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七點半,康復科的陽光治療室裏灑滿金燦燦的晨光。
蘇晚清站在治療室門口,透過玻璃窗看着裏面的場景:父親坐在特制的康復輪椅上,穿着淺藍色的病號服,右側身體被治療師用軟墊仔細固定。一位年輕的女治療師半蹲在他面前,手裏拿着一個紅色的塑料球。
“蘇叔叔,看這裏。”治療師的聲音透過門縫隱約傳來,“用您的手……碰一下球,對,就是這樣……”
父親的眼睛緊緊盯着紅球,嘴唇抿得很緊。他的右臂微微顫抖着,一寸一寸抬起——非常緩慢,像在對抗無形的重壓。手指彎曲,努力伸向那顆紅球。
差一點。
還差幾厘米。
父親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手臂顫抖得更厲害了。
“加油,蘇叔叔,您可以的。”治療師輕聲鼓勵。
父親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嗯”,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手臂猛地向前一探——
指尖碰到了紅球。
塑料球滾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父親的手臂無力地垂下,但眼睛亮了起來,嘴角牽動,形成一個極其微小的、卻真實存在的笑容。
“成功了!”治療師撿起球,聲音裏滿是欣喜,“蘇叔叔,您剛才完成了主動關節活動!這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窗外,蘇晚清的手指緊緊攥着背包帶,指節泛白。
她看着父親臉上的那個微小笑容,看着治療師興奮的表情,看着陽光裏飛舞的微塵——這一切都真實得像夢。
半年前,醫生悄悄告訴她“做好最壞準備”。三個月前,父親還插着呼吸機,靠營養液維持生命。一個月前,他還只能無意識地睜眼閉眼。
而現在,他能抬手碰到球了。
雖然只是一點點,雖然只是最簡單的動作。
但這是從零到一的突破。
是生命重新開始生長的證明。
上午九點,康復科醫生辦公室。
蘇晚清坐在醫生對面,手裏拿着剛打印出來的康復治療計劃書。厚厚一疊,二十多頁,詳細列出了未來三個月的治療方案:物理治療、作業治療、言語治療、心理支持、營養方案……
每一項後面都跟着費用明細。
“總體算下來,第一個月費用會高一些,大概三萬五左右。”醫生用筆點着匯總頁,“因爲需要做一些詳細的評估,還要定制康復輔具。第二個月開始,如果恢復順利,費用會降到兩萬五到三萬。”
蘇晚清快速心算:三個月,大約九萬元。
她賬戶裏有三十五萬。
其中十萬在“中獎專用卡”裏,準備專門用於父親的治療。剩下的二十五萬,還債、生活、應急。
足夠了。
“沒問題。”她說,“就按這個方案來。需要預付嗎?”
醫生看了她一眼——這個年輕女孩的鎮定和幹脆,在醫院裏並不常見。大多數家屬聽到費用時,第一反應都是焦慮、討價還價、或者請求分期。
“預付一個月就可以。”醫生說,“今天辦好手續,明天就能開始全面治療。”
蘇晚清點頭,從包裏拿出那張“中獎專用卡”:“現在就去繳費。”
上午十點,住院部一樓繳費窗口。
蘇晚清排在隊伍裏,前面還有三個人。窗口上方的電子屏滾動着各種提示信息,空氣裏有消毒水和焦慮混合的味道。
“下一位,707床蘇建國家屬。”
她走到窗口,遞上繳費單和銀行卡。
工作人員敲擊鍵盤:“第一個月康復治療費,三萬四千八百七十二元。繳多少?”
“全繳。”
刷卡,輸密碼,機器嗡嗡作響,打印出長長的票據。
工作人員把票據從窗口遞出來時,抬頭看了她一眼——又是那種不易察覺的審視。一個年輕女孩,一次性繳三萬五治療費,眼睛都不眨一下。
蘇晚清接過票據,對折,放進錢包最內側的夾層。
她轉身離開時,聽見身後兩個排隊的中年婦女在小聲議論:
“那女孩誰啊?繳這麼多錢都不帶猶豫的。”
“好像是707床的女兒,聽說中了大獎……”
“中獎?中多少?”
“不知道,反正挺多的,你看她繳錢那樣子……”
議論聲隨着她走遠而模糊。
醫院沒有秘密。
她的“中獎”傳說,正在以她無法控制的速度傳播。
上午十一點,蘇晚清回到病房。
母親正在給父親按摩手臂——這是治療師教的方法,每天要做三次,防止肌肉萎縮和關節僵硬。動作很輕,很慢,像對待易碎的珍寶。
“清清,辦好了?”母親問。
“嗯,繳了一個月的費用。”蘇晚清放下背包,“醫生說如果恢復順利,下個月費用會降一些。”
母親手上的動作停了停,但沒抬頭:“多少?”
“三萬五。”
母親沉默了幾秒,然後繼續按摩,聲音很輕:“這麼多錢……你那中獎的錢,還夠嗎?”
“夠。”蘇晚清在床邊坐下,握住父親的另一只手,“爸,您要加油康復。錢的事不用擔心,我有。”
父親看着她,眨了下眼。
他聽懂了。
蘇晚清從包裏拿出一張紙,是康復治療計劃書的簡化版——她請醫生幫忙整理了一份給家屬看的版本,用簡單的語言和圖表說明每個階段的目標。
“您看,這是您的康復計劃。”她把紙舉到父親面前,“第一個月,目標是能自己坐穩,右手能完成簡單抓握。第二個月,爭取能扶着東西站一會兒。第三個月,如果恢復得好,可以嚐試用助行器走幾步。”
她指着圖表上的小目標,一個個解釋。
父親的眼睛跟着她的手指移動,看得很認真。
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紙上,那些原本冰冷的醫學目標,在光裏顯得溫暖而具體。
中午十二點半,食堂。
蘇晚清和母親面對面坐着,面前是簡單的兩菜一湯。母親沒什麼胃口,筷子在碗裏撥來撥去。
“媽,您得吃飯。”蘇晚清夾了一塊排骨放到母親碗裏,“爸在好轉,您要是倒下了,誰照顧他?”
母親勉強笑了笑,夾起排骨,小口吃着。
“清清,”她忽然說,“你那個中獎……到底是什麼平台的抽獎?”
蘇晚清心裏一緊,但表情不變:“就是一個購物APP的周年慶活動,我隨手點的,沒想到真中了。”
“哪個APP?”
“……多購網。”她隨口編了一個名字——這種電商平台太多,難以查證。
“多購網……”母親重復了一遍,“我怎麼沒聽說過?”
“新平台,做特價清倉的,可能您不太用。”蘇晚清說,“媽,您別擔心了,錢都到賬了,正規的。”
母親看着她,眼神裏有種復雜的情緒——不是懷疑,更像是擔憂。
“媽不是擔心錢不正規。”她輕聲說,“媽是擔心……你這運氣來得太突然了。俗話說,福禍相依,媽怕你……”
怕她付出看不見的代價。
這句話沒說完,但蘇晚清聽懂了。
她放下筷子,握住母親的手:“媽,我運氣好,是因爲咱們家該轉運了。爸病了半年,咱們苦了半年,老天爺也該開眼了。您別胡思亂想,爸在好轉,債在還清,日子在變好,這就是最好的事。”
她說得很篤定,像在說服母親,也像在說服自己。
母親點點頭,沒再說話。
下午兩點,康復治療室。
蘇晚清站在窗外,看着父親進行下午的作業治療——用特制的粗柄勺子,嚐試舀起盤子裏的豆子。很簡單的生活技能訓練,但對現在的父親來說,難如登天。
勺子在他顫抖的手裏搖晃,豆子一次次滑落。
治療師很有耐心,一次次鼓勵,一次次示範。
終於,在第十五次嚐試時,父親成功舀起了一顆豆子,顫顫巍巍地送到嘴邊——雖然大部分灑在了圍兜上,但有一顆真的進了嘴裏。
父親咀嚼着那顆豆子,眼睛又亮了起來。
蘇晚清看着這一幕,眼眶發熱。
她想起小時候,父親教她用筷子。她總是夾不住菜,急得想哭。父親就握着她的手,一點點教:“不急,慢慢來,筷子要這樣拿……”
現在,角色互換了。
下午三點,護士站。
蘇晚清去詢問明天康復治療的具體時間安排。值班的是個年輕護士,二十出頭,圓臉,笑起來有酒窩。
“蘇小姐是吧?你爸爸的康復排課表在這裏。”護士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張紙,“上午九點到十點半物理治療,下午兩點到三點作業治療,另外每天還要做兩次言語訓練,時間可以靈活安排。”
“謝謝。”蘇晚清接過排課表。
“不客氣。”護士頓了頓,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蘇小姐,聽說你中大獎了?真厲害!”
蘇晚清的手指僵了一下。
消息傳得比她想象的還快。
“運氣好而已。”她簡短地說。
“那也厲害啊!我天天買彩票,連五塊錢都沒中過。”護士壓低聲音,“中了多少啊?能不能透露一下?我們護士站都好奇死了。”
試探。
看似天真的好奇,其實是變相打探。
蘇晚清維持着禮貌的微笑:“就是個小獎,剛好夠付我爸的治療費。”
“小獎能付三個月康復治療?”護士顯然不信,“那可是小十萬呢!”
“我爸恢復得好,比中獎更重要。”蘇晚清岔開話題,“請問言語治療師什麼時候在?我想預約個時間了解一下。”
護士見她不想多說,也就沒再追問:“言語治療師明天上午在,你可以直接去康復科辦公室找她。”
“好的,謝謝。”
蘇晚清轉身離開時,聽見護士站裏傳來壓低的笑聲和議論:
“看,就是她……”
“真中獎了?”
“誰知道呢,反正有錢……”
議論聲像細小的針,扎在背上。
下午四點,蘇晚清回到病房。
父親做完治療後很累,已經睡着了。母親在床邊整理衣物,把洗好的病號服疊得整整齊齊。
“媽,我明天上午再來。”蘇晚清輕聲說,“言語治療師在,我去了解一下情況。”
“好,你去忙你的。”母親抬起頭,“你工作那邊……沒問題吧?”
“沒事,我這幾天請假了。”
其實是根本沒有“工作”需要請假——深眠科技的項目不需要坐班,她唯一需要做的“工作”,就是每天晚上睡覺賺錢。
但母親不知道。
“那就好。”母親走過來,幫她理了理衣領,“清清,媽知道你現在壓力大,又要工作又要跑醫院。要是太累,就少來幾次,這裏有媽呢。”
“我不累。”蘇晚清說,“爸在好轉,我高興還來不及。”
這是真話。
再累,看到父親指尖碰到紅球的那一刻,看到父親成功舀起豆子的那一刻,所有的疲憊都值得。
母親看着她,眼圈又紅了:“我們家清清……長大了。”
蘇晚清抱住母親。
很瘦,骨頭硌人,但懷抱溫暖。
傍晚六點,蘇晚清回到公寓。
她沒有開燈,直接走到窗邊,看着外面漸暗的天色。
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像倒置的星空。
她站了很久,然後走到書桌前,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記錄:
3月7日 康復治療第一天
父親完成物理治療:右手主動關節活動(成功)
完成作業治療:用粗柄勺子舀豆子(部分成功)
治療師評價:進展超出預期,意識配合度很高
費用支出:康復治療首月34,872元(從中獎專用卡支付)
中獎傳說擴散:護士站已開始議論
母親擔憂:福禍相依的隱憂
寫完後,她盯着最後兩行。
護士站的議論,像埋下的種子,隨時可能發芽。
母親的擔憂,像懸着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
而她的秘密,像吹到極限的氣球,再多一點壓力,就可能爆裂。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系統界面——又在非規定時間浮現:
【外部環境變化:核心家庭成員進入積極康復階段】
【社會關注度:輕微上升(醫院範圍內)】
【建議:適度控制‘幸運敘事’的傳播範圍,避免過度聚焦。】
【提示:生機已現,守護更需謹慎。】
蘇晚清看着那行字。
生機已現。
是的,父親的病情在好轉,這是真實的生機。
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關注,更多的審視,更多的風險。
她需要更謹慎。
需要更好地控制“中獎”這個敘事的邊界——既要用它解釋資金來源,又不能讓它傳播得太廣,引來不必要的調查。
這是一個微妙的平衡。
晚上八點,蘇晚清開始睡前準備。
溫水浴,瑜伽,冥想。
每一個步驟都一絲不苟。
因爲今晚的睡眠很重要。
父親在康復,費用在支出,債務在減少——一切都需要錢。
而她的錢,來自每一個深度睡眠的夜晚。
她需要保持狀態。
需要讓這首“數據之詩”,繼續完美地譜寫下去。
晚上十點,蘇晚清躺在床上。
白噪音機的沙沙聲裏,她閉上眼睛。
身體掃描,放鬆,設定意圖。
然後,她想起下午父親碰到紅球時的那個微小笑容。
想起母親幫她理衣領時的溫暖。
想起護士站那些細小的議論聲。
所有畫面在眼前閃過,然後被輕輕推開。
她只想一件事:
睡眠。
深度睡眠。
δ波。
錢。
爲了父親的康復。
爲了家庭的完整。
爲了守護這初現的生機曙光。
黑暗中,呼吸逐漸均勻綿長。
意識沉入深水。
而在她沉睡的身體裏,大腦開始工作。
δ波的樂章,再次奏響。
爲明天,爲未來,爲所有需要守護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