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清晨,陳宵是被一陣細微的、類似研磨東西的“沙沙”聲喚醒的。睜開眼,小窗外天色剛泛魚肚白。他躺在硬板床上,恍惚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韓老頭的白事店。

昨晚難得睡了個安穩覺,雖然夢境紛亂,總有些看不清面孔的影子晃來晃去,但至少沒有那些直接侵入現實的恐怖。他坐起身,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體,手腕上的五帝錢觸感溫熱依舊。

穿好衣服走出小間,前面店鋪裏,韓老頭已經起來了。他換了一身幹淨的深灰色布衣,正在用一個石臼搗着什麼,發出“沙沙”的聲響。書案上點着一盞小油燈,旁邊放着幾個疊好的黃紙包和一小袋粉末狀的東西,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更濃鬱的、混合了多種草藥的奇異香氣,昨晚聞到的那股類似陳年皮毛的味道似乎也摻雜其中。

“醒了?”韓老頭頭也不抬,“灶上有熱水,自己去弄點洗漱。鍋裏剩了粥,湊合吃點。吃完咱們就出發,早去早回。”

陳宵應了一聲,依言洗漱吃飯。粥是昨晚剩的,溫熱,就着一點鹹菜,他吃得很快。經歷了幾天的顛沛流離和驚嚇,一頓安穩的熱飯都顯得珍貴。

收拾停當,韓老頭也準備好了。他將幾個黃紙包和那袋粉末仔細收進一個褪了色的藍布褡褳裏,背在身上,又檢查了一下店鋪的門窗,然後對陳宵說:“走吧。”

兩人走出“福壽齋”,踏上清晨冷清的鎮街。天色漸亮,但鎮子依舊沉睡,只有零星幾戶升起炊煙。韓老頭腳步穩健,帶着陳宵穿過鎮子,走上一條向北的、更狹窄崎嶇的山路。

山路蜿蜒向上,兩旁是深秋枯黃的山草和稀疏的灌木。走了約莫半個多小時,已經能俯瞰到下方那個破敗小鎮的全貌,像一塊灰褐色的補丁貼在蒼黃的大地上。再往上,人跡罕至,只有風聲和偶爾驚起的飛鳥。

“韓先生,我們要見的這位婆婆,怎麼稱呼?”陳宵忍不住問。山路難行,他有些氣喘。

“姓白,鎮上老一輩都叫她白婆婆。”韓老頭走在前面,聲音平穩,“一個人住在山坳裏,很少下山。她……懂得比我們這些擺弄紙錢香燭的多。”

“白婆婆……也是做白事的?”陳宵想起韓老頭店裏的營生。

韓老頭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陳宵一眼,眼神有些復雜:“她不做活人生意。”

這話說得含糊,陳宵心裏打了個突,沒敢再細問。

又走了二十多分鍾,山路一轉,前方出現一個隱蔽的山坳。坳底地勢相對平緩,背風,竟有一小片開墾過的菜畦,種着些耐寒的蔬菜,雖然稀疏,但在這荒山顯得格外有生氣。菜畦旁,依着一處突出的山岩,搭着一間低矮的草廬。

草廬是用泥土、石塊和茅草壘成的,非常簡陋,但收拾得幹幹淨淨。屋頂的茅草鋪得厚實整齊,牆壁抹得光滑。門前一小塊平整的空地,掃得不見落葉。空地一角,用石頭壘了個小小的祭台,上面空着,但台面光滑,像是經常擦拭使用。

草廬的木門緊閉着,窗櫺上糊着厚實的毛頭紙,看不清裏面。

韓老頭在距離草廬十幾步外就停下了,整理了一下衣襟,清了清嗓子,然後朝着草廬方向,恭敬地作了個揖,朗聲道:“白婆婆,韓守義帶個小輩前來拜訪,有事請教婆婆,叨擾了!”

聲音在山坳裏回蕩,驚起了菜畦裏幾只找食的麻雀。

草廬裏靜悄悄的,沒有回應。

韓老頭也不急,保持着作揖的姿勢,靜靜等待。

陳宵站在他身後,有些緊張地打量着這間孤零零的草廬。這裏環境清幽,甚至稱得上風景不錯,但不知爲何,總給他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尤其是那個空蕩蕩的小石祭台,看着心裏有點發毛。

過了足有兩三分鍾,就在陳宵以爲屋裏沒人的時候——

“吱呀”一聲,那扇緊閉的木門,從裏面被拉開了半扇。

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內陰影裏。

陳宵定睛看去。那確實是一位老婆婆,看起來比韓老頭還要蒼老許多,頭發幾乎全白,在腦後挽成一個緊緊的小髻,一絲不亂。臉上皺紋深如刀刻,眼皮鬆弛地耷拉着,遮住了大半眼睛。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發白、打着補丁的深藍色斜襟布褂,佝僂着背,手裏也拄着一根磨得油光發亮的木拐杖。

她的身形瘦小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但站在那裏,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穩。尤其是當她的目光,從低垂的眼皮下投射出來,落在陳宵身上時,陳宵只覺得像被兩道冰冷的溪水從頭淋到腳,瞬間激靈了一下,下意識地挺直了背。

這感覺……和昨晚柳林裏那個邪性老太婆不同。柳林老太婆的眼神是陰冷、貪婪、充滿惡意的。而眼前這位白婆婆的目光,是平靜的,但那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幽邃和一種近乎漠然的審視,仿佛看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物品,或者……一道即將到來的因果。

“守義啊,”白婆婆開口了,聲音出乎意料地並不嘶啞,反而有一種清冷、平直的質感,像山澗裏流過石頭的溪水,沒什麼情緒起伏,“難得你上山。還帶了個生人……血氣不穩,魂光搖曳,帶着‘死氣’和‘野仙’的印記。呵,麻煩不小。”

她一眼就看穿了陳宵的狀態,甚至比韓老頭說得更直接,更……不客氣。

韓老頭這才直起身,態度依舊恭敬:“婆婆法眼。這孩子確實遇上了大麻煩,從南邊逃過來的,身上帶着邵瘸子臨終給的東西,被不幹淨的東西跟上了。我見識淺薄,看不透根源,也指不了明路,只能帶他來求婆婆給瞧瞧。”

“邵瘸子?”白婆婆似乎想了想,然後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不知是嘆息還是不屑,“自作孽。他留下的東西呢?拿出來看看。”

最後一句,是對陳宵說的。

陳宵不敢怠慢,連忙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將袖子捋起,露出手腕上那串五帝錢。想了想,又掏出那張染血的黃裱紙,雙手遞上。

白婆婆的目光先落在五帝錢上。她看得很仔細,甚至微微眯起了那雙耷拉的眼皮,渾濁的眼珠裏似乎有極細微的光芒流轉。她沒有伸手觸碰,只是看着。

看了足有半分鍾,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接着,她又看向那張黃紙,掃了一眼上面的字跡,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像是冷笑,又像是嘲諷。

“五帝壓勝錢,還是前朝官鑄,流經人手不少,沾的煞氣重,也攢了點微末的‘正陽’氣。本來是個鎮宅擋煞的普通物件。”白婆婆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清冷,“但邵瘸子死前,用血和殘存的‘請神’念頭激發了它,把它和他自己那份要命的因果綁在了一起。這還不算……”

她抬起眼皮,目光再次落到陳宵臉上,這次,陳宵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異色。

“你這一路,過陰地,遇水煞,鬥黃仙,血氣驚擾,魂意不穩,你的‘生氣’和一路沾染的‘雜氣’,反過來又在溫養、或者說……在‘催熟’這串錢。現在,它不止是邵瘸子的‘遺禍’,也沾了你的‘印記’,成了一塊吸睛的‘餌’。”

“餌?”陳宵心裏發寒。

“對。”白婆婆點頭,“就像腐爛的肉會招蒼蠅,黑夜裏的火光會引飛蛾。你這串錢,現在對於那些遊蕩的、需要‘憑依’或者‘血食’的陰穢之物,對於那些想要借‘正陽’氣修行或渡劫的野仙家,都有不小的吸引力。邵瘸子讓你‘尋帶毛的’,嘿,只怕你還沒尋到,就被別的‘帶毛的’或者‘不帶毛的’給吞了。”

韓老頭在一旁聽着,臉色也凝重起來。

陳宵臉色發白,聲音幹澀:“那……那我該怎麼辦?婆婆,您能救我嗎?”

白婆婆沉默了片刻,目光轉向山坳外蒼茫的景色,緩緩道:“因果纏身,如藤繞樹。硬扯,樹傷藤斷。邵瘸子的因,你接了他的‘信物’,沾了他的血光,這果,你已經避不開了。”

陳宵的心沉入谷底。

“不過,”白婆婆話鋒一轉,“凡事有一線生機。你這串錢,雖然成了‘餌’,但也因此有了一絲‘靈性’,與你氣機相連。若能善用,未必不能成爲護身的‘刃’。”

“善用?怎麼善用?”陳宵急切地問。

白婆婆收回目光,看着他:“兩個選擇。第一,我幫你暫時‘封’住這串錢的氣機,讓它看起來像普通的古玩。你找個陽氣重、香火旺的大寺廟或者道觀,捐了它,或者埋在神像座下,借正神香火慢慢化去上面的煞氣和因果。但這個過程很長,十年八年未必夠,而且你本人需遠離,隱姓埋名,或許能得個平安終老。”

隱姓埋名,捐了五帝錢?陳宵下意識握緊了手腕。這東西雖然危險,但幾次救他性命,而且,老邵頭臨死托付……就這麼舍棄?

“第二呢?”他問。

“第二,”白婆婆的語氣嚴肅起來,“順着邵瘸子指的‘路’,繼續往北,過三江,真的去‘尋帶毛的’。找到道行深、懂規矩、或許能幫你理清這團亂麻的‘仙家’。但這條路,九死一生。你可能沒找到就死在半路,也可能找到了,卻被當成送上門的‘貢品’或‘劫材’。就算對方願意幫忙,代價也絕非你能輕易承受。”

兩個選擇,一個苟活但前途渺茫且需放棄依仗,一個冒險且希望更加縹緲。

陳宵陷入了艱難的抉擇。他低頭看着手腕上那串安靜的古錢,銅錢在他體溫下溫熱,上面的紋路似乎比昨天更清晰了一些。

他想起了家中那晚滲入門縫的黑影,想起了老邵頭瞪圓的死眼,想起了渡口詭異的船夫,想起了柳林裏那些幽綠的眼睛和邪氣的老太婆……這一路,沒有這串錢,他早就死了。

捐了它,等於自斷臂膀。在這詭異莫測的前路上,他還能活幾天?

可繼續往前走……

“婆婆,”陳宵抬起頭,眼神裏掙扎漸漸被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取代,“如果……如果我選第二條路,您能給我一些指點嗎?比如,該去哪裏找?要注意什麼?”

韓老頭在一旁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麼選。

白婆婆看着他,那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情緒,像是欣賞,又像是憐憫。

“既然你選了這條最難的路,”白婆婆緩緩道,“我便與你結個善緣。往北,過第二道江‘黑水河’後,不要走大路,往西岔進‘老黑山’。山裏有個地方,叫‘野狐峪’。三十年前,那裏住着一窩有些道行的胡家。領頭的,是個懂得些老規矩的。你去那裏碰碰運氣吧。記住,進山後,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不要輕易相信,也不要輕易許諾。胡家最重承諾,也最會蠱惑人心。”

野狐峪!胡家!狐狸!

陳宵精神一振,終於有了一個具體的地點!

“多謝婆婆指點!”他深深鞠了一躬。

白婆婆擺擺手:“先別謝。能不能找到,找到了是福是禍,還未可知。守義。”

“婆婆。”韓老頭連忙應聲。

“你送他下山,指給他去黑水河的路。另外,”白婆婆從懷裏摸索了一下,取出一個只有指甲蓋大小、黑乎乎、像是某種堅果核雕刻而成的小玩意兒,遞給韓老頭,“這個給他戴上,貼身放着,過黑水河時,或許能少些麻煩。”

韓老頭恭敬地接過,轉手遞給陳宵。那是一個小小的、刻着簡單雲紋的黑色核雕,觸手溫潤,帶着白婆婆身上那股淡淡的、奇異的草藥香氣。

陳宵再次道謝,小心地將核雕放進貼身的衣袋裏。

“去吧。”白婆婆不再多言,轉身,步履蹣跚地走回草廬,關上了那扇半開的木門。

陳宵和韓老頭對着草廬又行了一禮,這才轉身下山。

下山路上,陳宵忍不住問:“韓先生,白婆婆她……到底是什麼人?”

韓老頭沉默了一下,低聲道:“一個……守着一些快要被人忘幹淨的老規矩的可憐人罷了。別多問,對你沒好處。記住她的話,到了野狐峪,萬事小心。”

陳宵點了點頭,握緊了衣袋裏那枚溫潤的核雕,又摸了摸手腕上微熱的五帝錢。

前路依然凶險,但至少,不再是完全抓瞎了。

野狐峪,胡家。

他必須找到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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