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安如同一道融入夜風的影子,憑着對路徑的熟悉和對危險的直覺,避開幾處陰冷氣息較爲凝聚的“節點”,以最快的速度潛回了符齋附近。他沒有立刻進去,而是再次確認了周圍沒有異常的窺視感,才從原路——那個狹窄的氣窗,悄然鑽回了自己的房間。
關上氣窗,插好木柵,他背靠着冰冷的牆壁,才允許自己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溼透內衫,夜風一吹,帶來刺骨的寒意。但更冷的,是心頭那份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發現。
亂石溝深處那團充滿飢渴的黑暗核心,連接全鎮的邪惡“血管”,老鬆樹下神秘的隱藏屏障……這一切都在他腦海中翻騰,交織成一幅令人窒息的恐怖圖景。
沒有時間猶豫,也沒有資格再隱瞞。他必須立刻告訴落恒!
他迅速換了身幹爽的舊衣,穩了穩心神,深吸一口氣,推開房門,走向堂屋。
堂屋裏,油燈已經重新點起,光線昏黃。落恒依舊坐在椅子上,但顯然沒有睡,眼中布滿血絲,聽到腳步聲,立刻警惕地望過來。看到是啓安,他先是一愣,隨即看到他蒼白的臉色和凝重的神情,心頭一沉。
“安?你怎麼……”落恒站起身,隨即反應過來,“你出去了?”
啓安點點頭,沒有否認。他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碗涼水,一口氣灌下去,冰涼的液體讓他因緊張而發燙的喉嚨稍微舒服了些。
“落叔叔,我有要緊事說。”他的聲音帶着一絲沙啞,卻異常清晰穩定,“關於鎮上發生的這些事,關於陳實和李青,關於……那個東西。”
落恒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他關緊堂屋的門,又側耳聽了聽裏屋的動靜(落煙和柳姨似乎睡沉了),才壓低聲音,急切地問:“你發現了什麼?”
啓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支炭筆(畫符打草稿用的),在一張廢棄的符紙背面,快速勾勒起來。
他先畫了一個圓圈,代表青嵐鎮。然後在圓圈邊緣各處,點下許多扭曲的小點,代表那些邪惡標記。接着,他從這些點引出細線,交錯連接,最終匯聚到圓圈外東面一個特意加粗的黑點——代表亂石溝核心。
“這不是簡單的騷擾或拐賣。”啓安指着草圖,聲音低沉,“這是一個……以整個鎮子爲範圍的邪惡法陣。那些標記是節點,它們在吸收特定的氣息——很可能是有符道天賦或潛力的活人氣息,尤其是少年人。陳實和李青,恐怕……”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吸收氣息?法陣?”落恒聽得目瞪口呆,他雖然感覺到事情詭異,卻從未想到是如此龐大邪惡的布局,“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我不知道它的具體形態或來歷。”啓安搖頭,“但它的核心力量,應該盤踞在鎮東亂石溝深處。我今晚去了那裏,感覺到一股非常龐大、混亂、充滿飢渴的黑暗意念。鎮上的節點吸收的氣息,通過某種‘血管’一樣的聯系,正源源不斷地輸送到那裏。”
落恒倒吸一口涼氣,臉色慘白:“你的意思是……它在‘吃’我們鎮上的人?用他們的……來喂養自己?”
“恐怕是的。”啓安點頭,神色嚴峻,“而且,它還在繼續‘標記’。落煙姐姐今天在鎮比上表現最好,很可能已經被重點標記,成爲下一個目標。”
“什麼?!”落恒如遭雷擊,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音。他眼中瞬間充滿了血絲和恐懼,“煙兒!不行!絕對不行!”他就要沖進裏屋。
“落叔叔,冷靜!”啓安攔住他,目光沉靜地看着他,“現在慌亂沒有用。我們必須想辦法應對。”
落恒強迫自己停下腳步,胸口劇烈起伏,看着眼前這個異常冷靜的少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安,你既然能看出這些,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你……你不是普通孩子,對不對?求求你,救救煙兒!救救鎮子!”
他的聲音帶着絕望的懇求。
啓安心中震動。他看着落恒通紅的眼睛,這個平日裏沉穩敦厚的符師,此刻只是一個爲女兒安危而瀕臨崩潰的父親。
“落叔叔,我會盡力。”啓安鄭重地點頭,“但我需要你的幫助,也需要……告訴你一些事情。”
他深吸一口氣,知道不能再隱瞞下去了。至少,要對落恒坦白一部分。
“我確實不是普通流落的孩子。”啓安緩緩說道,聲音帶着一絲久遠的傷痛,“我來自一個……很遠的地方,一個以符道傳承爲主的家族。因爲一些變故,家族遭難,只有我一人逃了出來。我身上,帶着家族傳承的部分符道知識,還有……一件家族至寶的封印。正是這件至寶的些微力量,讓我能感知到那些陰邪氣息,也能暫時驅散門楣上的標記。”
他沒有提天符門,沒有提《聖符錄》,也沒有提神魔滅門。這是他能透露的極限。
落恒聽得心神劇震。他猜到啓安來歷不凡,卻沒想到背後竟有如此沉重的故事和隱秘。家族遭難,身懷至寶……這孩子背負的東西,遠比他想象的更重。
“所以……你在學堂裏扔出的那個東西,還有你清除門楣標記……”落恒恍然大悟。
“是。”啓安點頭,“但我的力量還很微弱,那件至寶的封印也遠未解開。靠我自己,無法對抗亂石溝裏的東西,也無法破壞覆蓋全鎮的法陣。”
落恒眼中的希望黯淡了一些,但隨即又燃起:“那……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逃走?連夜帶着煙兒和你柳姨離開青嵐鎮?”
“逃不掉的。”啓安搖頭,指向草圖,“這個法陣已經啓動,整個鎮子都在它的‘網’中。我們一旦試圖逃離,或者表現出明顯的反抗意圖,很可能立刻會被它察覺,遭到更直接的攻擊。而且,鎮上這麼多人,我們能帶走幾個?其他人怎麼辦?”
落恒頹然坐下,雙手抱住頭:“那……難道就只能等死?等着那東西一個一個把我們的孩子都……”
“不。”啓安的聲音斬釘截鐵,“我們還有機會。這個法陣雖然龐大邪惡,但並非無懈可擊。”
他再次拿起炭筆,在草圖上亂石溝核心的位置旁邊,畫了一個小小的方框。
“我在探查亂石溝時,在老鬆坡邊緣,發現了一個隱藏得極好的靈力屏障。”啓安指着那個方框,“這個屏障的手法很高明,與那東西的陰冷混亂氣息截然不同,更加‘正統’和‘穩固’。我懷疑,可能還有其他人,也在暗中觀察那東西,甚至可能……也在想辦法對付它。”
“其他人?難道是郡城派來的高手?”落恒眼中重新燃起希望。
“不確定。”啓安搖頭,“也許是,也許不是。但無論如何,這是我們可能的機會。如果能找到這個人,或者至少利用這個發現,或許能找到法陣的弱點,或者幹擾它的運行。”
他頓了頓,看向落恒,眼神銳利:“落叔叔,你是鎮上最好的符師,對本地地理、材料也最熟悉。我們現在需要做兩件事:第一,盡一切可能,加強符齋的防護,保護落煙姐姐和柳姨。不能只靠關門閉戶,需要真正的、能抵擋陰邪侵襲的防護。第二,我們需要制作一些東西——不需要多強的威力,但必須能對陰邪氣息產生幹擾、遲滯、甚至破壞節點作用的東西。材料就用符齋裏現有的,我提供方法。”
落恒精神一振:“防護?制作東西?安,你說,需要我做什麼?”
啓安走到貨架前,快速指點着:“這些‘陽炎砂’,品質雖然一般,但火氣尚存,研磨時兌入雄黃粉和正午采的烈陽草(我記得庫房裏有曬幹的)汁液,可以增強其‘破邪’屬性。這些‘青紋竹紙’,用浸泡過三年以上桃木灰的水重新漿制一遍(方法我可以告訴你),能提升其對陰性力量的抵抗力,雖然無法制成真正的護身符,但用來布置簡單的‘阻隔紋’或者包裹重要物品,或許有用。還有這些‘寒鐵砂’(一種本地產的、略帶磁性的鐵礦砂),摻雜少量銀粉和公雞血調和,畫出的紋路對靈體類陰邪可能有短暫的‘釘固’效果……”
他語速很快,卻條理清晰,每一種材料的處理、配伍、可能達到的效果,都說得明明白白。有些方法聽起來匪夷所思,甚至與落恒所知的符理相悖,但落恒此刻對他已是完全信服,沒有絲毫懷疑,只是用心記下。
“另外,”啓安最後說道,“我們需要一些時間。那東西昨晚剛‘巡視’過,短時間內可能不會立刻發動大規模襲擊,尤其是對鎮上防護相對較好的區域。但我們必須快,在它下一次‘進食’或加強法陣之前,做好我們能做的準備。”
“我明白了!”落恒用力點頭,眼中重新燃起了鬥志,“我這就去準備材料!天一亮就開始!”
“不,”啓安搖頭,“現在就開始。有些材料的處理需要時間,比如桃木灰水浸泡符紙。而且,夜晚的陰氣重,某些步驟或許在黎明前完成效果更好。”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離天亮還有不到兩個時辰。落叔叔,我們先從調制‘破邪陽炎砂’和準備桃木灰水開始。聲音要輕,不要驚動落煙姐姐和柳姨。”
落恒立刻行動起來。這個沉穩的符師,此刻展現出了驚人的行動力。他點亮更多油燈,將工作台清理出來,按照啓安的指示,開始小心翼翼地稱量、研磨、調配。
啓安也沒閒着。他找出幾塊質地相對堅韌的獸皮邊角料,用那支特殊的符筆,蘸取自己調制的陽血朱砂,開始在上面刻畫一些極其簡化、卻蘊含“守護”、“淨化”、“隔絕”意念的紋路片段。他沒有試圖引動封印暖流(消耗太大,且需要用在更關鍵的地方),只是依靠正確的“形”與“意”,結合特殊的“墨水”,希望能留下一點點微弱的防護效果。哪怕只能持續一兩天,或者只能被動觸發一次微弱的陽火,也是好的。
兩人在昏黃的燈光下默默忙碌,與窗外那無邊無際、充滿惡意的黑暗對峙。堂屋裏彌漫着研磨礦砂的沙沙聲,草汁混合的微腥氣,以及一種緊張而專注的氣氛。
時間在無聲的奮戰中悄然流逝。
當東方的天際泛起第一絲極淡的魚肚白時,落恒已經按照啓安的方法,處理好了第一批“破邪陽炎砂”和幾小罐桃木灰水浸泡的符紙(需要浸泡更久,但初步處理已完成)。啓安也完成了三個獸皮護符的雛形(紋路已幹),雖然看起來粗糙簡陋,但他能感覺到上面那一點點微弱的、與陰冷氣息相斥的“活性”。
兩人都累得夠嗆,眼中布滿血絲,但精神卻因看到初步成果而振奮了一些。
“天快亮了。”落恒抹了把額頭的汗,看向窗外漸亮的天色,聲音有些發幹,“那東西……白天會收斂些嗎?”
“也許。”啓安將獸皮護符收好,“但法陣還在運行,標記還在。我們不能放鬆警惕。落叔叔,白天你照常開店,但不要讓落煙姐姐離開後院。如果有人來打聽什麼,尤其是關於鎮比、關於失蹤案、或者對符道特別感興趣的生面孔,務必小心應對。”
他想起那個神秘的吳岩,以及老鬆樹下的隱藏屏障。這兩者之間,是否有聯系?
“我明白。”落恒鄭重道,“安,你……今天還要出去嗎?”他有些擔心。
啓安沉默了一下,點點頭:“我需要再去一次老鬆坡附近,確認那個隱藏屏障的情況。或許……能等到布置屏障的人。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突破口。”
“太危險了!”落恒立刻反對。
“留在鎮上被動等待,同樣危險。”啓安目光平靜卻堅定,“而且,我有自保和隱匿的手段。落叔叔,你保護好家裏,就是對我最大的幫助。”
落恒看着啓安那雙與年齡不符的、充滿決斷力的眼睛,知道自己無法改變他的決定。這個孩子,早已不是需要他庇護的落難幼童,而是一個有了自己的目標、並能爲之承擔風險的……同伴,甚至可以說是暫時的“引領者”。
“一定要小心。”落恒最終只能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將兩個新做好的、用處理過的青紋竹紙包裹着“破邪陽炎砂”的簡易“阻隔包”塞給他,“帶上這個,或許有點用。”
啓安接過,感受到紙包上傳來的微弱暖意和排斥感,點了點頭。
晨光,終於艱難地刺破了厚重的雲層,將微弱的金紅色光芒灑向大地。
青嵐鎮從死寂的黑暗中蘇醒,卻並未帶來生機。街道上依舊空曠,偶有行人也是行色匆匆,面色惶恐,不敢停留。家家戶戶的門窗後,似乎都有一雙驚懼的眼睛在窺視着外面。
新的一天開始了。
但籠罩在鎮子上空的陰雲和那無形的邪惡網絡,卻並未隨着陽光的到來而消散。
啓安站在符齋後院,望着東方逐漸明亮的天空,又看了看手中粗糙的獸皮護符和阻隔包。
破曉時分,他們做出抉擇:不再被動等待,而是開始準備,開始反擊,哪怕力量微末。
他收起東西,轉身,再次走向那個連接後院與小巷的、不起眼的角落。
這一次,他不是爲了逃避,而是爲了……去尋找撕破這張巨網的可能。
前路依然凶險莫測,但至少,他們不再是待宰的羔羊。
晨光中,少年瘦削卻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巷道的陰影裏。
而符齋內,落恒緊緊握住了女兒的手,看向那些剛剛處理好的、帶着微弱“破邪”氣息的材料,眼中燃燒着屬於父親和符師的、絕不退縮的火焰。
對抗,從這破曉的抉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