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詞》在彩霞枕下藏了三日,她才敢在夜深人靜時取出,就着窗外透進的月光,用指尖細細描摹那些清麗哀婉的詞句。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她反復默念這一句,只覺得字字句句都寫進了自己心坎裏。
唇角那蜻蜓點水般的觸感仿佛還殘留着,一想起來便臉頰發燙,心口酥麻。
白日裏當差,她總忍不住偷偷瞧向門口,盼着那個身影出現。
可王震這幾日卻似乎忙了起來,來王夫人院裏的次數少了,偶爾來,也是匆匆送了東西或回了話便走,與她也只是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好,眼神交匯時雖仍有深意,卻不再有私下接觸的機會。
彩霞心裏空落落的,有些委屈,又有些不安。
他……是不是得了手,便不似從前那般上心了?
這個念頭讓她心頭發澀,對着鏡子看自己時,總覺得眉眼間都染了愁緒。
這日,王夫人喚彩霞:“前兒找出來的那匹藕荷色素羅,花樣太素了,你拿去讓繡房的人,沿着衣緣給我繡一圈‘卍’字不到頭的暗紋,要金線摻着銀線繡,別太扎眼,但要透着亮。”
彩霞忙應了,抱着那匹輕軟的素羅出了門。
剛走到穿堂,迎面正碰上王震捧着一摞賬本過來。
彩霞腳步一頓,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王震見了她,停下腳步,微微躬身:“彩霞姐姐。”
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一瞬,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姐姐臉色似乎不大好,可是夜裏沒睡安穩?”
他語氣裏的關切讓彩霞心頭一暖,那點委屈消散了些,低聲道:“沒……沒有。許是天熱。”
王震看了看她懷裏的布匹,道:“姐姐這是要去繡房?這匹羅看着不輕,我正好要去二門外辦事,順路幫姐姐拿一段吧。”
彩霞看了看四周,此時午後,廊下無人,便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並肩走着,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王震低聲問:“那本詞集,姐姐可看了?”
“看了幾眼。”彩霞聲音細細的,“詞是好的,只是……太過傷情了些。”
“詞爲心聲,易安居士半生飄零,詞作自然幽怨深婉。”王震側頭看她,目光柔和,“姐姐不必傷懷。我送姐姐這個,是願姐姐能體會詞中雅意,卻不必經歷詞中悲苦。”
他頓了頓,聲音更輕,“我只盼姐姐日日歡喜。”
彩霞眼圈微紅,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
他……還是在意的。
“這幾日事忙,沒得空去看姐姐。”王震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解釋道,“周瑞姐姐那邊有些莊子上的賬目出了紕漏,賴大管家讓我幫着核對,忙得腳不沾地。等過了這幾日……”
他話未說完,但未盡之意讓彩霞心頭一甜。
“你忙你的正事要緊。”彩霞輕聲應道,想了想,又補充一句,“夜裏……莫要熬得太晚。”
“好,我聽姐姐的。”王震笑了,那笑容明朗,驅散了彩霞心頭最後一點陰霾。
快到繡房所在的院落時,王震將布匹交還給彩霞,趁接遞的瞬間,指尖飛快地在她手背上劃過,留下一道微癢的熱意。
“姐姐去吧,我得空再來看你。”
彩霞抱着布匹,看着他轉身離去的挺拔背影,心中既甜蜜又悵然。
她知道,他們之間,隔着太多規矩和眼睛,能這般說上幾句話,已是難得。
與此同時,金釧兒正坐在自己房裏,對着鏡子將一支新得的赤金點翠蝴蝶簪往鬢邊比劃。
這支簪子做工精巧,蝴蝶須子顫巍巍的,是她前兒生辰,她娘托人從外面捎進來的。
她左看右看,總覺得單獨戴一支有些單調。
“要是配上前兒王震送的那對珍珠耳墜就好了。”她自言自語道。
那對珍珠耳墜雖不是頂好的貨色,但珠子圓潤,光澤柔和,正是王震那日“補冰”事件後,托彩霞轉送給她“壓驚”的。
金釧兒當時歡喜得很,覺得王震這人不僅辦事周到,還細心體貼。
她想了想,起身出了門,想去尋彩霞說說閒話,順便再打聽打聽王震近日忙些什麼。
走到院中,卻見妹妹玉釧兒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手裏拿着針線,對照着攤在石桌上的一張花樣,認真描摹着。
“喲,這麼用功?”金釧兒湊過去看。
那是一張描繪着纏枝西番蓮的花樣,線條繁復流暢,配色也新穎,不是府裏常見的樣式。
玉釧兒頭也不抬,只“嗯”了一聲,手中炭筆細細勾勒。
“這花樣倒是新鮮,哪兒來的?”金釧兒拿起旁邊另一張已經描好的花樣看,是折枝海棠聯珠紋,同樣精致。
“彩霞前兒給我的,說是王震那兒得的南邊新樣子。”玉釧兒淡淡道,語氣平靜無波。
金釧兒眼珠一轉,笑道:“王震兄弟倒是個有門路的,什麼好東西都能淘換來。前兒送我珍珠耳墜,今兒又給你尋新鮮花樣,對咱們姐妹可真夠上心的。”
玉釧兒手中炭筆頓了頓,抬起眼,那是一雙與她姐姐相似卻更顯沉靜的杏眼:“姐姐慎言。不過些小玩意兒,值當什麼。咱們是太太跟前的人,說話行事更該仔細,莫要讓人誤會了。”
金釧兒被妹妹說得訕訕的,撇撇嘴:“就你小心!不過是隨口一說。我看王震兄弟人挺好的,模樣周正,辦事妥帖,又會說話,比府裏那些呆頭鵝強多了。”
玉釧兒不再接話,低頭繼續描她的花樣,只是筆下力道似乎重了些許。
金釧兒自覺無趣,轉身走了,心裏卻盤算着,下回見了王震,得好好謝謝他——無論是冰例的事,還是耳墜的事。
王震此刻卻不在府內。
賴大管家是真的派了他一樁差事。
讓他跟着府裏采辦的人去一趟東城的綢緞莊,核對一批新到的蘇杭綢緞的賬目與實物。
這差事雖繁瑣,卻是個肥差,也能接觸到府外三教九流的人物。
王震知道,這是賴大因着他近日辦事伶俐,又肯“孝敬”(王震通過周瑞家的給賴大身邊人也送了些好處),給他的甜頭。
坐在往東城去的馬車上,王震閉目養神,實則心中盤算。
彩霞已基本拿下,情感穩固,只差一個合適的契機,便可徹底收服,讓她成爲自己在王夫人身邊最聽話的眼睛和耳朵。
金釧兒性子爽直,喜好分明,對她只需持續示好,偶爾展現能力,不難獲取好感。
玉釧兒則需更謹慎,她心細有主見,不易被小恩小惠打動,或許……可以從她關心的事物入手,比如這些刺繡花樣,或者……她似乎對讀書識字也有些興趣?
至於彩雲……王震想起那個總是低眉順目、卻偶爾眼神閃爍的丫鬟。
她與賈環之間似乎有些不清不楚。
賈環是趙姨娘所出,在府中地位尷尬,彩雲若真與他有私,所求無非是將來有個依靠。
這裏頭,或許大有文章可做。
還有王夫人本人……那本《金剛經解》和那句佛偈,不知在她心中激起了怎樣的漣漪?
需要再加一把火。
正思忖間,馬車已到了綢緞莊。王震打起精神,隨着采辦管事進了店。
核對賬目、驗看成色、與掌櫃周旋……王震表現得精明幹練卻不張揚,該較真時寸步不讓,該通融時也懂得遞台階,一番下來,不僅將差事辦得漂亮,還讓那采辦管事對他刮目相看,回去的路上直拍他肩膀,誇他“是個人才”。
回府交了差,天色已晚。
王震沒有直接回住處,而是繞道去了後園子靠近下人房的一處僻靜角落。
這裏有幾叢茂密的夜來香,白日裏毫不起眼,夜裏卻幽香撲鼻。
他知道,彩霞有時夜裏悶了,會悄悄來這裏站一會兒。
他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果然見一個纖細的身影悄悄走來,正是彩霞。
她似乎沒料到有人,見到月光下王震的身影,嚇了一跳,待看清是他,才撫着胸口,嗔怪地瞪了他一眼,眼中卻有驚喜。
“你怎麼在這兒?”她走近,夜來香濃烈的香氣也掩不住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頭油味。
“想着或許能遇見姐姐。”王震微笑,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錦囊,“今日去東城,見有賣這個的,想着姐姐或許喜歡。”
彩霞接過,打開,裏面是一對小巧的、珍珠大小的琉璃耳墜,做成水滴形狀,顏色是極淡的紫,在月光下流轉着瑩潤的光澤,並不十分貴重,卻別致可愛。
“這……”彩霞愛不釋手。
“我見姐姐常戴那對銀丁香,想着給姐姐換換花樣。”王震溫聲道,“這顏色淡,不顯眼,白日裏也可戴。”
他總是這般細心。
彩霞心中感動,將那對琉璃耳墜握在手心,低聲道:“你又亂花錢……”
“給姐姐花,怎麼是亂花。”王震伸手,輕輕將她鬢邊一縷被夜風吹亂的發絲別到耳後,指尖若有若無地擦過她的耳垂。
“姐姐戴上,定好看。”
他的觸碰讓彩霞耳根發熱,卻沒有避開。
兩人站在花叢陰影裏,月光如水,夜香馥鬱,靜謐中流淌着無聲的情愫。
“彩霞,”王震忽然輕聲喚她,“若有一日,我能在這府裏站穩腳跟,不必再仰人鼻息……你可願一直陪在我身邊?”
彩霞猛地抬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裏。這話裏的意思……她不敢深想,心卻砰砰狂跳起來。
“我……我是太太的丫鬟……”
“我知道。”王震握住她的手,力道堅定,“所以我才要更努力。總有一日,我要堂堂正正地,把你要到我身邊。”
這話大膽至極,近乎狂妄。
可從他口中說出,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讓彩霞心旌搖曳,生出一種渺茫卻熾熱的希望。
她看着他,月光下他的輪廓英俊而堅定。
“我……我等你。”她聽見自己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卻字字清晰。
王震笑了,那笑容在月色下格外動人。
他低頭,這一次,吻輕輕落在她的額頭,珍重而憐惜,接着又小吻片刻……
“回去吧,夜裏涼。”他鬆開手,替她攏了攏衣襟。
彩霞點點頭,握緊手中的琉璃耳墜,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王震看着她走遠,臉上的溫柔笑意漸漸斂去,轉而化爲一種冷靜的算計。
彩霞的承諾已得,情感已牢。
接下來,該加快步伐了。
他轉身,目光投向王夫人院落的方向。
那裏燈火已熄,一片沉寂。
但在那沉寂之下,欲望、算計、情愫……正如地火般悄然蔓延。
金釧兒在鏡前比劃着新簪子,玉釧兒在燈下描摹着新花樣,彩雲或許正在某處與賈環私語,而彩霞,則握着一對琉璃耳墜,輾轉難眠。
王震深深吸了一口夜來香濃得化不開的香氣,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
這盤棋,他已落子布局,只待時機成熟,便可收網擒王。
夜色深濃,榮國府沉睡着。
只有廊下偶爾響起的更梆聲,和那彌漫在空氣裏的、各種花香也掩蓋不住的、蠢蠢欲動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