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愁澗,深千丈。
此地乃西海與南瞻部洲交界之險隘,兩側懸崖壁立萬仞,澗水湍急如龍騰。水中暗藏旋渦無數,舟楫難渡,飛鳥不越,故得“鷹愁”之名。
澗底寒潭,鎖着一條白龍。
此龍通體鱗甲如雪,唯頸下三片逆鱗赤紅如血。他被九根寒鐵鎖鏈穿透龍骨,釘在潭底玄冰柱上,已整整三百年。每日午時,有佛光自澗頂照下,灼其龍魂,如受炮烙之刑。
西海三太子,敖烈。
今日又是午時。
佛光如劍刺入寒潭,白龍身軀劇烈顫抖,龍鱗片片翻起,鮮血染紅潭水。他咬緊龍牙,不讓自己嘶吼出聲——三百年來,他從未求饒過一聲。
便在這時,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潛入潭底。
佛光遇到那黑影,竟如雪遇沸湯,悄無聲息地消散。黑影落在白龍面前,化爲一襲黑袍的道人。
申公豹。
他仰頭看着被鎖鏈貫穿的白龍,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神色。而後抬手輕拂,九根寒鐵鎖鏈齊齊崩斷!
白龍墜入潭底,化作一個白衣少年。他面色蒼白,嘴角滲血,卻強撐着站起身,警惕地盯着申公豹:“你是何人?”
“救你的人。”申公豹淡淡道,“或者說……揭穿真相的人。”
“真相?”敖烈冷笑,“我縱火燒毀殿上明珠,忤逆父王,罪有應得。有何真相可言?”
“真是你燒的麼?”申公豹反問。
敖烈渾身一震。
申公豹不再多言,抬手在虛空中一劃。《造化玉牒》的虛影浮現,金光流轉間,顯出一段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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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西海龍宮,三百年前。
西海龍王敖閏端坐水晶寶座,面前擺着一顆拳頭大小的明珠。此珠名喚“定海”,乃龍族至寶,內蘊四海氣運,可鎮海眼,平波濤。
敖烈侍立一旁,年僅八百歲——對龍族而言,尚是少年。
忽有侍從來報:“陛下,觀音菩薩駕到。”
敖閏神色一肅,連忙起身相迎。觀音踏蓮而入,身後跟着一位金身羅漢。
“菩薩親臨,西海蓬蓽生輝。”敖閏躬身道。
觀音微笑頷首,目光落在定海珠上:“此珠便是四海氣運所鍾?”
“正是。”敖閏點頭,“自上古龍族歸順天庭,四海氣運便凝聚於此珠。持此珠者,可掌四海風雨,調八方水脈。”
“善。”觀音轉向敖烈,“這位便是三太子?”
敖烈連忙行禮。
觀音打量他片刻,忽然道:“龍王可曾想過……龍族未來?”
敖閏一怔:“菩薩何意?”
“封神之後,天庭勢大,佛門東傳。”觀音緩緩道,“四海龍族雖表面尊榮,實則處境尷尬——上有天庭節制,下有妖族覬覦。若不早謀出路,恐有覆巢之危。”
敖閏神色凝重:“請菩薩指點。”
“西遊大計將啓。”觀音道,“取經隊伍需一坐騎,最好是龍族,以示佛門威儀。若西海能出一位太子入此隊伍,待功成之日,龍族可得佛門庇護,甚至……分潤東土香火。”
敖閏眼中精光一閃:“菩薩是說……”
“令郎敖烈,根骨清奇,正是上佳人選。”觀音看向敖烈,“只是需有個由頭,讓他‘戴罪立功’。如此,入取經隊伍方顯佛門慈悲。”
敖閏沉默良久,看向定海珠,又看向兒子,終是咬牙:“請菩薩明示。”
觀音身後的羅漢上前一步,取出一枚赤紅符印:“此乃‘焚心印’,可引地火焚物而不傷本源。龍王只需將此印暗中置於定海珠內,屆時珠毀而龍宮無恙。三太子‘縱火’之罪便成定局。”
“父王!”敖烈驚呼。
敖閏卻抬手制止他,盯着那符印:“那烈兒……”
“受些皮肉之苦罷了。”觀音道,“玉帝那邊,佛祖自會斡旋。三太子將被貶鷹愁澗,待取經人至,化身白馬,馱負經文。功成之後,可得八部天龍廣力菩薩果位。”
“八部天龍……”敖閏眼中露出掙扎之色。
那是佛門護法神中極高的果位,若敖烈能得此位,西海龍族在佛門便有了根基。甚至其他三海,都要仰西海鼻息。
“父王,不可!”敖烈跪倒在地,“孩兒寧可永鎮西海,也不願做他人坐騎!”
“放肆!”敖閏怒喝,“此乃爲龍族萬世計!你身爲西海太子,豈能只顧一己榮辱?!”
他接過焚心印,轉身走向定海珠。
敖烈想要阻攔,卻被那金身羅漢一指點住,動彈不得。
他看着父王將赤紅符印按入明珠,看着那顆傳承萬載的龍族至寶泛起詭異紅光,看着父王眼中那一閃而逝的痛楚與決絕……
然後,大火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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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凌霄寶殿。
敖閏押着敖烈上殿,老淚縱橫:“陛下!逆子敖烈縱火燒毀定海珠,罪不容誅!老臣……老臣懇請陛下嚴懲!”
玉帝端坐龍椅,神色莫測:“定海珠乃四海氣運所鍾,竟被焚毀……敖烈,你可知罪?”
敖烈想要辯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那金身羅漢在他身上下了禁言咒!
他看向父王,敖閏卻避開了他的目光。
“既如此……”玉帝緩緩道,“重責三百,貶下鷹愁澗,永世囚禁。”
天兵上前,將敖烈拖出行刑。
三百雷鞭,鞭鞭入骨。龍血灑遍凌霄殿前,敖烈死死盯着父王,眼中盡是不解與絕望。
行刑畢,他被拋下鷹愁澗。
墜落時,他聽見雲端傳來觀音的聲音:“三太子且忍耐些時日,待取經人至,便是解脫之時。”
也聽見父王的嘆息:“烈兒,莫怪父王……都是爲了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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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鷹愁澗底,這三百年。
敖烈被九根寒鐵鎖鏈貫穿龍骨,釘在玄冰柱上。每日午時佛光灼魂,痛不欲生。
第一年,他恨父王無情。
第十年,他開始懷疑——那場火來得蹊蹺,父王的態度更是詭異。
第五十年,他隱隱猜到真相:自己可能被設計了。
第一百二十年,西海龜丞相偷偷潛入澗底,老淚縱橫:“三太子……老臣實在看不下去了!那定海珠根本沒毀!龍王將它藏在了西海秘庫!那場火……那場火是菩薩給的符印引的!”
敖烈如遭雷擊。
“龍王也是不得已啊……”龜丞相泣道,“四海龍族看似尊榮,實則在三界中如履薄冰。天庭視我等爲奴仆,道門視我等爲異類,妖族視我等爲叛徒……若不靠上佛門這棵大樹,龍族遲早要滅!”
“所以就拿我做投名狀?”敖烈嘶聲問。
龜丞相無言以對,留下幾顆療傷丹藥,黯然離去。
從那以後,敖烈再不嘶吼,再不掙扎。他只是沉默地承受着每日的酷刑,眼中火焰卻愈燃愈烈。
他在等。
等一個答案,等一個機會,等一個……復仇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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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至此消散。
寒潭底,敖烈跪在地上,雙手深深插入泥沙。白衣已被龍血浸透,他卻渾然不覺。
“原來……如此。”他聲音嘶啞,每個字都像從齒縫間擠出,“好一個爲龍族計……好一個八部天龍果位……好一個……父王!”
最後兩個字,幾乎是嘶吼而出。
三百年的酷刑,三百年的冤屈,三百年被至親背叛的痛楚……在這一刻盡數爆發!
潭水翻涌,龍威彌漫!
敖烈周身浮現出白龍虛影,那虛影仰天長嘯,聲震九霄!鷹愁澗兩側懸崖崩裂,巨石滾落,整座山澗都在顫抖!
申公豹靜靜看着,待敖烈情緒稍平,才緩緩開口:“三太子現在明白,自己爲何在此了?”
敖烈抬起頭,眼中已無淚水,只有一片冰冷的殺意:“明白。我是西海獻給佛門的投名狀,是龍族換取庇護的祭品,是這場西遊大戲中……最卑微的道具。”
“不止你。”申公豹道,“四海龍族,皆是棋子。龍王們以爲靠上佛門便能保全族群,卻不知在如來眼中,龍族不過是掌控水脈、牧養衆生的工具。待佛法傳遍四大部洲,龍族將徹底失去自主,淪爲佛門護法——好聽些叫八部天龍,難聽些……便是看門狗。”
敖烈握緊拳頭,龍鱗在手背浮現。
“三太子可想報仇?”申公豹問。
“想!”敖烈毫不遲疑,“我想問父王,爲何要犧牲我!我想問觀音,憑什麼算計龍族!我想問如來……龍族何辜,要受此擺布!”
“但你不能。”申公豹搖頭,“至少現在不能。”
“爲什麼?!”
“因爲你的修爲不夠。”申公豹實話實說,“你雖是真龍之軀,然被囚三百年,龍骨受損,龍元虧損,如今不過太乙散仙修爲。莫說如來、觀音,便是四海龍王,你也未必敵得過。”
敖烈神色一黯。
申公豹卻話鋒一轉:“但若給你一個機會呢?一個重鑄龍身、恢復修爲,甚至……更上一層樓的機會。”
“什麼機會?”
“修煉《逆鱗經》。”申公豹取出一卷龍骨制成的經書,“此經乃上古祖龍所創,專修龍族逆鱗之力。龍之逆鱗,觸之則怒,怒則焚天。你頸下三片逆鱗赤紅,乃是祖龍血脈覺醒之兆。若以此經修煉,可將三百年酷刑積累的怨氣、佛光灼魂殘留的痛楚,盡數轉化爲‘逆鱗真火’。”
敖烈接過經書,龍骨觸手溫潤,隱隱有龍吟傳出。
“此火非凡火,可焚仙體,可蝕佛光,可破萬法。”申公豹繼續道,“更關鍵的是——它能燒毀一切契約、禁制、詛咒。包括你身上那枚‘馭龍印’。”
敖烈渾身劇震:“我身上有……”
“自然有。”申公豹點頭,“否則你以爲,觀音爲何放心讓你入取經隊伍?那枚印就刻在你龍魂深處,一旦發動,你便身不由己,只能乖乖做一匹白馬,馱着唐僧走完西天路。”
敖烈神識內視,果然在龍魂深處發現一枚金色符印。符印形似蓮花,散發着淡淡的佛光,正緩緩侵蝕他的意志。
“這印何時下的?”
“你被貶那日,觀音‘探望’你時。”申公豹道,“她假借安撫之名,實則種下此印。待取經人至,此印發動,你便會‘心甘情願’地皈依佛門,化身白馬。”
“好……好得很!”敖烈咬牙切齒,“西方佛門,口口聲聲慈悲爲懷,行事卻如此卑劣!”
“所以,你要修煉《逆鱗經》。”申公豹直視他,“待逆鱗真火大成,焚毀馭龍印,你便可得自由之身。屆時是走是留,是報仇是隱忍,皆由你自己決定。”
敖烈沉默良久,忽然問:“你爲何幫我?”
“我說過,我和你一樣。”申公豹淡淡道,“都是棋子,都不甘心。我幫你,也是在幫我自己——西行路上,我需要一個不受佛門控制的真龍。”
“你需要我做什麼?”
“第一,繼續被囚,繼續受苦,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第二呢?”
“第二,待取經人至,你按計劃化身白馬,入取經隊伍。”申公豹道,“但暗中修煉《逆鱗經》,積蓄力量。西行路上,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皆是自己人。你們五人聯手,便是佛門也未必能完全掌控。”
敖烈眼中精光一閃:“他們也都……”
“都覺醒了。”申公豹點頭,“孫悟空知自己是袁洪轉世,豬八戒知自己是被構陷的天蓬元帥,沙悟淨知自己是滅口的犧牲品。你們五人,各懷血仇,各藏異心。這樣的取經隊伍……是不是很有趣?”
敖烈忽然笑了,那是三百年來第一次笑,笑容冰冷而決絕:“有趣。太有趣了。佛門安排的取經人,帶的卻是一群隨時可能反噬的‘護法’……我倒要看看,這西天路,最終通向何方!”
他盤膝坐下,展開《逆鱗經》。
經文並非文字,而是一道道龍形道紋。敖烈神識沉入其中,頓時看見一條橫亙星空的巨龍虛影——那是祖龍!龍眸開合間,星辰生滅,宇宙輪轉!
“逆鱗者,龍之逆骨,天之逆命……”祖龍之音在識海中回蕩,“修此經者,當逆天而行,逆命而活。龍族沉寂太久了……該醒了。”
敖烈周身開始變化。
頸下三片逆鱗赤光大放,化作三朵火焰蓮花,緩緩旋轉。寒潭之水被蒸發,潭底玄冰開始融化。那九根斷裂的寒鐵鎖鏈,竟被逆鱗真火煉化,融入他龍骨之中!
他的修爲節節攀升——
從太乙散仙,到太乙真仙,再到太乙金仙!
三百年酷刑積累的怨氣,此刻盡數轉化爲修爲!佛光灼魂殘留的痛楚,此刻盡數化作逆鱗真火的燃料!
三個時辰後,敖烈睜開眼。
眸中龍影盤旋,額生龍角,周身龍威如實質般彌漫。雖未恢復全盛,卻已重回太乙金仙之境!
更重要的是——龍魂深處那枚馭龍印,已被逆鱗真火燒出一道裂痕!
“再有三年……”敖烈感受着體內磅礴的力量,“三年苦修,必破此印!”
申公豹微微頷首:“善。既如此,貧道告辭。取經隊伍已過流沙河,不日將至鷹愁澗。三太子……好自爲之。”
他轉身欲走。
“等等。”敖烈忽然叫住他,“若我報仇……若我要向佛門、向天庭、甚至向四海龍王討個公道……你會幫我麼?”
申公豹回頭,深深看了他一眼:“會。但前提是——你要先幫自己,幫那些和你一樣,被出賣、被犧牲的龍族。”
“四海之中,不止你一條龍被當作棋子。”
話音落,黑袍身影融入水中,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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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潭重歸寂靜。
敖烈盤坐潭底,逆鱗真火在周身緩緩流轉。他抬起手,掌心浮現出一朵赤紅火蓮——那是逆鱗真火凝聚而成,蓮心處,隱約可見一條白龍仰天長嘯。
“父王……”他輕聲自語,“若你真爲龍族計,爲何要犧牲我?”
“若龍族未來,要靠出賣子孫換取……那這未來,不要也罷。”
他閉上眼,繼續修煉。
潭水漸漸冰封,將他重新封印。外表看去,他仍是那個被囚禁的白龍太子。
但潭底深處,逆鱗真火正在熊熊燃燒。
那火終將破冰而出,焚盡一切枷鎖。
焚盡這……吃人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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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完)
下回預告:
取經五衆初聚首,各懷心思暗潮涌;
觀音點化白馬日,誰知龍魂已覺醒?
且看唐僧師徒正式集結,這史上最“各懷鬼胎”的取經隊伍,將如何踏上西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