙，語氣嚴肅起來，“煙兒，你想參加？”
“當然想！”落煙毫不猶豫地點頭，但隨即又有些忐忑，“可是阿爹，我才學了幾年啊，只會畫最簡單的‘寧神符’和‘驅蚊符’，鎮上其他同齡人……”
“鎮上和你年紀相仿、正式學過符道的孩子，不過五六人。”落恒分析道，“陳家的陳實，跟你同年，跟着他舅舅學了一年多，據說‘小火符’畫得不錯。東頭李寡婦的兒子李青，天賦尚可，但家境困難，學得時斷時續。還有兩三個，要麼年紀太小，要麼剛開始學。你這兩年跟我學得扎實，基本功在同齡人裏算是好的，未必沒有機會。”
他話雖這麼說，但眉宇間的憂慮並未散去。青嵐鎮的符道水平本就有限，所謂的“大比”，更多是激勵年輕人、展示各家所學的一種形式，往年獎勵也平平。但這次牽扯到郡城學府的選拔，意義就完全不同了。鎮上幾個稍有底蘊的家庭，恐怕都會卯足勁，甚至從外面請人臨時指點，競爭必然激烈。
落煙聽父親這麼說，信心回來了一些，用力點頭：“阿爹，我一定會努力練習的！從今天開始，我每天多練兩個時辰！”
“好，有志氣。”落恒欣慰地拍了拍女兒的肩膀，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角落。
啓安正安靜地坐在那裏，手裏拿着一塊軟布，仔細擦拭着幾塊用作鎮紙的青色卵石。他似乎對剛才的對話充耳不聞，神情專注，動作一絲不苟。
落恒心中一動。他想起啓安這一個多月來偶爾展現出的、堪稱驚豔的符道見解。那些關於材料搭配、符紋靈流、筆毫屬性的點撥，每一點都直指核心，甚至超越了他這個在鎮上也算一號人物的符師的認知。如果……如果安能指點煙兒一二……
但這個念頭剛升起，就被他按了下去。安的來歷太神秘，身上的秘密太重。讓他過多參與這種拋頭露面、可能引起關注的事情，風險太大。而且，安自己似乎也極力避免顯露太多。上次幫忙解決窖藏溫控符的問題後，他就更加沉默謹慎了。
或許，等晚上私下問問安，關於寧神符、驅蚊符這些基礎符籙，有沒有什麼不引人注意、卻能提升穩定性和效力的“小技巧”？只說是自己琢磨出來的，教給煙兒。
打定主意，落恒收回目光，對落煙說：“煙兒，你先去把《基礎符紋圖譜》裏關於寧神符和驅蚊符的部分再臨摹十遍，務必做到筆劃精準，結構爛熟於心。”
“是，阿爹！”落煙幹勁十足，立刻跑到自己的工作小桌前，鋪開紙筆，開始臨摹。
啓安依舊擦拭着卵石，動作平穩。但他低垂的眼簾下，眸光微閃。
鎮比？郡城選拔？清河符道學府？
這些信息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在他心中蕩開漣漪。這無疑是一個了解這個大陸符道體系、接觸更廣闊天地的機會。但他現在的處境，絕不適合參與其中。他需要的是隱匿和成長，而非引人注目。
只是……落煙要參加。這個給予他最初溫暖和善意的女孩，想要爭取這個機會。他能感覺到落恒目光中那一閃而過的猶豫和期待。
他能做什麼？在不暴露自己的前提下，幫到她嗎？
下午，落恒外出送貨。鋪子裏又只剩下落煙和啓安。落煙臨摹得手腕發酸，停下來休息，揉了揉手腕，看着自己筆下那些已經頗爲規整、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的符紋線條，小臉上露出一絲煩躁。
“唉，爲什麼總覺得我畫的符，不如阿爹畫的有‘神’呢？明明筆畫都差不多啊。”她嘀咕着。
啓安停下手中的活計（他在分揀一批新到的、品質不一的朱砂粉），抬起頭，看向落煙桌上攤開的符紙。
落煙畫的寧神符紋，結構正確，筆畫也算平穩，但確實如她所說，顯得有些“呆板”，缺乏一種內在的流暢氣韻。這在低階符籙中很常見，大多數學徒畫出的符籙都是如此，靠的是熟能生巧和材料本身的一點靈性。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輕聲開口，像是不經意的閒聊：“落煙姐姐，你畫符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麼？”
“啊？”落煙一愣，想了想，“想筆畫順序啊，想哪裏該重哪裏該輕，想不能畫錯……”
“哦。”啓安點點頭，又低下頭繼續分揀朱砂，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落煙卻被他問得有些愣神。畫符的時候想什麼？除了想怎麼畫對，還能想什麼？她看着自己畫的符紋，又看了看父親掛在牆上作爲範例的、筆意連貫、隱隱有靈光內斂的寧神符，若有所思。
過了一會兒，啓安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很輕，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落煙聽：“我聽說……以前有個老畫師，教人畫竹子。不是先教怎麼畫枝幹、畫竹葉，而是讓人先去看竹子，看風中的竹子，雨中的竹子，看清晨沾着露水的竹子，看月下搖曳的竹子。看得久了，閉上眼睛，竹子的樣子就在心裏了。然後拿起筆，畫的就不是‘竹子的樣子’，而是‘心裏的竹子’。”
他頓了頓，抬起頭，看向落煙，眼神清澈平靜：“落叔叔畫的符，是不是就像‘心裏的竹子’？”
落煙徹底呆住了。
心裏的竹子……心裏的符？
她好像抓住了一點什麼，卻又朦朦朧朧。她再次看向自己畫的符紋，又看向父親的範例。父親的符紋，每一筆都似乎有生命，有走向，有呼吸，它們連接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有“意圖”的東西——那就是“寧神”。而自己畫的，只是拼湊起來的筆畫。
“我……我好像有點懂了。”落煙喃喃道，眼睛重新亮起來，“安，你是說，畫符的時候，不能只想筆畫，還要想……這張符是做什麼用的？要把那種‘意圖’畫進去？”
啓安沒有直接肯定，只是說：“我只是想起那個故事。也許，畫符和畫畫，有相通的地方？”
落煙卻像是得到了什麼啓發，興奮地重新鋪開一張符紙。她沒有立刻下筆，而是閉上眼睛，努力去回想，當自己晚上睡不着、心煩意亂時，是多麼渴望一種平靜安寧的感覺。那種感覺，像是夏夜涼風拂過心田，像是母親輕柔的拍撫，像是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看滿天繁星……
然後，她睜開眼，拿起符筆，蘸取朱砂。
這一次，她的筆尖落下時，少了幾分刻意的謹慎，多了幾分自然而然的流淌。她不再僅僅關注每一筆是否橫平豎直，是否在正確的位置，而是努力將心中那份對“寧靜”的渴望和想象，通過筆尖，注入到那些線條中去。
筆走龍蛇，一氣呵成。
當最後一筆落下，符紋完成的刹那，落煙自己都愣了一下。這張寧神符，筆畫似乎和之前並無太大不同，但整體看起來，卻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順暢感”和“溫和感”，線條之間仿佛有了隱隱的聯系。
雖然沒有靈力注入，無法測試實際效果，但單從“形”和“意”上看，這張符籙的“品相”，明顯提升了一個檔次！甚至隱隱有了一絲她父親所畫符籙的那種“神韻”！
“安！你看！”落煙驚喜地拿起那張符，遞給啓安看，“好像……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啓安接過，仔細看了看。線條確實更加連貫，符紋結構的內在韻律感增強了。雖然距離真正蘊含靈韻還有差距，但對於落煙這個階段的學徒來說，這已經是質的飛躍。她悟到了“以意領筆”的入門關竅。
“嗯，好看多了。”啓安點點頭，將符紙遞還，臉上露出一點淡淡的、真誠的笑意。
落煙寶貝似的捧着那張符，臉上笑開了花。她看向啓安，眼中充滿了感激和佩服：“安，你太厲害了！隨便講個故事就讓我開竅了！你懂的真多！”
“只是湊巧想到。”啓安搖搖頭，不願居功，“是落煙姐姐自己悟性好。”
落煙卻不這麼認爲。她越發覺得，安就像一座隱藏着無數寶藏的深山，平時不顯山露水，但偶爾露出的一角，就足以讓人驚嘆。她暗暗下定決心，以後要多跟安“閒聊”，說不定還能學到更多。
傍晚，落恒回來，落煙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新畫的、帶着“神韻”的寧神符給父親看。落恒一看之下，大吃一驚。他反復端詳，又讓落煙當場再畫一張，確認這不是偶然。
“煙兒，你……你是怎麼做到的？”落恒又驚又喜。
落煙看了一眼在旁邊安靜分揀符材的啓安，想起啓安不願居功的態度，便說：“是……是我自己今天畫着畫着，忽然有點感覺。想着‘寧神’是什麼意思，怎麼把那種安靜的感覺畫進去，然後就……”
她沒有直接提啓安，但落恒是何等精明之人。女兒學符兩年，一直卡在這個瓶頸上，怎麼偏偏今天和安單獨待了一下午，就“忽然開竅”了？再聯想到安之前那些點撥……
他心中了然，看向啓安的目光更加柔和，也更多了一份深沉的感激。這孩子，不僅在幫自己，還在用這種不露痕跡的方式，幫助煙兒。
他沒有點破，只是大力誇獎了落煙一番，並鼓勵她保持這種狀態，繼續練習。
晚飯後，落恒找了個機會，私下對啓安鄭重地道謝：“安，煙兒今天進步神速，多虧了你。”
啓安搖搖頭：“是落煙姐姐自己領悟的。”
落恒也不多說，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夜深人靜，啓安躺在小床上。窗外月色皎潔。
鎮比的消息，落煙的進步，讓他對這個世界的符道體系，有了更具體的認知。這裏也有選拔，也有學府，也有向上攀登的階梯。只是，這條路對他而言，暫時還是封閉的，或者說，他需要走一條更加隱秘、更加艱難的路。
但他並不焦慮。他有自己的節奏，有自己的秘密基地，有眉心那絲越來越清晰的暖意，還有《符籙基礎通解》這部寶庫。
幫助落煙，對他而言只是舉手之勞，也是一種回報。看着落煙因爲一點進步而欣喜雀躍的樣子，他心中也有一絲淡淡的暖意。
這個小鎮，這些人，是他黑暗逃亡路上遇到的第一縷光。在他們身邊，他感到一種久違的平靜與安穩。
雖然這份平靜之下，潛藏着未知的危機（那些打聽消息的生面孔），潛藏着沉重的過去與未來。
但至少此刻，月光靜靜流淌，桂花香隱隱浮動，隔壁傳來落煙熟睡後平穩的呼吸聲，前鋪裏落恒還在燈下研究符樣。
這一切，構成了他新生活的底色。讓他有力量，繼續在無人看見的角落裏，朝着那扇緊閉的大門，一次次，耐心而堅定地，叩響。
郡城學府很遙遠，復仇之路更加漫長。
而明天，當晨光再次照亮青嵐鎮時，他或許會再次前往那個隱秘的石隙，繼續他的“點”的修行。
路在腳下，一步，一個印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