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白駒過隙,悄然間,夏日的酷熱已被秋日的涼爽所取代。
望江村外的山巒換上了五彩的秋裝,層林盡染,稻穗飄香。
這日清晨,薛昭依舊背着竹簍準備上山,卻發現院門外早已等着幾個半大的小子.
他們都是族裏的同齡人,一個個眼神熱切又帶着些靦腆。
“昭哥兒,我們來了!”
薛昭點了點頭,“你們同我上山,可千萬不要亂跑!”
“昭哥兒放心,我們爹娘都交待過了,讓我們都聽你的。”
原來,族人們見薛昭靠着采藥不僅支撐起了家門,還能換錢購買紙墨,不禁都動了心思。
於是便托族長薛永年詢問薛昭,看能不能讓自家孩子也跟着上山采藥,也好爲家裏添個進項。
昨日,族長來到家裏和他說了此事後,他立即爽快地答應了。
山中草藥資源豐富,他一個人又能采摘多少?
若能帶領族人一起,讓大家都能改善生活,何樂而不爲?
更何況,薛父生前經常教導他,只有彼此和睦,互助共贏,一個家族才能繁榮昌盛。
不過,采藥畢竟事關人命,絕非兒戲。
薛昭對這群“學徒”的要求十分嚴格。
昨晚,他憑借着自己的記憶和細致的觀察,精心繪制了幾種常見且價值較高的草藥圖樣。
他不僅畫出了每種草藥植株的全貌,還細心地標注了根、莖、葉、花、果的特征,甚至注明了容易混淆的相似植物及區別要點。
可謂圖文並茂,一目了然。
“諸位兄弟,”
薛昭將繪制好的圖樣交給其中年紀最大的薛青,
“山中藥草雖多,但並非所有都能入藥,有些甚至還有毒。
我們必須嚴格按照這圖樣來采摘,寧可錯過,不可采錯。
否則鬧出禍事,可就麻煩了。”
孩子們見薛昭如此鄭重,也都收起了玩鬧之心,認真點頭答應。
自此,薛昭的采藥隊伍便壯大起來。
每日清晨,他帶着這群半大小子上山,一邊尋找藥材,一邊現場教學,耐心講解每種草藥的習性、采收時節和炮制方法。
孩子們爲了補貼家用,不必下地幹活,也都學得格外認真。
到了中午,薛昭便準時下山,畢竟剩餘的半天,他還得讀書。
而其他的孩子則會在山裏待上一整天,以期有更多的收獲。
這日晌午,薛昭背着一上午的成果,和往常一樣來到江邊清洗草藥。
秋日的江水更加清澈碧透,岸邊蘆花盛開,隨風搖曳,如同一片片雪白的波浪。
他剛蹲下身,便瞥見不遠處停着一輛眼熟的青篷馬車。
而江岸邊,一位須發皆白的青袍老者,正負手而立,眺望着浩渺的江景。
正是當日吟詩的那位老人。
薛昭心中微動,思忖着兩人畢竟有着一面之緣,是不是應該上去打聲招呼。
誰想那老者卻轉過頭,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臉上露出驚喜的笑意,主動邁步走了過來。
“小友,多日不見,別來無恙?”老者聲音洪亮,帶着長者特有的慈祥。
薛昭連忙起身,拱手行禮:“小子薛昭,見過老先生。托老先生的福,昭一切安好。”
“恩。”老者捋了捋胡須,看了一眼地上的草藥,小友這是又上山采藥了?“
”貼補些家用罷了,讓老先生見笑了。”
“小友小小年紀,便知擔起家庭重任,勤學不輟,實乃可造之材。”老者感嘆了一句。
上次遇着薛昭之後,他早已通過仆從打聽清楚了薛昭的身世。
直到薛昭少年喪父,家境清貧,卻自強不息,一邊采藥養家,一邊刻苦攻讀,孝順母親,友愛妹妹,在族中口碑極佳。
“老先生謬贊了!”薛昭謙虛了一句,“老先生似乎對這江畔美景情有獨鍾?”
“這浛江秋色,實在令人流連忘返啊!”
感嘆了一句,老者又說道:“上次小友於詩詞煉字一道,見解精妙,令老夫受益匪淺。不知小友對詩詞之道,可還有什麼高見?”
薛昭笑了笑:“不敢說是高見,只是有些心得。”
“哦,可否細說?”
“小子以爲,詩詞乃心之聲也。正所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如果過分雕琢,反而失了真意。”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老者反復咀嚼着這十個字,隨即撫掌大贊,
“妙!妙極!此言深得詩文三昧,非真知灼見者不能道也!小友之才思,老夫拜服!”
學問無大小,能者爲尊。
他越看薛昭越是喜愛,不禁起了考較之心,於是笑道:“既如此,值此秋色如畫,小友何不即景賦詩一首,讓老夫開開眼界?”
出乎老者意料的是,薛昭搖頭拒絕了。
“老先生,詩詞歌賦,雖是風雅,但於小子看來,終是小道。
小子志不在此,亦不喜空作傷春悲秋之態。
如今更願多讀些經世致用之學,探究些安邦定國之道,方不負先父期望,亦不負此生韶華。”
薛昭的這一席話,直接將格局從吟風弄月提升到了家國天下。
老者聞言,先是一怔,隨即臉上露出了復雜的神色,有驚訝,有贊賞,更有感佩。
他活了大半輩子,見過無數才華橫溢的年輕人。
但像薛昭這樣,年紀輕輕就能清晰認知自我,不慕虛華的,簡直見所未見。
“好!”老者擊節贊嘆,“小友年紀雖小,卻立志遠大,將來必成大器!”
“然小友可知,詩言志,歌詠言。
詩歌亦可抒發抱負,陶冶性情,豈可一概視爲小道?
今日秋光正好,正宜抒懷,小友便莫要推辭了。”
薛昭見老者一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模樣,無奈一笑,只好勉爲其難地答應了。
“既如此,那小子就獻醜了。只是小子才疏學淺,若有不當之處,還請老先生指正。”
“誒,這是哪裏話,你盡管作來便是。”老者撫須,一臉的期許。
薛昭轉過身,面向寬闊的江面,只見秋水長天,雁陣驚寒,又見楓林如火,遠山如黛。
他思索了足足有半刻鍾的時間,心中才有腹稿,於是朗聲吟道:
水闊雲高天地清,西風送雁入滄溟。
蘆花勝雪連洲白,楓葉如霞映日明。
莫道秋光多寂寥,且看稻浪涌豐盈。
少年自有凌雲志,不懼霜寒萬裏行!
詩句念完,老者頓時呆立當場!
他本以爲少年會寫悲秋之詩,沒想到竟然別出心裁,直接打破了逢秋必悲的窠臼!
首聯以“水闊雲高”、“西風送雁”勾勒出秋日的開闊與動態之美,氣象宏大。
頷聯“蘆花勝雪”、“楓葉如霞”,色彩明麗,以詩入畫。
頸聯筆鋒一轉,由景及理,直言不必爲秋光寂寥而傷感,且看那田野裏象征豐收的稻浪,多麼讓人欣喜;
尾聯更是直抒胸臆,將秋日的“霜寒”視爲磨礪,表達了少年不畏艱難、志在萬裏的豪情壯志!
整首詩格律工整,對仗精巧,意境高遠,格調昂揚,充滿了蓬勃的朝氣與進取精神。
“好詩!好一個少年自有凌雲志,不懼霜寒萬裏行!”
老者激動得胡須微顫,眼中異彩連連。
“小友此詩,別開生面,格調高亢,真乃詠秋之佳作!老夫今日真是不虛此行!”
他此刻對薛昭的才華,已經不再是欣賞,而是近乎驚嘆了。
激動之餘,老者關切地問道:“小友有如此才華,明年二月縣試,可是要下場一試?”
“小子正有此意。”
“哦?那童生試需得有廩生作保,小友可找到了保人?”老者又問。
廩生作保,是參加科舉的不可或缺的一道程序,目的是確保考生身家清白、無冒籍等弊。
薛昭露出一絲難色,搖了搖頭:“尚未找得。”
老者聞言,哈哈一笑,爽快地說道:“區區保結之事,無須煩憂!你若願意,老夫可以爲你尋一保人!”
薛昭聞言大喜,本來還以爲只能麻煩表兄龐文遠給自己聯系廩生,現在看來,是不必了。
只是他畢竟和老者只見了兩次面,也不知道對方的話是否能信。
爲了保險起見,還是先搞清楚老者的身份再說。
“多謝老先生厚愛!只是...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
“老夫江墨林,忝居靖江知府。”
“知...知府大人?”薛昭一驚,他萬萬沒想到,眼前的老者竟然是掌管一府政務的知府大人!
他連忙整理衣袍,就要行大禮。
江墨林一把扶住了他,和藹地說道:“誒,不必多禮。今日我們二人只是在江邊論詩的老叟與少年,不必拘泥俗禮。你且安心備考,至於保結之事,包在老夫身上!”
薛昭心中波瀾起伏,有種得遇貴人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