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透過陽台那層薄薄的窗簾,在這個狹窄的改造臥室裏投下一片慘白。
蘇辰睜開了眼。
沒有往日那種如同灌了鉛一樣的沉重感。
但身體依舊有些發僵。
那是睡在廉價硬板床上必然的代價。
四十歲的身體。
就像是一台生了鏽的老舊機器。
每一個零件都在發出抗議的嘎吱聲。
他坐起身。
目光掃過這個不足五平米的空間。
堆滿雜物的紙箱。
頭頂晾曬的半幹衣物。
還有空氣中那股淡淡的黴味。
這就是他現在的全部世界。
若是放在昨天,他或許會嘆氣。
會點上一根劣質香煙,在煙霧繚繞中麻痹自己對未來的恐懼。
但今天。
蘇辰的眼神很清明。
甚至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冷冽。
因爲那個聲音,準時在他的腦海中響起了。
“叮。”
冰冷的機械音。
沒有感情。
卻比世間任何美妙的音樂都要動聽。
【新的一天,新的開始。】
【想要掌控完美人生,必須要有一副能夠承載野心的健康體魄。】
【觸發特殊晨間任務:吐納。】
【說明: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爲土灰。學習古老的呼吸韻律,洗滌這一身渾濁的病氣。】
【要求:練習“龜息呼吸法”三十分鍾。】
【獎勵:精神力+1(頭腦清明,過目不忘的基石)。】
蘇辰沒有絲毫猶豫。
他立刻盤腿坐在床上。
那姿勢並不標準。
甚至因爲腿部的僵硬而顯得有些滑稽。
但他很認真。
腦海中。
一股龐雜而玄奧的信息流瞬間炸開。
那是“龜息呼吸法”的要訣。
不像是文字。
更像是一種肌肉記憶,直接烙印在了他的神經裏。
吸氣。
綿長。
細微。
仿佛要將這清晨的第一縷紫氣,抽絲剝繭般吸入肺腑。
蘇辰閉上了眼。
胸膛不再像往常那樣劇烈起伏。
而是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頻率,微微鼓蕩。
一秒。
兩秒。
十秒。
這一口氣,他竟然足足吸了半分多鍾。
空氣順着鼻腔,經過氣管。
不像是在呼吸。
倒像是在吞咽一種滾燙的岩漿。
那股熱流順着脊椎一路向下。
直沖丹田。
痛。
一種仿佛千萬只螞蟻在骨髓裏噬咬的酸麻脹痛。
蘇辰的眉頭緊緊鎖了起來。
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那是身體裏淤積多年的毒素和疲憊,正在被這股霸道的呼吸法強行剝離。
常年熬夜的虛火。
借酒消愁的溼氣。
還有那鬱結於心的悶氣。
都在這一刻,被這股熱流沖擊得七零八落。
呼氣。
同樣漫長。
同樣細微。
蘇辰微微張開嘴。
一道肉眼可見的白色濁氣,如同一條細線,緩緩噴出。
濁氣中。
帶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那是內髒腐朽的味道。
也是衰老的味道。
一呼一吸。
便是一個輪回。
蘇辰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只趴在深海裏的老龜。
忘記了時間。
忘記了空間。
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
只有那心髒跳動的聲音。
砰。
砰。
越來越慢。
卻越來越有力。
每一次跳動,都像是一面戰鼓在擂響。
將新鮮的血液,泵向四肢百骸。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狹窄的陽台臥室裏。
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起來。
若是有人此刻站在旁邊。
一定會驚訝地發現。
蘇辰的皮膚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紅。
像是煮熟的大蝦。
那是氣血在翻涌。
是他那枯竭的生命力,在重新燃燒。
十分鍾。
二十分鍾。
蘇辰身上的汗水已經溼透了那件灰色的T恤。
但他沒有停。
甚至連眉頭都沒有再皺一下。
因爲那種痛感正在消退。
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舒爽。
像是久旱逢甘霖。
像是在沙漠中跋涉了數日的旅人,突然跳進了一汪清泉。
每一個毛孔都在歡呼。
每一個細胞都在雀躍。
這種感覺。
太久違了。
自從三十歲以後,自從背上房貸車貸,自從成爲了江柔的出氣筒。
他的身體就再也沒有這樣輕鬆過。
終於。
三十分鍾到了。
蘇辰緩緩睜開了眼。
並沒有精光四射的誇張特效。
只有一種深邃的平靜。
原本渾濁發黃的眼白,此刻變得黑白分明。
瞳孔深處。
仿佛藏着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
“叮。”
【任務完成。】
【獎勵已下發:精神力+1。】
轟!
蘇辰只覺得大腦深處傳來一聲輕響。
像是有什麼枷鎖被打碎了。
又像是一層蒙在鏡子上的灰塵,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擦去。
世界。
變了。
變得格外清晰。
他聽到了。
聽到了窗外兩公裏外馬路上的汽車鳴笛聲。
聽到了樓下草叢裏露水滴落的聲音。
甚至聽到了隔壁鄰居起床刷牙的動靜。
他看到了。
看到了空氣中漂浮的細微塵埃。
看到了牆角那只蜘蛛結網的紋路。
看到了自己手背上那細微的絨毛。
更重要的是。
他的腦子。
以前。
只要一醒來,腦子裏就是一團漿糊。
像是塞滿了一斤面粉和兩斤水。
想事情總是慢半拍。
記憶力衰退得厲害。
上一秒拿着手機,下一秒就忘了要幹什麼。
那種中年人特有的遲鈍和油膩,如影隨形。
可現在。
這種感覺蕩然無存。
思緒運轉的速度快得驚人。
以前那些模糊的記憶。
比如大學時背過的英語單詞。
比如剛工作時學過的編程代碼。
甚至連昨天那份紅燒肉食譜裏的每一個步驟。
都在腦海中清晰浮現。
就像是刻在硬盤裏的數據,隨時可以調取。
這就是精神力+1嗎?
蘇辰握了握拳頭。
感受着指尖傳來的力量感。
這就是“悟性”和“記憶力”的提升嗎?
雖然只是一點。
但對於一個瀕臨報廢的“中年廢物”來說。
無異於脫胎換骨。
蘇辰站起身。
骨骼發出噼裏啪啦的脆響。
如同炒豆子一般。
他深吸了一口氣。
聞到了。
除了那股黴味。
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是從客廳飄來的。
是油炸面粉的香氣。
還有黃豆研磨後的醇香。
蘇辰愣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看向牆上的掛鍾。
早上六點半。
以前這個時候。
家裏是冷鍋冷灶的。
江柔還在睡美容覺。
蘇暮雪若是沒課,能睡到日上三竿。
蘇暮雨倒是起得早。
但她通常只會哪怕啃一個冷饅頭,或者喝一杯涼白開就去上學。
因爲江柔規定。
早上不許開火。
嫌油煙味大。
也嫌費事。
蘇辰若是想吃早飯,得去樓下買。
順便還要給這三個“祖宗”帶上來。
但今天。
這香味,就在家裏。
蘇辰伸手推開了陽台的門。
“吱呀——”
老舊的合頁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客廳裏。
燈光有些昏暗。
餐桌旁。
一個瘦小的身影,正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是蘇暮雨。
她穿着那身寬大的藍白校服。
背上已經背好了那個洗得發白的書包。
雙手有些局促地絞在一起。
低着頭。
不敢看蘇辰。
“爸……”
聲音細若蚊蠅。
帶着一絲明顯的顫抖。
蘇辰的目光落在餐桌上。
那裏擺着兩副碗筷。
碗是家裏最便宜的瓷碗。
筷子是昨天用過的那雙竹筷。
而在碗旁邊。
放着兩根金黃酥脆的油條。
還有兩杯用一次性塑料杯裝着的豆漿。
還在冒着熱氣。
塑料袋上印着“李記早餐”的紅字。
那是小區門口最便宜的一家早餐攤。
一根油條一塊五。
一杯豆漿兩塊。
加起來。
七塊錢。
蘇辰的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
他知道。
蘇暮雨一個月的零花錢,只有五十塊。
那是江柔施舍給她的。
每一分錢,這丫頭都恨不得掰成兩半花。
平時連一塊錢的礦泉水都舍不得買。
今天。
卻花了七塊錢。
買了這頓對於她來說極其奢侈的早餐。
“我……”
見蘇辰盯着早餐不說話。
蘇暮雨更慌了。
她以爲蘇辰是嫌棄這東西不幹淨。
畢竟以前江柔總是說,路邊攤都是地溝油,是給乞丐吃的。
“我……我買的……”
蘇暮雨結結巴巴地解釋。
那雙大眼睛裏,滿是惶恐和不安。
“是……是用我的錢買的……”
“沒……沒問你要錢……”
她越說聲音越小。
頭垂得越低。
那副卑微的樣子。
像極了以前面對江柔時的蘇辰。
小心翼翼。
如履薄冰。
生怕做錯了一件事,就招來一頓劈頭蓋臉的謾罵。
蘇辰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有些疼。
但也有些暖。
精神力提升後的他。
觀察力敏銳得可怕。
他看到了蘇暮雨手指上那一抹淡淡的油漬。
看到了她鞋邊沾着的一點點泥土。
那是早起跑去小區門口買早餐留下的痕跡。
她是在討好自己嗎?
或許是。
畢竟在這個家裏,她已經沒有別的依靠了。
但更多的。
蘇辰在那雙怯懦的眼睛裏。
看到了一種笨拙的、卻又真摯的關心。
她怕自己餓着。
就像昨天晚上。
她怕自己沒人陪一樣。
蘇辰沒有說話。
他邁開步子。
走到了餐桌旁。
拉開椅子。
坐下。
動作行雲流水。
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吃。”
蘇辰開口了。
依舊是一個字。
但這一個字裏。
沒有了以前那種唯唯諾諾的討好。
也沒有昨晚那種看透世事的滄桑。
只有一種平靜。
一種那是父親對女兒說話時,理所應當的平靜。
蘇暮雨愣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頭。
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爸爸沒有罵她亂花錢?
也沒有嫌棄這東西髒?
“愣着幹什麼?”
蘇辰拿起那根油條。
也不管上面沾沒沾油。
直接咬了一大口。
“咔嚓。”
酥脆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裏響起。
有些油膩。
有些涼了。
甚至還能嚐出一股反復使用的老油味。
但蘇辰嚼得很香。
他的腮幫子鼓動着。
像是在品嚐什麼山珍海味。
“還要上學吧?”
蘇辰一邊嚼着,一邊問道。
語氣隨意。
“嗯……”
蘇暮雨回過神來。
她趕忙坐下。
拿起自己那一小段油條。
小口小口地吃着。
眼睛卻時不時地偷瞄着蘇辰。
她發現。
今天的爸爸。
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具體哪裏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來。
明明還是穿着那件灰色的舊T恤。
明明頭發還是有些亂糟糟的。
但是。
那種讓人感到壓抑的頹廢感,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讓人感到安心的沉穩。
就像是……
就像是一座經歷了暴風雨沖刷後的山崖。
雖然滿是傷痕。
卻屹立不倒。
而且。
爸爸吃油條的樣子。
真的好香啊。
蘇暮雨原本緊繃的神經,慢慢放鬆了下來。
她捧起豆漿。
喝了一小口。
甜的。
一直甜到了心裏。
這頓早飯。
吃得很快。
也很安靜。
父女倆都沒有說話。
只有咀嚼食物的聲音,和偶爾吸溜豆漿的聲響。
這種沉默。
不再尷尬。
反而流淌着一種淡淡的溫情。
十分鍾後。
桌上的東西被消滅幹淨。
蘇辰抽出一張紙巾。
擦了擦嘴。
然後又抽出一張。
遞給了蘇暮雨。
蘇暮雨受寵若驚地接過。
“謝……謝謝爸。”
她擦了擦嘴角並不存在的油漬。
然後背起那個沉重的書包。
站起身。
有些猶豫地看了一眼蘇辰。
“爸……那我……”
“我去學校了。”
她要去擠公交車。
從這裏到學校。
坐公交要轉兩趟車。
大概需要五十分鍾。
現在六點四十。
如果不抓緊,早自習就要遲到了。
蘇暮雨轉過身。
朝着門口走去。
背影依舊單薄。
腳步依舊有些匆忙。
“等等。”
蘇辰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蘇暮雨停下腳步。
疑惑地回頭。
只見蘇辰已經站了起來。
他徑直走向玄關處的那個雜物櫃。
伸手。
在一個落滿灰塵的角落裏。
摸出了一把車鑰匙。
大衆的車標。
有些磨損了。
那是邁騰330的車鑰匙。
這輛車。
是三年前買的。
當時江柔非要買。
說是爲了接送孩子方便。
也是爲了在親戚面前有面子。
首付是蘇辰借遍了朋友湊的。
車貸是蘇辰每個月省吃儉用還的。
可是車買回來之後。
蘇辰卻很少開。
因爲江柔說油費太貴。
除了逢年過節回娘家裝樣子,或者她和蘇暮雪出去逛街。
這輛車大部分時間都停在樓下吃灰。
就連蘇辰偶爾想開一下去面試。
都會被江柔罵一頓“敗家子”。
久而久之。
這把鑰匙。
就被扔在了角落裏。
像蘇辰在這個家裏的地位一樣。
無人問津。
蘇辰拿起鑰匙。
在手裏掂了掂。
冰涼的金屬觸感。
讓他那平靜的心湖,泛起了一絲漣漪。
【任務提示:掌控方向盤,就是掌控人生。】
【距離任務獎勵還差:60分鍾。】
蘇辰的嘴角。
微微勾起了一抹弧度。
不是爲了江柔。
也不是爲了所謂的面子。
這一次。
是爲了自己。
也是爲了這個在寒風中給他買豆漿的傻丫頭。
“走。”
蘇辰握緊了鑰匙。
看着一臉愕然的蘇暮雨。
淡淡地吐出了三個字。
“我送你。”
蘇暮雨的眼睛瞬間瞪大了。
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天方夜譚。
“送……送我?”
“可是……”
“油費……”
她下意識地想說油費很貴。
那是刻在骨子裏的恐懼。
是江柔常年灌輸給她的貧窮思維。
蘇辰沒有解釋。
他只是換上了鞋。
推開了門。
清晨的冷風灌了進來。
吹動了他那略顯凌亂的發梢。
也吹散了他身上那股經年不散的黴味。
他回過頭。
看着還愣在原地的蘇暮雨。
那一刻。
蘇暮雨覺得。
站在門口的這個男人。
雖然依舊穿着那身廉價的衣服。
雖然依舊一無所有。
但他的背影。
竟是那樣的高大。
“走吧。”
蘇辰的聲音再次傳來。
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我想開車了。”
“順便。”
“練練手。”
蘇暮雨呆呆地看着父親。
片刻後。
她的眼眶微微紅了。
用力地點了點頭。
“嗯!”
她快步跟了上去。
清晨的樓道裏。
回蕩着父女倆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一步。
一步。
走得異常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