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在老宅又住了三天。

父親不再提碗筷的事,只是每天三餐雷打不動地擺上那副青瓷碗碟,焚香,念禱,沉默地吃飯。我也跟着做,但每次對着那副空碗筷,都感覺喉嚨發緊,食不下咽。

第三天早晨,我發現了一件怪事。

父親在祠堂上香時,我注意到供桌右側最下方的那個牌位——那是太爺爺陳明德的牌位。木質比其他牌位新些,但上面覆蓋着一層厚厚的香灰。我趁父親去菜園時,偷偷用袖子擦了擦牌位表面。

下面有字。

不是刻的,是用某種尖銳物劃出來的,很淺,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見。我湊近了,借着天井透進來的晨光,辨認那些歪歪扭扭的劃痕:

“井中有井,碗中有碗,契中有契。”

“破碗之法,在於其空。”

我盯着這兩行字,心髒狂跳。陳明德,那個投井而死的太爺爺,他留下了線索?

“井中有井”是什麼意思?老宅天井裏只有一口井。“碗中有碗”呢?那套青瓷碗我仔細看過,就是實心的瓷器,沒有夾層。“契中有契”……難道獸皮契約還有隱藏內容?

至於“破碗之法,在於其空”——契約明明說“碗不可空”,空碗會招致災禍,怎麼會是破解之法?

我把發現告訴父親。他盯着牌位上的劃痕看了很久,臉色越來越白。

“你太爺爺投井前那幾天,”他緩緩開口,聲音幹澀,“確實有些反常。他整天把自己關在書房,翻那些古書,還托人從縣城買了很多朱砂、黃紙。我們都以爲他是想做法事驅邪。後來他死了,整理遺物時,發現他書桌上攤着一本《魯班經》,裏面夾着一張紙。”

“紙上寫了什麼?”

“就四個字:‘以空破滿’。”父親搖頭,“當時沒人懂什麼意思。現在想來……也許他真的找到了什麼辦法。”

“那本書呢?還在嗎?”

“早沒了。破四舊的時候,好多老書都燒了。”父親頓了頓,“不過……你太爺爺的遺物,有些可能還在閣樓上。你奶奶生前不讓動,說晦氣。”

閣樓在老宅最頂層,需要爬一架吱呀作響的木梯上去。上面堆滿了陳年雜物:缺腿的桌椅、裂口的瓦缸、發黴的稻草、廢棄的農具。空氣裏彌漫着灰塵和木頭腐朽的味道,光線從屋頂的幾片明瓦透進來,形成幾道光柱,光柱裏塵埃飛舞。

我在一堆破家具後面找到了一個樟木箱子。箱子沒鎖,打開時合頁發出刺耳的呻吟。裏面是些舊衣物、幾本線裝書、一個鏽跡斑斑的銅香爐,還有一疊用麻繩捆扎的紙張。

我解開麻繩,紙張已經發黃變脆,邊緣破碎。最上面是一本手抄的《太上洞玄靈寶無量度人上品妙經》,字跡工整,應該是太爺爺抄寫的。翻到中間,夾着一頁泛黃的宣紙。

紙上用毛筆寫着一段話,墨跡已經褪成淺褐色:

“凡契皆有隙,如器必有疵。山君之契,縛於血脈,系於地脈,看似無解。然細究契文,有一語可鑽:‘山君當庇佑陳氏血脈,水源不竭,山林豐饒,災厄不侵。’此語有三重:一曰水源,二曰山林,三曰災厄。若水源竭,山林枯,災厄至,則契已違,可訴於天道,請斷之。”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然斷契之法,需以立契之物爲引。立契者血手印十一枚,獸皮一張,青瓷碗筷一副。聚齊此三物,於井邊行‘破契之儀’,或有一線生機。然此法凶險,施術者必承反噬,慎之!慎之!”

我反復讀了幾遍,心跳加速。太爺爺真的找到了漏洞!

契約說山君必須庇佑陳家水源不竭、山林豐饒、災厄不侵。如果這些條件不成立了呢?如果井水幹了,山林死了,災禍來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山君先違背了契約?

可怎麼讓井水幹涸?那口井百年不枯,就算大旱三年,水位也只是稍降。讓山林枯死更不可能,石塘周圍的山林茂密,除非放火燒山。

而且就算條件成立,還需要“破契之儀”,需要聚齊三樣東西:血手印、獸皮契約、青瓷碗筷。血手印就在獸皮上,碗筷我有,獸皮在父親那裏。但“反噬”是什麼意思?施術者會付出什麼代價?

我把那張紙小心折好,塞進口袋。正準備合上箱子,忽然看見箱底還有一件東西。

是一個巴掌大的銅鏡。

不是常見的圓形銅鏡,而是八邊形的,邊緣刻着八卦圖案。鏡面已經氧化得厲害,布滿綠鏽,只能模糊照出人影。我拿起銅鏡,沉甸甸的,背面刻着四個字:“照膽鑑邪”。

“照膽”……我想起古書裏說秦朝有“照膽鏡”,能照見人的五髒六腑,也能照見妖邪真形。這面鏡子是太爺爺用來照什麼的?

我把它也帶下了閣樓。

那天下午,我做了個實驗。

我帶着銅鏡來到天井,站在井邊。井水平靜如常,倒映着灰白的天空。我舉起銅鏡,對準井口。

起初什麼都沒發生。銅鏡裏只有井口的倒影,和我自己模糊的臉。但過了大約半分鍾,鏡面忽然起了變化。

氧化層似乎在緩慢剝落,從鏡心開始,一圈圈向外,露出底下光亮的銅質。不是我自己擦的,是它自己在“變幹淨”。當鏡面完全清晰時,我看見鏡中的井口——井水不再是黑色,而是一種渾濁的黃綠色,水面上漂着一層油污似的東西。

然後,井水開始波動。

不是自然的水波,是從井底涌上來的,一圈圈漣漪,中心漸漸隆起,像是有什麼東西要浮出來。我屏住呼吸,手開始發抖,但強迫自己穩住銅鏡。

鏡中,井水中心冒出了一個東西。

先是一團黑發,溼漉漉地貼在頭皮上。然後是額頭,眼睛,鼻子,嘴……一張人臉,從井水裏緩緩升起。

是我的臉。

但又不是。那張臉蒼白浮腫,眼窩深陷,嘴唇發紫,像是泡了很久的浮屍。它睜着眼睛,眼白布滿血絲,瞳孔是兩個黑洞,直勾勾地盯着鏡子外的我。

它在笑。

嘴角咧開,露出被水泡得發白的牙齦,和幾顆殘缺的牙齒。

我嚇得差點扔掉銅鏡,但手像被凍住一樣,動彈不得。鏡中的“我”繼續上升,露出了脖子,肩膀,上半身……它穿着我的衣服,一件和我身上一模一樣的灰色T恤。

然後它開口了。

沒有聲音,但我從口型能辨認出它在說什麼:

“時候……快到了……”

鏡面突然炸開無數裂痕!

不是物理的碎裂,是鏡中的影像像被打碎的玻璃一樣,布滿蛛網般的裂紋。裂紋中心,那張浮腫的臉扭曲變形,五官移位,皮膚剝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布滿鱗片的真容——

那東西有着類人的輪廓,但全身覆蓋着青灰色的、魚鱗似的甲片。頭顱細長,沒有耳朵,眼睛是兩個深陷的黑洞。嘴巴縱向裂開,一直裂到耳根位置,裏面是層層疊疊的、針尖似的牙齒。

它伸出爪子——那根本不能算手,是五根細長得不正常的骨節,末端是彎曲的黑色指甲——朝鏡面抓來!

“哐當!”

銅鏡從我手中脫落,掉在青石地上,滾了幾圈,停在天井中央。鏡面朝上,映着天空。剛才的一切都消失了,鏡面又恢復了氧化模糊的狀態,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癱坐在地上,渾身冷汗,心髒狂跳得像是要沖破胸腔。

那不是幻覺。銅鏡照出了井裏的東西,或者說,照出了它的“真形”。那個青灰色、布滿鱗片的怪物,就是“山君”?就是我們家供奉了一百多年的東西?

而它,已經盯上我了。它用我的臉,我的樣子,在鏡子裏對我笑。

“時候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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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決定行動。

不能再等了。每多等一天,手腕上的印記就更深一分,我能感覺到它在往皮膚裏鑽,有時半夜會疼醒,像有無數根細針在皮下穿刺。而且它出現在我夢裏的頻率越來越高,不再是井邊的對峙,而是更直接的接觸——有時我夢見它站在我床邊,青灰色的爪子搭在床沿,黑洞似的眼睛盯着我;有時夢見它趴在天花板上,像只巨大的壁虎,長長的舌頭垂下來,舔過我的額頭,留下溼冷的粘液。

我把太爺爺留下的紙給父親看。他看完,沉默了很久。

“你確定要試?”他聲音沙啞,“‘反噬’……不知道會是什麼。你太爺爺試了,他死了。”

“不試也是死。”我說,“按契約,我是第五代祭品。下一個中元節,就是我的死期。還有不到四個月。”

父親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需要我做什麼?”

“獸皮契約。還有……幫我準備些東西。”

按照太爺爺的記載,“破契之儀”需要三樣東西:血手印(已經在獸皮上)、獸皮契約本身、青瓷碗筷。儀式要在井邊進行,時間要在子時(23:00-1:00),陰氣最盛的時候。

但具體怎麼做,紙上沒寫。只說了“聚齊三物,行破契之儀”,至於儀式的步驟、咒語、手勢,一概沒有。

我只能自己摸索。

我從老宅雜物間找出一本破舊的《玉匣記》,那是民間擇吉避凶的雜書,裏面記載了一些簡單的驅邪儀式。又翻出祖母留下的針線筐,裏面有紅、黃、白、黑、青五色絲線。按照五行理論,紅色屬火,火克金,而“山君”屬金(從銀包頭和金克邪的說法推斷),也許用紅線可以束縛它?

我還準備了鹽——民間說鹽能淨化邪穢;糯米——傳說能驅僵屍;桃木枝——辟邪;還有一把生鏽的殺豬刀,刀刃上殘留着黑褐色的血漬,煞氣重。

父親拿出了獸皮契約。那張皮子在油燈下顯得更加詭異,暗紅色的字跡像是用血寫的,手印則黑得像凝固的淤血。我摸了摸皮子背面那幅畫——井中探出的怪物,指尖觸碰到那些鱗片刻痕時,皮子忽然微微發熱,像是活物在呼吸。

我猛地縮回手。

“它知道。”父親低聲說,“你一動這些,它就知道。”

“那就讓它知道。”我咬咬牙,“反正躲不過。”

子時將近。我和父親來到天井。

月明星稀,是個晴天。但天井裏卻籠罩着一層薄霧,不是自然的水汽,而是從井口緩緩溢出的、帶着土腥味的白霧。井水在月光下黑得發亮,水面平靜得詭異,連一絲漣漪都沒有。

我在井邊用五色絲線圍出一個圓圈,直徑約三尺。按照五行方位擺好:東方青線(木),南方紅線(火),西方白線(金),北方黑線(水),中央黃線(土)。在圓圈中心,我鋪了一塊白布,上面依次擺放:獸皮契約(展開)、青瓷碗(碗口朝上)、烏木筷子(橫放在碗上)。

然後在圓圈外圍,我用鹽撒出一個更大的圈,又在鹽圈外撒了一圈糯米。桃木枝插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殺豬刀放在我腳邊。

父親站在堂屋門口,手裏捧着一盞油燈,臉色蒼白。按照約定,他不能進天井,只能在外面守着。如果出了什麼事……他得活下去,至少得有人收屍。

23:15。我深吸一口氣,踏進五色線圈內。

腳剛踏進去,周圍的溫度就驟然下降。不是心理作用,是實實在在的降溫,像突然走進了冷庫。呼出的氣息變成白霧,手指開始發麻。

我跪下,面對三樣物品。先點燃三炷香,插在碗前的香爐裏。香煙筆直上升,但在上升到一尺左右時,突然折彎,像是被無形的東西吹向井口。

開始了。

我按照《玉匣記》裏一個叫“斷緣法”的儀式的步驟,開始念誦:

“天地自然,穢氣分散……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念到一半,井水有了反應。

先是細微的水泡,從井底冒上來,咕嘟咕嘟,像是開水將沸未沸。然後水面開始波動,一圈圈漣漪擴散,中心漸漸隆起。

來了。

我加快語速:“……凶穢消散,道炁長存!”

話音剛落,井水轟然炸開!

不是爆炸,是像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從水底猛沖上來,水花濺起一丈多高,淋了我滿頭滿臉。水冰冷刺骨,帶着濃重的腥臭味,像是腐爛的魚蝦和淤泥混合的味道。

水花落下後,井口多了個東西。

它半截身子探出井外,雙手扒着井沿。正是銅鏡裏照出的那個怪物:青灰色的鱗片在月光下泛着溼冷的光,細長的頭顱,黑洞似的眼睛,縱向裂開的大嘴。它沒有完全爬出來,腰部以下還浸在井水裏,但僅僅是上半身,就已經比一個成年人還高大。

它盯着我,盯着我面前的三樣東西。

然後它笑了。

那笑聲沒法形容——像是無數玻璃片在摩擦,又像是有東西在撕扯溼布,尖銳、刺耳、不似人聲。笑聲裏充滿了嘲諷。

“破契之儀?” 它的聲音直接在我腦子裏響起,冰冷滑膩,“用《玉匣記》裏的雕蟲小技,就想破我百年之契?陳明德的子孫,一代不如一代。”

我咬緊牙關,強迫自己與它對視:“契約有漏洞。你承諾庇佑陳家水源不竭、山林豐饒、災厄不侵。如果這些條件不成立,契約就失效了。”

“哦?” 它歪了歪頭,動作僵硬詭異,“那你看看,水源可竭?山林可枯?災厄可至?”

它伸出爪子——那五根細長得不正常的骨節,指向井水。井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深不見底。又指向周圍的山林,夜風吹過,竹濤陣陣,一片生機。最後它指向自己,裂嘴笑得更開了:

“而我,正是庇佑你們免受災厄的‘山君’。沒有我,你們陳家早在一百四十六年前就死絕了。”

“你那不是庇佑,是圈養!”我吼出來,“你先制造飢荒,再假裝施救,逼我們籤下這份永世爲奴的契!你不是山神,你是寄生蟲!”

怪物的笑容消失了。

黑洞似的眼睛裏,有什麼東西在翻涌,像是暴怒,又像是被戳穿真相的惱羞成怒。

“聰明。” 它的聲音冷下來,“但聰明人,往往死得更慘。”

它猛地從井裏竄出來!

不是爬,是像蛇一樣彈射出來,整個身軀完全脫離井口。我終於看清了它的全貌——它沒有腿,腰部以下是粗長的、覆蓋着鱗片的尾巴,像巨蟒,但更加扭曲,末端分叉,像是兩條尾巴擰在一起。身長至少三米,盤踞在天井中央,居高臨下地俯視我。

周圍的溫度驟降,呵氣成冰。五色絲線開始劇烈顫抖,像是被狂風吹拂。鹽圈和糯米圈冒出白煙,發出“滋滋”的聲響,像是在灼燒什麼看不見的東西。

“你以爲這些玩意兒能攔住我?” 它一甩尾巴,尾尖掃過鹽圈——

鹽圈炸開!

白色的鹽粒像霰彈一樣四散飛濺,打在我臉上生疼。糯米圈也隨之崩潰,糯米粒跳動着,像是被高溫灼燒,迅速變黑碳化。桃木枝“咔嚓”折斷,殺豬刀在地上嗡嗡震動。

五色絲線是最後的屏障。紅線突然燃起火焰,青線冒出綠光,白線泛起金屬光澤,黑線涌出水流,黃線升起土牆——五行之力被激活,形成一個五色的光罩,將我護在中央。

怪物伸出爪子,按在光罩上。

“雕蟲小技。”

爪子用力,光罩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表面出現蛛網般的裂紋。五行光芒急速閃爍,明滅不定,像是隨時會熄滅。

我顧不上許多,抓起地上的殺豬刀,割破左手掌心。鮮血涌出,滴在獸皮契約上。

“以陳氏子孫之血,”我大聲念誦太爺爺紙上記載的話,“訴於天道!山君背契,水源當竭,山林當枯,災厄當至!請斷此契,還我自由!”

鮮血滴在獸皮上,沒有滲透,而是在表面流動,沿着那些暗紅色的字跡蜿蜒,像是給它描了一遍邊。獸皮開始發熱、發燙,最後竟然燃燒起來!

不是普通的火焰,是幽綠色的鬼火,沒有溫度,卻燒得獸皮滋滋作響。皮子上那些血手印在火焰中扭曲,像是手的主人在痛苦掙扎。背面的怪物畫像在火焰裏蠕動,像是要掙脫皮革的束縛。

井邊的怪物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嘯!

那聲音穿透耳膜,直刺大腦,我頭疼欲裂,眼前發黑,鼻子裏涌出溫熱的液體——是血。但我死死盯着燃燒的獸皮,繼續念:

“斷!斷!斷!”

獸皮在綠火中卷曲、焦黑,最後化爲一小堆灰燼。與此同時,我面前的青瓷碗“咔嚓”一聲,從中間裂開一道縫。烏木筷子斷成兩截。

怪物瘋狂了。

它不顧一切地撲向五色光罩,爪子、尾巴、頭顱,瘋狂撞擊。光罩上的裂紋越來越多,終於——

“砰!”

光罩炸碎。五行絲線寸寸斷裂,燃盡的燃盡,枯萎的枯萎,鏽蝕的鏽蝕。我被沖擊波掀飛,後背撞在老宅的牆壁上,喉頭一甜,噴出一口血。

怪物盤踞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它身上也有傷——鱗片多處焦黑脫落,露出底下蠕動的血肉,尾巴斷了一截,黑色的粘稠液體從傷口滴落,腐蝕着青石板。

但它還活着。而且憤怒到了極點。

“你……毀了我的契……” 它的聲音顫抖,不是因爲恐懼,是因爲狂暴,“一百四十六年……我的食物……我的供養……”

它伸出爪子,朝我抓來。爪尖漆黑,泛着幽光,帶着濃烈的死亡氣息。

我要死了。

這個念頭清晰地浮現。所有努力都白費了。太爺爺的方法沒用,或者我用錯了。破契之儀需要更具體的步驟,更強大的力量,而我只有半吊子的知識和一腔孤勇。

就在爪尖即將觸到我喉嚨的瞬間,我忽然想起太爺爺牌位上的另一句話:

“破碗之法,在於其空。”

碗不可空。這是契約的鐵律。但如果……故意讓碗空了呢?

不是忘記擺飯的那種空,是儀式性的、刻意的、作爲反抗手段的“空”。

而碗,已經裂了。

我掙扎着爬向那個裂開的青瓷碗。怪物似乎察覺到我的意圖,尾巴橫掃過來,我側身翻滾躲過,但左臂被尾尖擦到,皮開肉綻,深可見骨。

疼得眼前發黑,但我咬緊牙關,用還能動的右手抓起裂開的碗。

碗裏還有東西——是獸皮燃燒後的灰燼,和我的血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種黑紅色的糊狀物。

我把碗倒扣過來。

灰燼和血糊灑在地上,形成一個扭曲的符號——正是獸皮背面那個“山君之印”:圓圈套倒三角,三角中心一個點。

碗,空了。

徹底空了。

怪物僵住了。

它盯着那個倒扣的空碗,盯着地上用灰燼畫出的印記,黑洞似的眼睛裏第一次出現了……恐懼?

“不……” 它喃喃,聲音裏充滿了難以置信,“你怎麼會……陳明德都沒敢……”

我不知道我做了什麼。我只是在絕境中憑直覺行動。但顯然,我做對了什麼。

地上的灰燼印記開始發光。不是綠光,也不是火光,是一種純淨的、銀白色的光,像是月光凝聚而成。光芒越來越亮,漸漸形成一個光柱,沖天而起。

光柱中,浮現出十一個模糊的人影。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穿着不同時代的服飾——清朝的長袍馬褂,民國的短衫,建國後的中山裝……他們手牽着手,圍成一個圈,把怪物圍在中央。

是那些血手印的主人。是立契以來,所有爲此付出代價的陳家人。

爲首的是一個穿着清朝服飾的老人,面容清癯,眼神悲憫。他看向我,開口說話,聲音蒼老但清晰:

“孩子,你做到了我們不敢做的事。”

“太爺爺?”我喃喃。

陳明德點點頭,又看向怪物:“山君,契已毀,印已現。你束縛我們一百四十六年,如今該還債了。”

怪物瘋狂掙扎,想沖出人圈,但那些虛影手拉着手,形成一道無形的牆。銀白的光從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照在怪物身上,像是強酸腐蝕,青灰色鱗片大片大片剝落,露出底下蠕動的、不成形的血肉。

“不——!你們陳家的血脈還活着!你們還需要我!沒有我,你們會死!都會死!” 怪物尖嘯。

“那就死吧。”陳明德平靜地說,“好過世代爲奴。”

銀光更盛。怪物在光芒中扭曲、融化,像是蠟像被高溫烘烤。它的尖嘯聲逐漸減弱,最後變成嘶啞的嗚咽。龐大的身軀開始坍縮,從三米多長縮小到兩米、一米、半米……最後變成一團蠕動的、籃球大小的肉塊,表面布滿眼睛和嘴巴,還在不停開合。

陳明德抬起手,指向井口。

“歸去吧。回你該去的地方。”

肉塊被無形之力拖向井口。它掙扎,伸出無數細小的觸須抓住井沿,但觸須在銀光中一根根斷裂。終於,它被拖入井中,傳來“撲通”的落水聲。

井水劇烈翻騰,像是沸騰了一樣,冒出的不是熱氣,是黑煙。黑煙中夾雜着淒厲的慘叫,持續了足足一分鍾,才漸漸平息。

井水恢復了平靜。

銀光消散。十一個虛影朝我點點頭,身影漸漸淡去。陳明德最後看了我一眼,嘴唇動了動,說了一句我聽不見的話,然後也消失了。

天井裏只剩下我,父親,一地狼藉,和一個倒扣的空碗。

我癱倒在地,意識逐漸模糊。最後看見的,是父親沖過來的身影,和他臉上混合着震驚、悲痛和釋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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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宅又躺了半個月。

左臂的傷很重,深可見骨,還感染了。父親請了村裏的赤腳醫生,清洗、上藥、包扎,但效果有限。我持續高燒,時醒時昏,每次醒來都看見父親守在床邊,眼睛紅腫。

昏睡中,我做了很多夢。有時夢見那口井,井水漆黑,但不再有怪物,只有深深的、寂靜的黑暗。有時夢見那些虛影,他們在祠堂裏圍坐,沉默地看着我。有時夢見陳明德,他站在閣樓的窗邊,背對着我,輕聲說:“還沒完。”

“什麼還沒完?”我問。

他轉過頭,臉上沒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碗還在。”

我猛地驚醒。

傷口還在疼,但燒退了。窗外是清晨,鳥鳴清脆。父親趴在床邊睡着了,手裏還攥着一塊溼毛巾。

我輕輕起身,走到天井。

井還是那口井,青石井沿,深深的繩痕。我打了一桶水上來。水很清,清澈見底,沒有腥味,只有正常的井水清甜。我喝了一口,冰涼甘洌,就是普通的井水。

似乎一切都結束了。

但當我看向祠堂方向時,心裏隱隱不安。

我走進祠堂。供桌上,牌位依舊。但那個紫檀木匣還擺在原處,蓋子打開着,裏面是那套青瓷碗筷——不,碗已經裂了,從中間裂成兩半,勉強拼在一起。筷子斷成四截。

我伸手想碰,父親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別動。”

我回頭。父親站在祠堂門口,臉色復雜。

“它還在。”他說。

“什麼還在?”

“契約的精神還在。”父親走進來,指着裂開的碗,“你毀了獸皮,趕走了山君,但‘約定’本身沒有消失。我們陳家許下的承諾,已經成了某種……概念。只要還有陳家人活着,只要還有人記得這個約定,它就會以另一種形式延續。”

“什麼意思?”我背脊發涼。

父親沒回答,而是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

是那面銅鏡,“照膽鑑邪”。鏡面依舊氧化模糊。

“你看看。”他把鏡子遞給我。

我接過,下意識照向自己的臉。

鏡面裏,我的倒影清晰起來。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左臂纏着繃帶。但當我仔細看時,發現倒影的嘴角——在微微上揚。

它在笑。

不是我在笑,是倒影自己在笑。

而且倒影的眼睛……瞳孔深處,有什麼東西在蠕動,青灰色的,布滿鱗片。

我扔掉銅鏡,鏡子在地上滾了幾圈,停在牆角。

“它沒走。”父親的聲音空洞,“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從井裏,轉移到了……我們的影子裏。我們的血脈裏。”

我低頭看左手手腕。那裏原本有青灰色的符文印記,現在消失了,皮膚光滑如常。但當我抬起手對着光時,能看見皮膚下隱隱約約的紋路,像是血管,又像是符文的輪廓。

“它會慢慢回來。”父親說,“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也許等你有了孩子,它會出現在孩子身上。只要還有陳家人,它就永遠不會真正消失。”

“爲什麼?”我聲音發顫,“我們不是已經破契了嗎?”

“契破了,但‘關系’還在。”父親苦笑,“就像兩個人離婚了,但曾經結過婚這個事實,永遠不會改變。我們陳家曾經供奉過它,這個事實已經刻進血脈裏了。破契只能趕走它的實體,但它的‘概念’,它的‘存在’,已經和我們綁定了。”

我跌坐在祠堂的蒲團上,渾身冰冷。

所以一切都沒有改變?不,改變了,但變得更糟。以前它還在井裏,至少有個具體的位置。現在它無處不在,在我們的影子裏,在我們的血脈裏,像一種遺傳病,代代相傳。

“太爺爺知道嗎?”我問,“他知道破契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嗎?”

“他可能知道。”父親說,“所以他選擇了死。不是失敗,是……用死亡來切斷?也許他以爲,只要立契那一代人死光了,關系就自然解除了。”

“有用嗎?”

“顯然沒用。”父親指了指我,“你還在,我也在。”

我們沉默了很久。祠堂裏香火繚繞,牌位靜靜矗立,像一群沉默的觀衆,看着我們這對陷入永恒詛咒的父子。

“那現在怎麼辦?”我終於問。

父親走到供桌前,拿起那兩半裂開的青瓷碗,仔細拼好。裂紋很深,但勉強能合攏。他又撿起斷成四截的烏木筷子,試圖拼接,但一鬆手就又散了。

“碗破了,但還能拼起來。”他說,“筷子斷了,但還在。只要東西還在,‘約定’就還在。”

他轉身看我,眼神裏有種我讀不懂的東西:

“阿哲,你願不願意……繼續擺碗?”

我愣住:“什麼?”

“繼續供奉。”父親一字一句,“但不是供奉‘山君’,是供奉……我們自己。供奉陳家歷代爲此付出代價的人。用我們的記憶,我們的香火,來壓制它的概念。只要我們還記得,還敬畏,還遵守某種‘形式’,它就不會完全顯現。”

“這不還是飼養嗎?只是換了個名字!”

“是看守。”父親糾正,“把野獸關在籠子裏,和把它放出來,是不一樣的。以前它是在井裏,現在它在我們的血脈裏。我們要做的,是在血脈裏給它造個籠子。”

“怎麼造?”

“用規矩。”父親說,“每天擺碗,每天上香,每天對着空碗說‘老祖宗請用飯’。不是喂它,是提醒我們自己:它還在,我們要時刻警惕。就像……念緊箍咒。我們自己念給自己聽。”

我懂了。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囚禁。用儀式,用規矩,用日復一日的重復行爲,在意識深處構築一個牢籠,把那個概念關在裏面。只要我們還在進行這個儀式,就說明我們還在“控制”它——或者說,自以爲在控制它。

一旦停止,牢籠就會鬆動,它就會出來。

所以“碗不可空”依然是鐵律,只是意義變了:不是怕它餓,是怕我們忘。

“這是自欺欺人。”我喃喃。

“人生本來就是在自欺欺人。”父親疲憊地笑笑,“相信明天會更好,相信努力會有回報,相信愛的人會永遠在一起……不都是自欺欺人嗎?至少這個,能讓我們活下去。”

我看着那套裂開的碗筷。青瓷上的冰裂紋更加明顯了,像是隨時會徹底碎裂。烏木斷口參差不齊,銀包頭黯淡無光。

但它們還在。它們還會被擺上餐桌,每天兩次,盛上食物,對着空氣說“老祖宗請用飯”。

一百四十六年前開始的儀式,還會繼續下去。

也許到我死的那天,到我兒子接手的那天,到我孫子,曾孫……永遠繼續下去。

“永無終了。”我輕聲說。

父親點點頭,把拼好的碗放回木匣,斷掉的筷子小心擺在一旁。

“永無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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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城裏已經一個月。

我租了新公寓,搬了家。不是想逃避,是想換個環境。老宅那口井,那個祠堂,那些牌位,太壓抑了。我需要在一個相對“幹淨”的地方,開始新的看守。

紫檀木匣放在新公寓的餐邊櫃上,和以前一樣顯眼的位置。每天早上,我會擺好那套裂開的碗筷,盛一點早餐,說“老祖宗請用飯”。晚上再做一次。

碗是裂的,所以我用透明膠帶仔細粘好,從外面看不出來,但盛熱食時會漏,我只能放些幹糧,或者用一個小碟子墊在下面。筷子斷了,我用細鐵絲纏好,勉強能用,但夾不起重物。

一切似乎恢復了“正常”。

但有些東西,永遠回不去了。

我開始害怕鏡子。不是所有鏡子,是那些擦得太亮的、能清晰照出人影的鏡子。每次照鏡子,我都會下意識檢查倒影的嘴角——有沒有在上揚?瞳孔深處有沒有青灰色的東西?

有時半夜醒來,我會突然開燈,沖到衛生間,盯着鏡子裏的自己看很久。直到確認那就是我,沒有多餘的表情,眼睛正常,才鬆一口氣。

但有一次,我真的看見了。

那天加班到凌晨,回家洗澡。浴室霧氣蒸騰,鏡面蒙上水霧。我隨手擦了擦,看見自己的倒影。很累,黑眼圈很重,胡子拉碴。我擠牙膏刷牙,刷到一半,抬頭——

倒影的嘴角,在上揚。

非常緩慢,非常細微,但確實在笑。一個我自己完全沒有做出的表情。

而且倒影的眼睛,瞳孔深處,有一點青灰色的反光,像是鱗片。

我僵住了,牙膏泡沫從嘴角流下來。

倒影也僵住了,但笑容還在,眼神裏的青灰色光點還在。

我們就這樣對視了大概十秒鍾。

然後我倒退着退出浴室,關上門,背靠着門板滑坐在地上,渾身發抖。

那晚我沒敢再進浴室。第二天早上,我買了張布,把浴室鏡子遮了起來。不只是浴室,所有能清晰照出人的鏡子,我都用布蓋住,或者貼上磨砂膜。

銅鏡我收起來了,鎖進一個鐵盒,埋在老家後山的竹林裏。那東西太邪,不能留。

除了鏡子,我還開始害怕水。

尤其是靜止的、深色的水。洗臉池,水桶,甚至下雨後的積水潭。每次看到,我都會下意識檢查水裏有沒有倒影——倒影是不是我?有沒有多餘的東西?

最嚴重的一次是在公司。茶水間有個不鏽鋼熱水壺,壺身擦得鋥亮,能照出人影。那天我去接水,看見壺身上自己的倒影,忽然覺得那影子在動——不是我動的動作,是影子自己在微微晃動,像是水波蕩漾。

可我明明站在幹燥的地面上。

我盯着看,影子也“盯”着我。然後,影子的嘴角開始上揚。

“砰!”

我失手打翻了熱水壺,滾燙的開水潑了一地,還好沒燙到人。同事問我怎麼了,我說手滑。但我知道不是。

從那以後,我改用保溫杯,杯身是磨砂的,照不出人。

父親打電話來,說老宅的井最近有些異常。井水還是清的,但水位在緩慢下降,已經降了一尺多。而且井底有時會傳來聲音,像是石頭摩擦,又像是……爪子撓井壁的聲音。

“它想出來。”父親說,“但井現在是它的牢籠。只要井不幹,它就出不來。”

“井幹了會怎樣?”

“不知道。也許它就自由了,能去找新的‘宿主’。”

所以我們必須保證井水不竭。父親每天都會往井裏倒幾桶清水,不是從井裏打上來再倒回去,是從山泉引來的活水。他說這樣能“稀釋”井裏殘留的東西。

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維持這個脆弱的平衡。

---

昨天是農歷十五,月圓之夜。

我像往常一樣擺好碗筷,盛了一小碗米飯,幾片青菜。說了那句“老祖宗請用飯”,然後坐在對面開始吃自己的晚餐。

吃到一半,我忽然聽見聲音。

很輕,很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碗壁。

我抬頭。

對面,那只裂開的青瓷碗裏,米飯在動。

不是被風吹的那種動,是從內部被頂起來,一粒粒米粒跳動着,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碗底蠕動,想要鑽出來。

然後,米飯表面慢慢浮現出一個圖案。

是那個“山君之印”:圓圈套倒三角,三角中心一個點。不是畫上去的,是米飯自然排列形成的,嚴絲合縫,像是用尺子量過。

我盯着那個圖案,背脊發涼。

碗裏的米飯開始變黑。不是燒焦的黑,是腐爛的那種黑,從圖案中心開始,迅速蔓延到整個碗。米飯塌陷下去,碗底露出——不是瓷器的白色,而是一種深褐色,像是幹涸的血。

那雙用鐵絲纏好的烏木筷子,忽然立了起來。

不是懸空,是實實在在的,從碗邊“站”起來,靠在碗沿上。斷口處的鐵絲吱呀作響,像是承受不住重量。

筷子尖,指向我。

我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就這樣僵持了大概一分鍾。筷子慢慢倒下去,掉在桌上,發出輕微的“嗒”聲。

碗裏的黑米飯恢復了正常顏色,圖案消失了。一切就像沒發生過。

但我知道,發生了。

它在提醒我:它還在。

永遠都在。

我慢慢吃完自己的飯,收拾碗筷。洗那只裂碗時,我特別小心,生怕它徹底碎掉。但它比看起來結實,膠帶粘得很牢,熱水沖洗也沒開。

收拾完,我坐在沙發上,看着餐邊櫃上的木匣。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在木匣上投下長長的影子。影子在牆上扭曲,變化,最後凝成一個模糊的形狀——像是一個人,佝僂着,坐在那裏。

影子微微晃動,像是在點頭。

然後,牆壁裏傳來聲音。

不是幻聽,是真真切切的聲音,貼着牆壁傳過來,沉悶而清晰:

“碗……不可……空……”

我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

再睜開時,影子還在,但不再晃動。牆壁裏的聲音也消失了。

我起身,走到餐邊櫃前,打開木匣,看了看裏面的碗筷。裂痕依舊,斷口依舊。我輕輕合上蓋子,鎖好。

回到臥室,躺下。

窗外月光如水。

我知道,今晚又會做夢。

夢見井,夢見影子,夢見那個永遠填不滿的碗。

而明天早上,我還要起床,擺碗,盛飯,說那句說了無數遍的話。

日復一日。

年復一年。

永無終了。

---

【終】

後記:

石塘村的老井在三年前徹底幹涸。父親打電話告訴我時,聲音平靜,像是早就預料到。

“它要出來了。”他說。

“那我們……”

“繼續擺碗。”父親打斷我,“只要碗還在,它就還有一個‘錨點’。不會完全自由。”

我問:“要是碗徹底碎了呢?”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

“那就碎了再說吧。”

一個月後,父親去世。突發心梗,走得很突然。整理遺物時,我在他枕頭下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跡:

“阿哲,如果我走了,把我和碗一起埋了。我守了它一輩子,最後讓它守我一程。”

我沒照做。碗還在我公寓的餐邊櫃上,每天擺兩次。

父親葬在老宅後山,面朝那口枯井。下葬那天,我站在墳前,忽然想起太爺爺陳明德投井前留下的那句話:

“井中有井,碗中有碗,契中有契。”

也許他早就知道,真正的井不在天井裏,真正的碗不是青瓷做的,真正的契約也不是獸皮上寫的那些。

真正的牢籠,在我們心裏。

而我們,既是囚徒,也是獄卒。

永遠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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