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霧如紗,籠罩着剛剛蘇醒的張家村。
凌淵推門而出,霜發在微涼的晨風中輕輕拂動。村中已有早起的人家開了門,探頭探腦,小心翼翼地張望。空氣中那令人不安的血腥味淡去了許多,似乎連籠罩村莊多日的壓抑感都隨之消散。
張裏正一夜未敢安眠,聽到動靜,連忙小跑着過來,臉上帶着忐忑與希冀:“道長……昨夜,可還……太平?”
凌淵點了點頭:“巢穴已毀,餘孽四散,近期內當無礙。那處古墓陰穢淤積,非善地。日後告誡村民,莫要靠近後山那處裂隙。稍後我畫一道‘淨地符’,你尋人埋於村口大樹下,可保此地數年清寧。”
張裏正大喜過望,連連作揖道謝,幾乎要落下淚來:“多謝道長!多謝道長活命之恩!小老兒代全村上下,給道長磕頭了!”說着就要下拜。
凌淵抬手虛扶:“不必。準備些幹石灰與朱砂,我有用。”
張裏正連忙應下,顛顛兒地跑去張羅。
不多時,東西備齊。凌淵以朱砂摻水,在一塊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上,快速畫下一道結構繁復、氣息中正平和的“淨地符”。符成之時,隱隱有清光流轉。他讓張裏正將青石板小心埋於村口老樹下三尺深處,又囑咐了一番注意事項。
做完這些,他便不再停留,謝絕了村民挽留用早飯的盛情,轉身朝着清河縣城方向行去。步伐看似不快,卻在晨霧中迅速遠去,留下張家村衆人感恩戴德的目送。
回到縣城時,日頭已高。街道上人來人往,市聲漸起,昨夜的驚心動魄與詭異陰森,仿佛只是這座小城酣睡時一個不起眼的噩夢。
凌淵徑直回到縣丞府。蘇福早已在門口翹首以盼,見他回來,且衣衫整潔,神色如常,心中大石落地,連忙迎上:“道長,您可回來了!老爺和小姐一直擔心着。城西街口的布置,已按您吩咐辦妥。那邪物木盒,也已尋了穩妥地方深埋處置。”
“嗯。”凌淵應了一聲,“蘇大人在何處?”
“老爺正在書房。小姐也在。”蘇福低聲道,“老爺似乎……有要事與道長相商。”
凌淵略一點頭,隨他入府,徑直往書房去。
書房內,蘇文遠正負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幾株凋零的秋菊,眉頭緊鎖,神情比昨日更加凝重。蘇晚晴侍立一旁,手中捧着一卷書,卻顯然心不在焉,見到凌淵進來,眼眸一亮。
“凌道長!”蘇文遠轉過身,臉上露出笑容,但眼底的憂色揮之不去,“快請坐!聽聞道長昨夜大展神威,解了張家村之厄,蘇某感激不盡!”
“分內之事。”凌淵落座,接過蘇晚晴親自奉上的熱茶,並未飲用,只放在手邊,“城西與棺材鋪之事已了,城外妖物巢穴亦已清除。蘇大人所謂‘要事’,可是指縣衙後宅之異?”
蘇文遠笑容微斂,嘆了口氣,在凌淵對面坐下:“道長明鑑。昨日道長提及衙後陰祟,蘇某便留了心。昨夜……唉,那低泣之聲又起,比往日更甚,巡夜的仆役甚至有人嚇得病倒。更蹊蹺的是……”他壓低了聲音,“今日一早,荷花池中殘荷盡數枯死,池水泛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腥氣,卻非魚腥。此事已壓下,未敢外傳。道長,這……這究竟是何緣故?莫非……莫非真是那東西作祟?”
凌淵昨夜已探查過,心中大致有數。他放下茶杯,問道:“蘇大人可知,縣衙後宅,尤其是那荷花池一帶,可曾有過什麼……舊事?非是本朝,或許更早。”
蘇文遠一怔,與女兒對視一眼,沉吟道:“這縣衙是前朝所建,沿用至今,已有百餘年。歷任縣丞知縣,換過不知多少。舊事……倒是聽過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聞。”他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啓齒,“說是前朝末任清河縣令,姓馮,爲人……頗爲好色。曾強納一民女爲妾,那女子性子剛烈,抵死不從,於一個雨夜,投了後宅的荷花池自盡。事後,馮縣令爲遮掩醜事,只說是失足落水,草草了事。據說那之後,馮縣令便諸事不順,不久便病死了。再後來,這後宅便偶爾有些不幹淨的傳聞,但從未如近來這般頻繁劇烈。”
蘇晚晴接口道:“女兒也聽府中老仆隱約提過,說那荷花池有時會莫名開出一兩朵特別豔麗的紅荷,但摘下來很快就枯萎,視爲不祥。只是傳言而已,無人當真。”
“投池自盡……雨夜……”凌淵若有所思。水性陰魂,尤其含冤自盡者,執念最深,易成地縛。結合昨夜所見那哀戚纏綿、帶着水腥氣的灰白陰氣,時間也對得上。
“或許便是此女。”凌淵道,“含冤而死,魂魄滯留池中,不得超脫。平日受縣衙官氣與池水滋養壓制,相安無事。近來或是因城中多處陰煞異動,氣機牽引,或是其執念累積到了某個臨界,才頻頻顯化。”
蘇文遠臉色發白:“這……這可如何是好?難道要請高僧道士,做一場盛大法事超度?”
“尋常法事,恐難化解其心中執念與冤屈。”凌淵搖頭,“需得對症下藥。她因何含冤?執念爲何?唯有化解其心結,方能令其安息離去。”
蘇晚晴輕聲道:“爹爹,女兒以爲,道長所言有理。若真是那位……那位可憐的女子,她所求的,或許並非香火超度,而是一個公道,一份歉意。”
蘇文遠身爲朝廷命官,對鬼神之事本就半信半疑,此刻聽女兒如此說,又見凌淵神色篤定,心中雖覺爲難——畢竟涉及前朝舊事,又無實證——但想到近日府中不寧,終是下了決心。
“既如此……便請道長做主。”蘇文遠拱手道,“需要如何做,蘇某定當配合。只求……莫要太過驚動旁人。”
“今夜子時,於荷花池邊設一簡單香案,不必供奉三牲,只需清水一碗,白燭兩支,素香三柱。”凌淵道,“蘇大人可備下文房四寶,朱砂黃紙。另請大人沐浴更衣,亥時之後,獨自在書房靜心,默念《清靜經》。子時之前,莫要出書房,也莫要讓任何人靠近後宅。”
蘇文遠雖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應下。
“至於蘇小姐,”凌淵看向蘇晚晴,“可願隨我一同前往?”
蘇晚晴微微一怔,隨即明眸中閃過一絲堅定,盈盈一禮:“晚晴願往。”
“小姐!”蘇文遠一驚。
“爹爹,女兒不怕。”蘇晚晴聲音輕柔,卻透着決心,“那位女子亦是女子,或許……女兒在場,更易溝通些。有凌道長在,定然無事。”
蘇文遠看了看女兒,又看了看凌淵,終是嘆了口氣:“也罷,便依道長安排。只是……千萬小心。”
凌淵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是夜,月隱星稀,秋風蕭瑟。
亥時剛過,縣衙後宅便徹底安靜下來。所有仆役都被嚴令不得靠近,蘇文遠也依言在書房閉門靜坐。唯有荷花池畔,一點燈火在夜色中搖曳。
池邊小亭中,已按凌淵吩咐設下香案。清水映着燭光,素香青煙嫋嫋。蘇晚晴穿着一身素淨的月白衣裙,外面罩着厚披風,靜靜立在凌淵身側稍後位置。她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但眼神清澈,努力維持着鎮定。
凌淵站在池邊,望着黑沉沉的池水。白日裏新枯的殘荷耷拉着,在夜風中發出輕微的、如同嘆息般的沙沙聲。空氣中彌漫着池水的溼氣和那股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水腥味。
子時將至。
池面上的水汽仿佛更濃了些,漸漸凝聚成一片薄薄的、灰白色的霧氣,貼着水面緩緩流動。四周的溫度似乎在下降,燭火的光暈變得朦朧而搖曳。
蘇晚晴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凌淵一步,披風下的手悄悄攥緊。
凌淵神色不變,左眼之中,銀芒微現。他能清晰地“看”到,池水深處,那股哀戚的灰白陰氣正緩緩上浮,與水汽融合,漸漸勾勒出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形的輪廓。那輪廓很淡,似乎一陣風就能吹散,但其中蘊含的悲傷與怨憤,卻如同冰冷的蛛絲,悄然彌漫開來。
低低的、仿佛從極深的水底傳來的啜泣聲,斷斷續續響起。聲音不大,卻直透耳膜,帶着無盡的淒涼。
蘇晚晴呼吸一滯,險些驚呼出聲,連忙用手捂住嘴。
凌淵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對着那池中漸漸凝聚的灰白身影,開口,聲音清朗平靜,穿透了低泣與夜風:
“塵歸塵,土歸土,陰陽有序,執念傷身。池中芳魂,既已現身,何不道明緣由?”
那啜泣聲微微一滯。灰白身影在水霧中晃動了一下,似乎抬起了“頭”,朝向凌淵的方向。一種無聲的、充滿怨毒與悲傷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來,沖擊着凌淵的神魂。
尋常人若受此沖擊,只怕早已心智迷失,或癲狂或昏迷。但凌淵道心穩固,青霜之氣自行流轉護住靈台,將那怨念寒意盡數隔絕在外。他身後的蘇晚晴雖覺一陣心悸寒冷,卻也未被直接沖擊。
“馮……賊……”一個極其微弱、仿佛水滴落入深潭般的女子聲音,斷斷續續地響起,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辱我……清白……逼我……致死……我不甘……不甘……”
隨着這聲音,池中水霧翻騰,那灰白身影驟然清晰了幾分,依稀可見是一個身着舊式衣裙的年輕女子形態,長發披散,面容模糊,唯有一雙“眼睛”的位置,亮着兩點幽深的、充滿怨恨的光芒。四周的溫度更低了,池邊草木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
蘇晚晴雖心中害怕,但聽到那女子飽含血淚的控訴,同爲女子,一股同情與義憤油然而生,竟壓過了恐懼。她上前半步,與凌淵並肩,對着池中身影,柔聲道:“姐姐莫要太過悲傷。那馮縣令早已作古,惡有惡報。你……你可還有何未了心願?或有冤情需得昭雪?我爹爹乃是本縣縣丞,或可相助。”
那池中身影似乎怔了一下,“目光”轉向蘇晚晴,幽光閃爍不定。怨毒之意稍減,卻更添悲苦:“昭雪?我……我家早已無人……沉冤百年……誰人記得?我只恨……恨那負心薄幸,恨這池水冰冷,困我魂魄,不得超生……”
凌淵靜靜聽着,待她情緒稍平,才道:“馮賊已死,恩怨已成過往雲煙。你滯留此地百年,受池水陰寒侵蝕,魂魄日漸虛弱,縱有滔天怨恨,又能如何?不過是徒增痛苦,漸化厲鬼,最終神智全失,爲禍一方,屆時自有天道收之,或遭修士誅滅,豈非更添罪孽?”
他的話平靜而直接,如同冰水澆頭。那池中身影猛地一顫,幽光劇烈閃爍,四周水霧翻滾,怨氣勃發:“你……你也來逼我?!”
“非是逼迫,而是指明前路。”凌淵不爲所動,繼續道,“你若能放下執念,散去怨氣,我可爲你誦經引路,助你重入輪回,來世或可得個清白安寧。若執迷不悟……”他頓了頓,指尖一縷青霜之氣縈繞,帶着清冽鋒銳的寒意,“我亦可助你解脫,只是此法,於你魂魄有損,恐難再入輪回。”
軟硬兼施,直指核心。
池中身影沉默下來。水霧不再劇烈翻騰,但那悲苦哀戚之意卻愈發濃重。百年孤獨,恨意煎熬,她豈不知自身處境?只是那口怨氣難平,那冰冷的池水如同枷鎖,讓她無法離開,也無法忘卻。
蘇晚晴看得心酸,忽然想起什麼,道:“姐姐,你可是擔憂身後無名,無人記得你的冤屈?晚晴雖力薄,卻願爲你立一小小牌位,不記名姓,只書‘池中苦主之位’,供奉於城外白雲庵中,請庵中師傅每日誦經,爲你祈福,化解怨氣。你看……可好?”
凌淵看了蘇晚晴一眼,未曾阻攔。這倒是個法子,雖不能真正昭雪,卻是一種慰藉與承認。
那池中身影再次轉向蘇晚晴,幽光微微顫動,良久,那股沸騰的怨氣,終於開始緩緩平息、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切的疲憊與茫然。
“牌位……誦經……”她喃喃重復,“真的……可以嗎?”
“自然。”蘇晚晴用力點頭,“晚晴明日便去辦。”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夜風嗚咽,池水微瀾。
終於,那灰白身影,緩緩地、朝着蘇晚晴的方向,似是而非地……“福”了一福。
“多謝……小姐……”聲音輕若遊絲。
隨即,她轉向凌淵:“道長……我願……散去執念……只求……來世……莫再遇人不淑……”
話音落下,那凝聚的身影開始緩緩變淡、消散,如同融入水霧之中。池面上那股灰白陰氣也隨之收斂,沉入水底。那股縈繞不散的陰冷與悲傷之意,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
四周溫度回升,燭火恢復了正常的跳動。
凌淵不再遲疑,上前一步,立於香案之前。他並未動用復雜符咒,只是閉目凝神,以指蘸取碗中清水,在黃紙上快速書寫起來。所寫並非尋常符文,而是一篇簡短的、充滿安撫與引導之意的《太上洞玄救苦拔罪妙經》節選。每一筆落下,都隱隱有清光流轉,帶着他精純的神念與一絲青霜之氣的清冽。
經文寫完,凌淵將其就着燭火點燃。紙灰並未四散,而是化作點點細微的、帶着微光的塵埃,如同夏夜流螢,緩緩飄向荷花池中心,沒入水面,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凌淵口中開始低聲誦念超度亡魂的往生咒文。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着一種奇特的韻律,仿佛與某種冥冥中的規則共鳴。
池水無風自動,漾開一圈圈細微的漣漪。水底似乎有極淡的、溫暖的金色光暈一閃而逝,隨即徹底歸於平靜。
那股縈繞縣衙後宅多日的水腥氣,也在此刻徹底消散。
誦經聲止。
凌淵睜開眼,左眼銀芒斂去。池面霧氣散盡,殘荷依舊,卻再無半分陰森之感。
蘇晚晴輕輕舒了口氣,這才發覺自己後背已被冷汗浸溼。她看向凌淵,眼中滿是敬佩與感激。
“結束了。”凌淵轉身,對蘇晚晴道,“明日記得兌現承諾。另,此池淤塞多年,陰氣浸染,需得徹底清理,引活水沖刷,池邊多種向陽花木。令尊官氣清正,居住於此,自可保家宅安寧。”
蘇晚晴連忙記下,鄭重應諾。
兩人離開荷花池,回到前院。蘇文遠早已在書房中等得心急如焚,見二人安然歸來,且女兒神色雖疲憊卻並無大礙,凌淵也依舊氣定神閒,連忙詢問經過。
聽罷,蘇文遠亦是唏噓不已,對凌淵更是感激不盡,連聲道:“道長真乃神人!不僅解了眼前之厄,更化解了一段百年冤屈,功德無量!”
凌淵只是搖頭:“因果而已。”
他心知,清河縣之事已了。城西煞氣、南街邪物、城外妖巢、衙內陰魂,皆已處置妥當。雖不算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卻也讓他對這山下紅塵、人心鬼蜮,有了更真切的一層體會。
蘇文遠極力挽留,言道要設宴酬謝,並奉上豐厚謝儀。凌淵只取了些許幹糧、鹽巴、清水,以及一套換洗的普通粗布衣衫,又將那件沾染血污的舊道袍留給蘇福處理,其他一概謝絕。
“道長……”蘇晚晴送他至府門,欲言又止,最後只深深一禮,“道長恩情,晚晴銘記於心。山高水長,望道長……珍重。”
凌淵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沒再多言,轉身步入已漸漸熙攘起來的街道。
霜發背影,很快消失在清河縣清晨的人流之中。
蘇晚晴站在門口,望着他離去的方向,久久未動。秋風拂過,帶着涼意,也仿佛帶走了一些東西。
她知道,這位如孤鶴驚鴻般的白發道長,不會在此停留。他的路,在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