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花園裏,修剪草坪的機器早已停下,刺鼻的草腥味混合着某種化學液體的酸蝕氣息,彌漫在空氣中。保安們死死按着仍在掙扎咒罵的蘇清,她的污言穢語如同背景噪音,卻無法穿透那中心三人之間形成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真空地帶。
沈清秋(林晚)緊緊抱着安安,孩子的臉埋在她頸窩,小小的身體因爲受驚而微微顫抖。她的手臂箍得那樣緊,指節泛白,仿佛一鬆手,懷中的珍寶就會碎裂消失。她盯着陸子謙,眼神裏是淬了冰的恨意和毫不掩飾的戒備,如同最堅韌的盾牌,豎在她與孩子面前,隔絕一切來自他的靠近。
而陸子謙,僵立在原地。
頸側皮膚傳來火辣辣的刺痛,蘇清潑來的液體正在侵蝕他的皮肉,但這物理的疼痛,與他內心掀起的驚濤駭浪相比,微不足道。
他的目光,如同被釘在了沈清秋懷裏的那個小身影上。
那孩子……那張臉……
柔軟的棕色頭發,飽滿的額頭,挺翹的鼻梁,尤其是那雙眼角微挑的輪廓——幾乎是他幼年照片的翻版!而孩子從母親頸間微微抬起臉,怯生生偷看他時,那清澈烏黑的瞳仁,那微微抿起的嘴唇線條,又分明帶着林晚的影子,帶着一種他曾在夢裏勾勒過無數次的、他與她的孩子應有的模樣!
“兒子……?” 陸子謙喃喃出聲,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摩擦。這兩個字出口的瞬間,帶着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來自靈魂深處的震顫。“你剛才說……你兒子?”
沈清秋的心猛地一縮,糟了!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她將安安的臉更深地按向自己,隔絕陸子謙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目光,聲音冷硬如鐵:“跟你沒關系!陸子謙,帶着你這個瘋子情人,立刻從我眼前消失!”
“瘋子情人?哈哈哈哈哈!”被按在地上的蘇清聽到這個詞,爆發出尖銳刺耳的笑聲,她奮力抬起頭,污濁的臉上是扭曲的快意,“陸子謙!你聽到了嗎?你這個蠢貨!你爲了這個賤人把我送進地獄!可她連你的種都偷偷生下來了!你被她耍得團團轉!哈哈哈哈!”
“閉嘴!”陸子謙猛地扭頭,看向蘇清的眼神是毫不掩飾的、近乎實質的殺意,那凜冽的寒氣讓狀若瘋癲的蘇清都瞬間噤聲,打了個寒顫。
他重新轉向沈清秋,一步步向她走近,無視她更加凌厲的戒備目光,他的視線死死鎖住她,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裏艱難地擠出來:“林晚……告訴我……他是不是……是不是我的孩子?”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種瀕臨崩潰的祈求,一種害怕得到答案卻又不得不問的絕望。
沈清秋看着他頸側那片正在迅速紅腫、甚至開始起泡潰爛的皮膚,看着他眼中那混雜着震驚、狂喜、悔恨和無法置信的復雜情緒,心中涌起一股近乎殘忍的快意,但隨之而來的,是更深的恐慌。
她絕不能讓安安被他奪走!
“不是!”她斬釘截鐵,聲音因爲激動而微微拔高,“陸子謙,你少在這裏自作多情!安安是我的孩子,是我和別人的孩子!跟你沒有半分錢關系!”
“別人的?”陸子謙像是聽到了世界上最荒謬的笑話,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蒼涼而悲愴,他指着自己的臉,又指向她懷裏的安安,“林晚,你看着他的臉,看着我的臉!你告訴我,這世上會有這麼巧的事?!你告訴我,他是誰的?!”
“他是誰的都比你強!”沈清秋厲聲反駁,情緒幾乎失控,“至少他的父親不會親手籤下殺死他的同意書!不會逼得他的母親跳海自殺!”
這句話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精準地刺穿了陸子謙所有僞裝的堅強。他踉蹌着後退一步,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所有的質問和力氣仿佛都被瞬間抽空。
是啊……他有什麼資格問?
他才是那個劊子手……那個差點親手殺死自己骨肉的凶手……
“媽咪……”懷裏的安安似乎被大人之間激烈而可怕的氣氛嚇到了,小聲地啜泣起來,小手緊緊抓住沈清秋的衣領,“怕……安安怕……”
孩子的哭聲像是一盆冷水,澆醒了被恨意和恐慌沖昏頭腦的沈清秋。她不能在這裏,不能在陸子謙面前失態,不能嚇到孩子。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涌的情緒,用盡可能平靜的聲音安撫兒子:“安安不怕,媽咪在,沒事了。”
她不再看搖搖欲墜的陸子謙,抱着孩子,對趕來的安保負責人冷聲吩咐:“報警處理這個女人。徹底檢查花園,我不希望再有任何安全隱患。另外,”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陸子謙,“請這位陸先生立刻離開,如果他再靠近我和孩子一百米範圍內,視爲威脅,采取必要措施。”
“是,沈總!”安保人員立刻應聲,形成一道人牆,隔開了陸子謙和沈清秋母子。
沈清秋抱着安安,決絕地轉身,快步走向公寓大樓,一次也沒有回頭。
陸子謙下意識想追,卻被保安強硬地攔住。
“陸先生,請您離開。”
他看着那個背影,看着他可能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被那個女人緊緊抱着,一步步遠離他的世界。頸側的灼痛此刻變得無比清晰,連同心髒被生生剜去的劇痛,一起席卷了他。
蘇清被警察帶上警車時,還在瘋狂地嘶吼叫罵,但陸子謙已經聽不見了。他的世界,在確認孩子存在的那一刻,在聽到林晚那錐心刺骨的控訴時,已經徹底崩裂,只剩下無盡的荒蕪和悔恨。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陽光將他孤獨的影子拉得很長。直到周誠聞訊匆匆趕來,看到他頸側的傷,大驚失色地要送他去醫院,他才像是終於找回了一絲力氣。
“周誠……”陸子謙抓住周誠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他眼睛赤紅,聲音嘶啞破碎,“去查……不惜一切代價……我要知道那個孩子……安安……他所有的信息……他的出生……他的一切……”
他要知道,他究竟錯過了什麼,究竟……罪孽有多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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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寓,沈清秋反鎖了門,背靠着門板,身體才後知後覺地開始劇烈顫抖。安安被她緊緊抱在懷裏,似乎也感受到了母親極度的不安,小聲地哭着。
“沒事了,寶貝,沒事了,媽咪在這裏……”她一遍遍安撫着兒子,也是在安撫自己。
張姨嚇得臉色發白,連連自責。
“不關你的事,張姨。”沈清秋疲憊地搖搖頭,“是有人處心積慮。” 她沒想到蘇清竟然瘋狂至此,更沒想到陸子謙會恰好出現……還看到了安安的臉!
她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哄睡了受驚的安安後,沈清秋站在兒童床邊,看着兒子熟睡中依舊微蹙的眉頭,心疼得像被針扎一樣。她輕輕撫平他的眉心,指尖流連在那酷似陸子謙的眉眼上,心情復雜到了極點。
恨陸子謙,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力量。可安安的存在,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他們之間曾有過怎樣扭曲而深刻的聯結。這孩子是她一個人的寶貝,可他的身上,又流淌着那個她恨之入骨男人的血液。
這種撕裂感,幾乎讓她窒息。
她必須采取行動。陸子謙既然看到了安安,就絕不會善罷甘休。以他偏執的性格,一定會想盡辦法來確認,來爭奪。
她拿起手機,撥通了沈老爺子的電話,將今天發生的事簡要匯報。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沈老爺子沉穩的聲音傳來:“清秋,看來,平靜的日子結束了。陸子謙既然起了疑心,以他的能力,查到蛛絲馬跡是遲早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義父,我絕不會把安安給他!”沈清秋語氣堅決,“他是我的命!”
“我明白。”沈老爺子道,“但堵不如疏。一味地隱藏和對抗,並非上策。或許……可以考慮給他施加更大的壓力,讓他無暇他顧。或者……” 老爺子頓了頓,“考慮帶安安暫時離開海城,避其鋒芒。”
離開海城?沈清秋握緊了手機。她的復仇還沒有完成,陸氏雖然遭受重創,但根基猶在,陸子謙還沒有真正體會到失去一切的痛苦。她不甘心就這樣離開。
“義父,讓我再想想。”她需要權衡,在報復和保護孩子之間,找到最穩妥的路徑。
“好。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沈家都是你的後盾。需要人手或者資源,隨時開口。”
“謝謝義父。”
掛了電話,沈清秋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看向樓下。陸子謙的車已經不見了,但她知道,他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絕不會輕易放棄。無形的網已經張開,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
而她,必須爲了安安,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堅強和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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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裏,陸子謙頸側的傷口經過了緊急處理,醫生說是具有腐蝕性的化學液體,幸好濃度不算極高,且大部分被衣服阻擋,但依舊造成了二度灼傷,需要定期換藥,可能會留下疤痕。
陸子謙對是否會留疤毫不在意。他靠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腦海裏反復回放着花園裏的那一幕——孩子與他酷似的臉,林晚戒備仇恨的眼神,蘇清瘋狂的嘶吼……
周誠輕手輕腳地走進病房,臉色凝重地遞上一份剛剛收到的加急文件袋。
“陸總,這是動用了一些非常規渠道,從……沈家勢力範圍外的一家私立醫院查到的碎片信息,關於……那位小少爺的。”
陸子謙猛地坐起身,一把抓過文件袋,幾乎是粗暴地撕開。
裏面只有寥寥幾張模糊的復印件和打印件。有一張是新生兒腳印記錄,日期赫然就在三年前林晚“跳海”後的第七個多月!姓名欄是空的,但母親信息欄被刻意抹去,只隱約能看到血型記錄是O型(林晚的血型)。還有一份是幾個月後的嬰幼兒體檢記錄,名字一欄寫着一個英文名“Anson”,附注欄有醫生手寫的“健康狀況良好,與母親沈清秋”等模糊字眼。
最關鍵的是,在一張極其模糊的、似乎是偷拍的照片上,一個襁褓中的嬰兒,被一個戴着帽子和墨鏡、看不清面容的女人抱着,但那女人露出的下頜線條,與林晚一模一樣!而放大嬰兒模糊的五官,那眉眼間的神態……
陸子謙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紙張簌簌作響。
時間對得上!血型對得上!那模糊的嬰兒眉眼,與今天他看到的孩子,與他自己的童年照片,驚人地重疊!
所有的證據鏈,哪怕零碎,都指向一個他無法再逃避的事實——
安安,就是他的兒子!
是那個他以爲早已被他親手扼殺,卻奇跡般存活下來的孩子!
是林晚,瞞着他,生下了他們的孩子!
巨大的沖擊讓他眼前一陣發黑,他扶住床頭櫃才勉強穩住身體。
“啊——!”一聲壓抑不住的、如同負傷野獸般的哀嚎,從他喉嚨深處溢出,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悔恨。
他曾經擁有這世間最珍貴的寶貝,卻被他親手推開,踐踏,差點徹底失去。
林晚說得對,他連質問的資格都沒有。
他癱坐在床上,雙手捂住臉,滾燙的淚水終於無法抑制地從指縫中洶涌而出。
爲那個未來得及出世就被他剝奪生命的孩子。
爲這個悄然長大他卻一無所知的孩子。
爲那個被他傷得遍體鱗傷、化身復仇修羅的女人。
他的人生,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和悲劇。
但,痛哭之後,一種更加偏執、更加瘋狂的念頭,在他心底破土而出——
那是他的兒子!
他陸子謙的血脈!
他絕不允許他流落在外,稱呼別人爲父親(盡管沈清秋說是別人的孩子,他根本不信)!
他要把他們母子,都搶回來!
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無論林晚有多恨他!
他抬起淚痕狼藉的臉,眼中是毀滅與重生交織的、令人膽寒的光芒。
“周誠……”
“陸總?”
“放棄陸氏。”陸子謙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所有資產,能變現的立刻變現,不能變現的,打包出售或者抵押。我要在最短時間內,籌集到足以對抗沈家的流動資金。”
周誠震驚地看着他:“陸總!這……這是您多年的心血!”
“心血?”陸子謙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如果連血脈至親都留不住,要這心血何用?陸氏可以垮,可以敗,但我不能再失去他們第二次。”
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一字一句道:
“從今天起,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讓他們回到我身邊。”
“林晚,你恨我也好,要殺我也罷。”
“這輩子,你和我,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