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次次失望的面試和顧母日漸不滿的嘀咕聲中滑入深秋。北方的秋風帶着凜冽的寒意,卷起枯黃的落葉,打在窗戶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敲在林晚星日益焦灼的心上。那台老舊的電腦屏幕上,招聘網站的信息幾乎被她翻爛了,能投的簡歷都已石沉大海,偶爾彈出的新崗位,不是要求匪夷所思,就是薪資低得令人絕望。
家裏的氣氛也愈發沉悶。顧辰下班回家後,話越來越少,常常是吃完飯就鑽進書房,美其名曰備課,但晚星偶爾經過,卻能聽到裏面傳來遊戲背景音或是刷短視頻的聲音。顧母則把對她的不滿,更加直白地表現在了行動上。餐桌上肉菜明顯減少,言語間總是夾槍帶棒。
“現在這物價啊,真是漲得嚇人,小辰那點工資,也就剛夠還房貸和生活費。”顧母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嘆氣,“要是兩個人掙錢,日子就鬆快多了。”
晚星低着頭,默默扒拉着碗裏的米飯,粒粒都像是硌在喉嚨裏。
“晚星啊,我看小區門口那家連鎖超市在招理貨員,一天三班倒,一個月好像也能有兩千多呢?要不你去試試?總比在家閒着強。”顧母狀似隨意地提議。
理貨員?晚星握着筷子的手緊了緊,指甲掐進掌心。讓她一個江大文學碩士,去超市整理貨架?她感覺自己的尊嚴被按在地上摩擦。她抬起頭,看向顧辰,希望他能說句話。顧辰卻避開了她的目光,含糊道:“媽,晚星有她自己的打算。”
“打算?這都打算多久了?”顧母的聲音陡然拔高,“眼高手低!我們小辰當初畢業,不也是從基層幹起的?現在這社會,有份工作就不錯了!還挑肥揀瘦!”
“我不是挑肥揀瘦!”晚星終於忍不住,聲音帶着顫抖,“我只是想找一個能發揮我所長的工作!”
“所長?你那些詩詞歌賦能當飯吃嗎?”顧母嗤笑一聲,“能換成房貸還是能換成柴米油鹽?過日子要實際點!”
晚星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她沖回房間,砰地關上門,將顧母後續的嘮叨隔絕在外。她背靠着門板,身體緩緩滑落,坐在地上,將臉埋進膝蓋,無聲地痛哭起來。絕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這個家裏,她和她所珍視的知識與理想,是如此地不被理解,甚至被鄙夷。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一個本地的固定電話號碼。她擦了擦眼淚,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
“喂,您好。”
“是林晚星女士嗎?我這裏是市第七中學人事處。”
第七中學?晚星想起來了,那是她之前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投遞的一所普通區屬中學,位置偏遠,口碑很一般,當時招聘的是語文教師崗位。
“是的,我是。”
“恭喜你通過了我們的初步篩選。請問你明天下午兩點有空來學校面試嗎?”
掛了電話,晚星的心情復雜難言。第七中學,顯然無法與她曾經向往的省重點、市重點相比,甚至可能還不如她當初拒絕的那所民辦中學。但此刻,這通電話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至少,這是一份正式的工作,與她的專業勉強對口,能夠堵住顧母的嘴,也能稍微緩解一點經濟上的壓力和她內心的焦慮。
第二天,她輾轉倒了兩趟公交車,花了一個多小時才來到位於城市邊緣的第七中學。學校的大門有些陳舊,圍牆上的標語褪了色,操場的塑膠跑道也磨損得厲害。面試在一個堆滿雜物的會議室進行,面試官是校長和教導主任,兩位都是面色嚴肅的中年人。
過程很簡單,甚至有些草率。看了她的學歷證書,讓她簡單做了個自我介紹,問了幾個諸如“能否勝任班主任工作”、“對問題學生有什麼辦法”之類的問題,然後就直接談到了待遇。
“林老師,你的學歷在我們學校算是很高的了。”校長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麼欣賞,“我們學校的情況你可能也了解,生源一般,教學壓力不小。待遇方面,試用期三個月,月薪三千二,轉正後四千,班主任津貼另算,課時費看帶班情況。有五險一金,但都是按最低標準繳納。能接受的話,下周一來報到,帶初一(五)班語文,兼班主任。”
四千。轉正後四千。這個數字,依舊低得可憐,甚至比不上一些技術工種的學徒工資。但比起之前那些兩三千的工資,似乎又好了一點。而且,這至少是一份體制內的、相對穩定的工作,是“老師”,聽起來還算體面。
晚星幾乎沒有猶豫太久。現實的窘迫和家庭的壓力,已經讓她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
“我接受。”她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回答道。
“好,那歡迎加入七中。”校長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沒什麼笑容。
走出第七中學的大門,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深秋的晚風帶着刺骨的寒意,晚星裹緊了單薄的外套,站在公交站台上,看着眼前車流如織,霓虹閃爍,心裏卻空落落的。沒有一絲找到工作的喜悅,只有一種深深的、無可奈何的疲憊和屈辱感。
她,林晚星,江大中文系的才女,曾經在學術會議上侃侃而談,與導師探討深奧的文學理論,如今卻要在這所城市邊緣的普通中學裏,面對一群可能對文學毫無興趣的青春期孩子,爲了一個月四千塊的薪水,耗費自己的才華和生命。
這是屈就。是向現實低頭,是理想向生存的妥協。
回到家,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顧辰和顧母。
顧母的反應是立刻算了一筆賬:“四千?還行!雖然不多,但夠你自個兒零花了,也能補貼點家用。班主任還有津貼是吧?那不錯!以後家裏買菜的錢你就出吧。”
顧辰則似乎鬆了口氣,拍了拍她的肩膀:“挺好的,七中雖然遠了點,但畢竟是公立學校,穩定。先幹着吧,以後有機會再調動。”
沒有人爲她感到惋惜,沒有人覺得這份工作配不上她的才華。在他們看來,她能找到一份“正式工作”,就已經是謝天謝地,是結束了“在家吃閒飯”的狀態。
周一,林晚星正式入職第七中學。
她被分配到的初一(五)班,是年級裏有名的“問題班級”。學生大多來自附近的城中村或外來務工人員家庭,基礎薄弱,紀律散漫。第一堂課,她就遭遇了當頭棒喝。
她在講台上介紹自己,試圖用她認爲優美的、富有文學性的語言來吸引學生,台下卻是一片嗡嗡的嘈雜聲。有學生在傳紙條,有學生在偷偷吃零食,後排幾個高個子男生甚至公然趴在桌子上睡覺。當她試圖維持紀律時,一個剃着板寸的男生吊兒郎當地說:“老師,你說話能不能大點聲?跟蚊子似的,聽不見!”
全班哄堂大笑。
晚星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和挫敗感攫住了她。她所熟悉的那個由邏輯、思辨和文字美感構成的世界,在這裏完全失效。這裏需要的是嗓門、是威嚴、是管束學生的技巧,甚至是對罵和動手的魄力——而這些,恰恰是她最缺乏的。
辦公桌被安排在年級組大辦公室一個靠牆的角落,堆滿了前任老師留下的廢舊試卷和作業本。同事大多是一些本地師範畢業的中年老師,她們談論的話題永遠是柴米油鹽、家長裏短、以及如何對付不聽話的學生。當她們得知晚星是江大碩士時,眼神裏流露出的不是敬佩,而是一種混合着好奇、疏離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擠。
“喲,江大的高材生啊,怎麼到我們這小廟來了?”
“碩士教初中,可惜了哦。”
“現在的學生可不好教,光有學問不行,得會管。”
晚星試圖融入,卻發現她和她們之間隔着一條巨大的鴻溝。她們無法理解她爲什麼會對一首詩的意境分析得那麼細致,她也無法融入她們關於打折商品和婆媳矛盾的閒聊。
工作的壓力遠超她的想象。除了每天兩到三節課,還有堆積如山的作業要批改,各種會議要參加,班主任工作更是瑣碎得讓人崩潰——處理學生打架、追繳拖欠的班費、接待對學校管理不滿的家長、填寫無窮無盡的表格……
她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擠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去學校,晚上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到家, 常常已經是七八點鍾。顧母早已吃完晚飯,留給她的往往是些殘羹冷炙。顧辰則抱怨她回家太晚,家裏冷鍋冷灶。
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被上了發條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機械地旋轉,沒有片刻停歇,也沒有任何方向。曾經那個靈動、充滿書卷氣的林晚星,正在被繁瑣、粗糲的現實一點點抹去光彩。
深夜,當她終於批改完最後一本作文,看着上面學生們幼稚甚至不通順的語句,一種巨大的虛無感會將她淹沒。這就是她放棄一切所換來的生活嗎?屈就於一份並不熱愛的工作,困守在一段並不如意的婚姻裏,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裏孤獨地掙扎?
她打開那個已經蒙塵的文檔,裏面存着她研究生時期寫的一篇關於“當代文學中女性意識”的論文草稿。那些曾經讓她熱血沸騰的觀點,那些精心雕琢的語句,此刻看來,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她閉上眼,兩行清淚無聲滑落。屈就現實,不僅僅意味着一份低收入的工作,更意味着她精神世界的全面淪陷和個人價值的徹底迷失。她仿佛聽到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伴隨着窗外呼嘯而過的貨車聲,清脆地、徹底地,碎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