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穿過大院門口,接受哨兵標準而響亮的立正敬禮時,葉蓁蓁的心頭涌起一股巨大的波瀾。
前世,她連縣城都很少來,更別提這種戒備森嚴的軍區大院了。
她知道,她的新生活,從這一刻才算真正開始。
大院裏,到處是整潔的紅磚樓房,高大而莊嚴,一排排整齊地矗立着。
路面是平坦的水泥地,幹淨得幾乎一塵不染,兩旁種着高大的梧桐樹,樹蔭濃密,將灼熱的陽光隔絕在外。
空氣裏都帶着一種獨特的肅穆而安寧的氣息,與村裏的喧囂和泥土氣息截然不同。
偶爾有穿着軍裝的幹部騎着自行車經過,車後座上坐着他們的孩子,清脆的笑聲和車鈴鐺聲交織在一起,給這片肅靜之地添了幾分煙火氣。
路過籃球場時,一群光着膀子的年輕士兵正在打球,汗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
幾個聚在樹蔭下乘涼的軍嫂,原本正搖着蒲扇閒聊,一看到陳敬嚴,話頭都停了。
當她們的目光落在他身邊牽着的、穿着漂亮連衣裙的葉蓁蓁身上時,眼睛裏瞬間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火。
“哎,那不是陳團長嗎?”
“是啊!他身邊那姑娘是誰?長得可真俊!”
“牽着手呢!瞧那身段,那皮膚,哪家的姑娘這麼好福氣,能降住咱們大院這尊活閻王?”
議論聲壓得極低,卻像蚊子哼哼一樣,鑽進葉蓁蓁的耳朵裏。
她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像是帶了鉤子,一遍遍地刮過她的臉,她的裙子,和她被陳敬嚴握着的手。
葉蓁蓁下意識地往陳敬嚴身邊靠了靠,手也悄悄收緊了些。
陳敬嚴察覺到她的緊張,腳步一頓,那雙在戰場上能洞穿僞裝的銳利眼眸,此刻化作兩道冰冷的利劍,朝那幾個軍嫂的方向掃了過去。
那幾人頓時如坐針氈,訕訕地別開臉,假裝看風景。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握着她的手,力道重了幾分,繼續往前走。
陳敬嚴分到的房子是一棟家屬樓的二樓,一室一廳的格局,帶着個小小的廚房和獨立的衛生間。
他推開門,一股屬於單身男人特有的、混合着淡淡皂角和塵封許久的氣息撲面而來。
屋裏的陳設簡單到堪稱簡陋,一張軍綠色鐵架床,一張老舊的木質書桌,一個大衣櫃,幾把木頭椅子。
整個房間都透着屬於主人的冷硬和單調,甚至帶着一絲不食人間煙火的禁欲氣息。
但對葉蓁蓁來說,這裏簡直就是天堂。
與前世街頭的慘死,與今生在土坯房裏隨時可能被陳志強糾纏相比,這裏就是她的避風港,她的安全屋。
她終於有了一個只屬於自己的、安全的地方。
“以後你跟我就住這裏。”陳敬嚴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他將手裏的大包小包放在地上,人就那麼杵在門口,眼神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葉蓁蓁眨了眨眼,故作不解地問:“不……不去爸媽那邊住嗎?”
“我平時都住在這邊,很少回去。”陳敬嚴言簡意賅地解釋,深邃的目光掃過她,補充道,“你以後也住這邊。”
葉蓁蓁心裏門兒清。
陳敬嚴這是看到了她今天在陳家老宅受的委屈,怕她跟吳秀麗那種人處不來,更怕她跟陳志強低頭不見抬頭見,才特意將她安置在自己的“地盤”上。
這個男人,心細得像針,卻嘴笨得像石頭。
他心裏想的是:就算她心裏還有陳志強那個混賬,但既然嫁給了他陳敬嚴,就是他的人。離那個侄子遠一點,總歸是好的。
見她不說話,陳敬嚴以爲她是不滿意這裏的環境,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皺。
他從口袋裏掏出幾張票證和一小沓錢,放在桌子上。
“錢和票你先拿着,缺什麼自己去買。下午部隊有會,我得過去一趟。”
說完,他像是完成了一項艱巨的任務,轉身就走,背影挺拔得像一棵白楊樹。
門“砰”的一聲關上,屋裏只剩下葉蓁蓁一個人。
她走到桌邊,看着那幾張大團結和各種票證,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前世,她把自己的工資、父母給的錢,一分一分地攢下來,求着陳志強收下,對方還嫌棄她拿不出手。
而現在,這個才認識沒幾天的男人,卻把錢和票隨手放在她面前,仿佛給她花錢是天經地義的事。
這就是她法律上的丈夫,一個會用最直接、最笨拙的方式,表達自己責任感的男人。
她笑了笑,將錢和票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後卷起袖子,開始了她的“領地攻占”計劃。
她先是打開窗戶通風,讓陽光照進來,驅散屋裏的沉悶。
然後,她找到角落的掃帚和抹布,將這個不大的家,進行了一次徹底的大掃除。
她幹得格外起勁,這和前世去陳志強家當牛做馬完全不同。
那時候,她擦亮的地板是爲了迎接挑剔的未來婆婆,洗幹淨的衣服是爲了討好涼薄的未婚夫。
而現在,她擦亮的每一塊玻璃,擺放的每一個物件,都是在爲自己構建一個家,一個真正屬於她的、安全的家。
這種感覺,讓她充滿了力量。
她用抹布將每一寸地板都擦得能倒映出人影,窗戶的玻璃被她擦得明可鑑人。
她甚至踩着凳子,把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網都給清理幹淨了。
當她整理書桌時,發現了一本攤開的軍事理論書,旁邊放着一張寫了一半的報告,字跡剛勁有力,和他的人一樣。
葉蓁蓁只是瞥了一眼,便小心地將報告合上,用書本壓好。
這是他的世界,她暫時還不想過多探究。
她從隨身的包裹裏,拿出母親偷偷塞給她的一塊嶄新的碎花布,將這塊顏色鮮亮的布鋪在了那張光禿禿的木桌上。
又從院子角落裏掐了幾朵不知名的紫色野花,養在喝完水的玻璃瓶裏,擺在桌角。
這個小小的舉動,瞬間給這個冷硬而單調的空間,增添了一抹柔和的亮色和幾分生機。
正當她忙得滿頭大汗時,敲門聲響了起來。
“咚咚咚。”
葉蓁蓁心裏一緊,這個時候會是誰?
她擦了擦手,走到門邊,輕聲問:“誰呀?”
“是陳團長家吧?我是住樓下的王嫂,聽說你們搬回來了,過來看看。”門外傳來一個熱情響亮的女聲。
葉蓁蓁定了定神,打開了門。
門口站着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着的確良襯衫,梳着齊耳短發,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正毫不客氣地往屋裏打量。
“哎喲,這就是陳團長的新媳婦吧?真是個俊俏的姑娘!”王嫂一見葉蓁蓁,眼睛都亮了,自來熟地就想往裏走。
葉蓁蓁身子沒動,堵在門口,臉上露出一個靦腆又帶點怯意的笑:“嫂子好。敬嚴他去部隊了,家裏亂糟糟的,還沒收拾好,您快別進來了。”
王嫂被她不軟不硬地擋住,腳下一頓,臉上有點掛不住,但還是笑着說:“沒事沒事,都是鄰居。妹子你剛來,有什麼需要的就跟嫂子說,可千萬別客氣。你這是……剛從老家過來?”
“嗯,下午剛到。”葉蓁蓁垂下眼,一副不善言辭的樣子。 “你和陳團長怎麼認識的啊?這麼快就結婚了,可真有緣分。”
王嫂的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酸味,她娘家侄女之前也想說給陳敬嚴,結果連面都沒見着。
葉蓁蓁心想我算計來的,但是不能這麼說啊。“家裏介紹的,看對了眼了就嫁了吧。”
“我們陳團長,真是好福氣,他可是咱們整個大院的標杆人物,就是平時太嚴肅了點,跟誰都不愛多說話。妹子你可得擔待着點。”
王嫂一邊說,一邊試圖從葉蓁蓁的表情裏看出點什麼。
“敬嚴他很好。”葉蓁蓁小聲說了一句,聲音裏帶着新婚妻子的嬌羞和維護。
一拳打在棉花上。
王嫂問了半天,只得到幾句軟綿綿的回答,感覺自己一腔熱情都喂了狗,只好悻悻然地找了個借口:“行,那妹子你先忙,我就是上來打個招呼,回頭再來找你拉家常。”
“嫂子慢走。”葉蓁蓁乖巧地把人送到樓梯口,才關上了門。
靠在門板上,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看來,這大院裏的生活,比她想象的還要精彩。
傍晚,陳敬嚴處理完公務回來,習慣性地推開門,腳步卻在踏進門檻的瞬間,猛地頓住了。
他甚至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看了一眼門牌號,確定是自己家沒錯。
屋裏不再是熟悉的清冷。
地板幹淨得發亮,空氣裏有股淡淡的花香和陽光曬過被褥的味道,還夾雜着一絲……飯菜的香氣。
他的目光,被死死地釘在了書桌上。
那塊對他來說過分鮮豔的碎花桌布,以及瓶子裏那幾朵不起眼卻開得燦爛的野花,像一顆小石子,精準地投進了他古井無波的心湖。
他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被紀律、任務和責任填滿,被軍綠色、迷彩色和鋼鐵的冷色調包裹。
這個宿舍只是一個睡覺的地方,冰冷、安靜、沒有人氣。
他從未想過,這個地方可以有溫度,有香氣,有……一個女人帶來的、鮮活的生命力。
這點點滴滴的變化,像一只溫柔的手,猝不及防地撥動了他心底最深處的那根弦。
這裏,好像……有點像個“家”了。
他一個常年在部隊摸爬滾打的大男人,第一次對“家”這個字,有了如此具象的感受。
葉蓁蓁聽到開門聲,從廚房裏探出頭,腰上系着一條臨時用舊衣服改的圍裙,臉上沾了一點白色的面粉,像只偷吃的小花貓。
看到他愣在門口的樣子,不由得抿嘴一笑:“你回來啦?”
陳敬嚴“嗯”了一聲,眼神有些飄忽,耳根在昏黃的燈光下,悄悄泛起了一絲熱度。
他換了鞋走進來,腳步都放輕了許多,生怕踩髒了這光潔的地板。
“我下了點面條,你……”葉蓁蓁的話還沒說完。
陳敬嚴的目光落在她光着的腳丫上,白皙小巧的腳踩在微涼的水泥地上,他眉頭立刻擰了起來。
“鞋呢?”
“啊?”葉蓁蓁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忙活了一下午,嫌穿着鞋不得勁,早就把鞋踢到一邊去了。
她正想說沒事,就見陳敬嚴大步走到牆角,從一個紙包裏拿出一雙全新的女士布鞋,是一雙黑色的“千層底”,鞋面上用彩線繡着一朵小巧的紅花,是他一個大男人能買到的、最不失妥帖又帶點女性化的款式了。
他拿着鞋,在她面前蹲下身,不由分說地托起她的腳。
“你……”葉蓁蓁嚇了一跳,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的手掌很大,很燙,布滿了硬繭,握着她腳踝的力道卻很輕。
那粗糙的觸感和溫熱的體溫,像一股強烈的電流,從他指腹接觸到的每一寸肌膚,瘋狂地涌向四肢百骸,讓她渾身都起了戰栗。
前世,別說讓她光腳,就是冬天穿着單鞋,陳志強也只會嫌她窮酸丟人。
可這個男人……
葉蓁蓁只覺得一股熱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臉頰瞬間紅得能滴出血來。
陳敬嚴沒說話,只是低着頭,沉默而專注地幫她把鞋穿好,動作甚至有些笨拙。
葉蓁蓁能清晰地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和他因爲過於專注而顯得格外嚴肅的側臉。
他心裏莫名有些惱火,氣她不知道愛惜自己,這麼涼的地也敢光着腳踩。
可當他的指腹不經意間碰到她細膩的腳背時,那股火氣又瞬間變成了無措的僵硬。
他只覺得手下的肌膚又軟又滑,像上好的綢緞,讓他不敢用力,只能用最快的速度,笨拙地幫她把鞋套上。
穿好鞋,他站起身,又恢復了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聲音低沉。
“地上涼。”
說完,他便轉身進了衛生間,只留給葉蓁蓁一個僵硬的背影,和她自己那顆快要跳出胸膛的心髒。
衛生間裏,陳敬嚴擰開水龍頭,用冰涼的自來水狠狠潑了把臉。
他看着鏡子裏耳根通紅的自己,心裏暗罵了一聲沒出息。
可指尖似乎還殘留着那細膩滑嫩的觸感,讓他心頭一陣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