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未明,秋霜凝瓦。
凌淵結束打坐,推開房門。庭院裏已有仆役在灑掃,見到他,皆恭敬行禮,目光中帶着好奇與敬畏。蘇福已候在院外,見他出來,連忙上前:“道長,早膳已備在偏廳。老爺吩咐,一切聽憑道長安排。”
“不必用膳。”凌淵搖頭,“先去城西。”
蘇福不敢多言,只道:“小人已備好馬車,是否……”
“步行即可。”
蘇福連忙應下,在前引路。兩人出了縣丞府,清晨的街道上行人寥寥,霧氣未散,帶着溼冷的寒意。凌淵依舊一身舊道袍,霜發束起,背負烏鞘長劍,步履沉靜。
很快便到了昨夜探查的十字街口。白日裏,這裏只是個尋常的街巷交匯處,有早起的攤販正在支起早點攤子,熱氣騰騰。行人漸多,陽氣升騰,昨夜感受到的那股滯澀與殘留煞氣被掩蓋了不少。
凌淵在街心站定,左眼微闔,細細感知。日光之下,那古戰場殘留的凶煞之氣蟄伏更深,與地氣、人氣混雜,難以直接觸動。但他能“看”到,地面之下,那暗紅色的“場”的輪廓,以及幾處陰氣易於淤積的節點。
“蘇管家,”他開口,“此地向來可太平?”
蘇福想了想,道:“回道長,這條街是老街,一直還算安穩。只是近些年,偶爾有夜歸人說走到這裏覺得心慌氣短,尤其冬天或是陰雨天。前些日子王更夫出事前,也曾嘀咕過,說這路口晚上風特別冷,吹得骨頭發寒。大家都以爲是老更夫年紀大,身子虛,沒太在意。”
凌淵點點頭,走到街口東北角一處牆根下。這裏背陰,少有人至,地上青苔溼滑。他蹲下身,指尖輕輕拂過地面與牆壁交接處的磚石。左眼中,此處正是那殘留煞氣的一個“泄口”,陰氣在此處微微盤結。
“此處地下,或有舊時之物。”凌淵道,“可曾聽老人說起,此地古時有何掌故?”
蘇福努力回憶:“小人祖籍並非清河,不甚清楚。不過……倒隱約聽過一耳朵,說百十年前,清河曾遭流寇破城,城西打過一場惡仗,死了不少人。但具體在何處,就不知道了。”
“流寇……惡仗。”凌淵心中了然。亂兵之煞,混雜了暴虐、恐懼與無盡的不甘,確實容易形成這種經年不散的凶煞場。此地風水格局又恰好容易匯聚陰氣,年月久了,便成了隱患。尋常人陽氣足時無礙,但若年老體衰、或時運低迷、又恰逢陰盛之時經過,便易受其沖撞,輕則大病,重則喪命。
“無頭黑影之幻象,乃煞氣與陰氣交感,沖擊神魂所致。”凌淵起身,對蘇福道,“此非有靈鬼物作祟,乃是地氣之病。若要化解,需破其煞核,散其陰淤。”
“破其煞核?”蘇福茫然,“該如何做?是否要請人挖開地面?”
“不必大動幹戈。”凌淵搖頭,從懷中取出一個簡陋的布囊,裏面是他隨身攜帶的朱砂、符紙等物。他選了一張黃符紙,就着牆角一塊稍平的石頭,以指代筆,蘸了朱砂,凝神片刻,筆走龍蛇。
蘇福在一旁看得屏息。只見凌淵指尖朱砂落處,線條流暢而古拙,隱隱有靈光內蘊,與他往日見過的和尚道士畫的符大不相同。更奇的是,凌淵畫符時,那雙異色眼瞳中,左眼銀芒微閃,似在勾勒某種無形的軌跡。
片刻,一道復雜而充滿肅殺之意的符籙成形。凌淵並未停手,又並指在符籙上方虛空勾勒數筆,指尖縈繞的極淡青霜之氣隨之注入符中。符紙上朱砂紋路仿佛活了過來,流轉着冰寒銳利的氣息。
“將此符,貼於此牆根下,離地三尺。”凌淵將符遞給蘇福,“取三枚未曾流通的新制銅錢,以紅繩系於符上。再尋七斤生石灰,混以三斤朱砂粉,均勻撒於以此處爲中心,半徑七步的圓形地面。做完後,此路口三日之內,入夜後禁止行人靠近,尤其子時前後。”
蘇福雙手接過符紙,感覺入手微涼,沉重如有實質,心中更添敬畏,連忙記下要求,鄭重道:“小人記下了,立刻去辦!”
凌淵不再多言,轉身:“去南街棺材鋪。”
棺材鋪位於南街中段,門面不大,黑漆木門緊閉,門楣上掛着褪色的“劉記壽材”招牌,透着一種理所當然的冷清。此時尚早,鋪子還未開門。
凌淵在街對面停下,左眼凝望。白日裏,那“吸汲生氣”的感覺更加明顯。棺材鋪周遭的“生氣”流動,仿佛被一層無形的、粘稠的膜過濾,經過鋪子時總會變得稀薄萎靡一分。而鋪子本身,卻像是一個沉默的、緩緩搏動的黑洞,內裏氣息沉滯晦暗,難以透視。
“這家鋪子,近來可有何異常?”凌淵問。
蘇福低聲道:“劉掌櫃暴斃後,鋪子便由他兒子接手。那劉小子年紀不大,平日沉默寡言,鋪子生意本就清淡,近來更是門可羅雀。鄰裏都說,劉掌櫃死得蹊蹺,怕是鋪子裏不幹淨,都不敢靠近。劉小子自己也像丟了魂似的,整日不見笑容。”
“進去看看。”凌淵邁步上前,叩響了門環。
等了片刻,門才“吱呀”一聲拉開一條縫。一個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的青年探出頭來,約莫二十出頭,眼神躲閃,帶着驚惶與疲憊。他見是蘇福,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蘇管家?您這是……”
“這位是凌淵道長。”蘇福介紹道,“老爺請來查看城中異事。想來劉記看看。”
劉小子臉色一變,下意識就要關門:“鋪子……鋪子沒什麼好看的!道長,您請回吧!”
凌淵抬手,按在門上。力道不大,劉小子卻感覺那門如同焊死一般,紋絲不動。他驚恐地看向凌淵,對上那雙異色眼瞳,渾身一顫。
“你父親並非尋常病故。”凌淵聲音平靜,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若不想步他後塵,便讓我進去一看。”
劉小子嘴唇哆嗦,眼中掙扎片刻,終於頹然鬆手,拉開了門:“道……道長請進。”
鋪內光線昏暗,彌漫着木材與漆料混合的古怪氣味,還有一種更淡的、難以言喻的陳腐感。四下堆放着些半成品的棺材板材、漆桶工具。正中擺着一口剛上好清漆的薄棺,在昏暗光線下泛着幽光。
凌淵踏入鋪內,左眼銀芒流轉。他立刻“看”到,那股吸汲生氣的源頭,並非來自整個鋪子,而是集中於後方的工作間與存儲木料的裏間。那無形的“膜”在這裏變得更加粘稠,生氣流過時被剝離得更多。而工作間深處,更有一股極其隱蔽、帶着貪婪與冰冷死寂的氣息,如同潛伏在陰影裏的毒蛇。
劉小子跟在後面,臉色慘白,不敢出聲。
凌淵徑直走向工作間。這裏更加雜亂,刨花木屑堆積,工具散放。他的目光落在一面靠牆的、巨大的老舊木料架上。架子上堆放着一些等待陰幹的特殊木料,多是柳木、柏木之類。
吸力的源頭,就在這木料架後面。
凌淵上前,伸手撥開幾塊木料。劉小子驚呼一聲:“道長!那裏……”
話音未落,凌淵已從木料縫隙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個巴掌大小、顏色暗沉如鐵的木盒,盒蓋上刻着極其繁復細密的紋路,像是符咒,又像某種扭曲的圖騰,透着一股邪異。木盒本身並無出奇,但左眼所見,盒內正源源不斷地散發出那股貪婪吸力,如同一個微型的黑洞。
“這……這是何物?”蘇福驚問。
劉小子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哭道:“道長明鑑!這……這是我爹前幾個月,從……從一個走村串戶的貨郎手裏收來的!那貨郎說是什麼古墓裏出的寶貝,能鎮宅聚財,價格便宜。我爹貪小利,就……就買下了,一直放在這裏。誰知道……誰知道沒幾天,他就……”
凌淵沒有理會他的哭訴,仔細端詳木盒。盒蓋上的紋路,他隱約在霧嵐山某本記載旁門左道的殘卷上見過類似描述,是一種早已失傳的、極其陰毒的“噬生咒紋”,常被用來煉制竊取生靈精氣、滋養陰邪法器的邪物。這木盒本身或許只是載體,真正的邪物被封在盒內。
他指尖凝聚一絲青霜之氣,輕輕觸碰盒蓋縫隙。
“嗤——”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盒蓋縫隙處冒出一縷極淡的黑煙,帶着刺鼻的腥臭。盒內那股吸力猛然一滯,隨即變得狂暴起來,試圖反撲,卻被凌淵指尖的冰寒銳氣死死壓制。
“此乃邪物,竊人生機以自養。”凌淵收回手,對蘇福和劉小子道,“劉掌櫃體質本弱,日夜與此物相近,生機被其緩緩吸盡,故而暴斃。若再放置些時日,附近鄰裏,乃至整條街的人,都會漸漸萎靡生病。”
劉小子嚇得魂飛魄散,連連磕頭:“道長救我!道長救我!”
凌淵取出一張空白的黃符紙,咬破指尖——他的血並非鮮紅,而是帶着一絲極淡的冰藍光澤——以血爲墨,快速在符紙上畫下一道復雜的“鎮封”符文。血符一成,便散發出凜然正氣與冰寒之意。
他將血符貼在木盒之上,又以青霜之氣在符外包裹數層,徹底隔絕了那邪物的氣息波動。
“尋一個密封的陶罐,將木盒放入,罐口以浸過黑狗血與朱砂的泥封死。”凌淵將處理過的木盒遞給蘇福,“將此罐帶出城,尋一處向陽、幹燥、無人靠近的荒坡深埋。掩埋時,在罐周圍三尺,撒上糯米與生石灰。切記,不可打開,不可損壞陶罐。”
蘇福雙手接過木盒,感覺入手冰涼沉重,那邪異感已被完全封鎮,心中凜然,鄭重應下。
劉小子千恩萬謝,幾乎要癱軟在地。
凌淵不再停留,轉身出了棺材鋪。陽光照在身上,驅散了方才那股陰鬱感。
“道長,接下來是否去城外張家村?”蘇福跟在身後,小心翼翼地問。見識了凌淵的手段,他愈發恭敬。
凌淵望向城外方向,那猩紅霧靄在白日陽光下淡去許多,但仍能感覺到那股暴戾的血腥氣盤踞不散。
“嗯。”他點點頭,“去看看。”
蘇福連忙道:“小人這就去備車馬,再叫上幾個衙役……”
“不必人多。”凌淵打斷他,“你隨我去即可。人多氣雜,反易驚動。”
蘇福不敢違逆,只得去準備了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自己駕車,載着凌淵出了清河縣城,向着三裏坡張家村方向駛去。
馬車顛簸在土路上,秋日田野空曠。離城越遠,人煙越稀。凌淵閉目凝神,感應着前方那愈發清晰的腥邪之氣。
張家村就在前方丘陵下,幾十戶人家散落分布。還未進村,便聞到空氣中飄着一股淡淡的、尚未散盡的血腥味,混合着家禽糞便的騷臭。村口大樹下,幾個村民正聚在一起,面色愁苦,低聲議論着什麼。見到馬車過來,都警惕地望來。
蘇福停下車,上前表明身份,說是縣丞大人請來查看雞瘟的道長。村民見是縣丞府上的管家,又見馬車裏下來一位白發異瞳的年輕道士,雖覺驚奇,卻也多了幾分指望,一位裏正模樣的老者連忙上前行禮,引二人進村。
“道長,您可要爲我們做主啊!”裏正姓張,滿臉皺紋,唉聲嘆氣,“這已經是第三回了!每次都是夜裏,悄沒聲息的,第二天一早,雞圈裏的雞就全死了,脖子上兩個小洞,血被吸得幹幹淨淨!邪門得很!請了隔壁村的神婆來看,說是惹了黃大仙,做了法事也不管用!再這麼下去,村裏的雞都不敢養了!”
凌淵隨着他來到最近一次遭殃的一戶人家。雞圈就在屋後,用竹籬圍成,裏面還殘留着幹涸發黑的血跡和零星雞毛,死雞已被處理掉。左眼看去,雞圈上方殘留着濃重的猩紅血氣,那血氣之中,更夾雜着一絲極其微弱的、滑膩冰冷的妖氣,與他在霧嵐山見過的某些初開靈智、卻走了邪路的精怪氣息有幾分相似,但又有所不同,更加暴戾貪婪。
他蹲下身,捻起一點沾染血污的泥土,指尖青霜之氣微微探入。泥土中殘留的妖氣被激發,竟發出一聲極細微的、如同蛇蟲嘶鳴般的波動,帶着渴望與怨毒。
“不是黃鼠狼。”凌淵起身,肯定道。
“啊?那……那是什麼東西?”張裏正和圍觀的村民都緊張起來。
凌淵沒有回答,目光投向村後的丘陵。那猩紅霧靄與妖氣的源頭,正是從那個方向傳來,而且……不止一處。氣息有強有弱,似乎是一個小族群。
“今夜我會留在村中。”凌淵對張裏正道,“安排一處靠近村後、便於觀察的安靜屋舍即可。入夜後,無論聽到什麼動靜,村民皆閉門不出,切勿好奇窺探。”
張裏正見他說得篤定,心中稍安,連忙應下,去安排準備。
蘇福有些擔憂:“道長,您一人……要不要小的回城,調些衙役弓手來?”
“無用。”凌淵搖頭,“尋常兵刃弓矢,傷不了那東西。你去辦我交代的兩件事,城西街口與那邪物木盒,務必妥當。辦完後回府復命即可,不必再來。”
蘇福見他神色不容置疑,只得躬身領命,駕着馬車匆匆離去。
凌淵則隨張裏正,來到村尾一處閒置的土坯房。房子簡陋,但還算幹淨,推開後窗,正對着黑黢黢的丘陵山坡。
他謝絕了張裏正送來的飯食,只取了一碗清水。待張裏正惴惴不安地離開後,他便在屋中唯一一張木床上盤膝坐下,閉目調息,體內青霜之氣緩緩流轉,蓄勢待發。
窗外,日影西斜,暮色漸濃。
張家村早早陷入一片死寂,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連犬吠聲都聽不到。唯有秋風掠過枯草山石,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凌淵靜靜等待着。
子時將近,陰氣最盛之時。
後窗外的丘陵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令人頭皮發麻的“簌簌”聲,像是無數節肢動物在草葉間快速爬行。緊接着,一片稀薄卻透着邪異的猩紅霧氣,如同有生命般,從山坡上彌漫下來,緩緩籠罩向寂靜的村莊。
凌淵睜開雙眼,左眼銀芒驟亮。
他悄無聲息地起身,推開後窗,霜發與道袍在夜風中微微拂動。目光穿透漸漸濃重的猩紅霧氣,鎖定了山坡上幾個正在快速移動的、約莫狸貓大小、渾身覆蓋着暗紅色短毛、雙眼在黑暗中閃爍着貪婪紅光的猙獰身影。
那東西形似碩鼠,卻生着蝙蝠般的肉翼和蠍子似的鉤尾,口中探出細長如針的吸管。
原來是這東西——血魈。一種棲息陰溼古墓或血腥戰場的低級妖物,嗜血貪婪,常成群活動,尤喜吸食禽畜血液,偶爾也會襲擊體弱的人類。
看來,這丘陵之下,怕是有一處古墓或是古戰場遺址,成了這些血魈的巢穴。近來或因氣候、地氣變動,使得它們活動範圍擴大,開始滋擾村莊。
眼見那幾只血魈尖嘯着,撲向最近的一處雞舍。
凌淵不再猶豫,身形如電,自窗口掠出!腳尖在窗台一點,人已凌空躍過數丈距離,輕飄飄落在那雞舍屋頂之上。
體內青霜之氣轟然運轉,凝於右掌。
月光下,霜發飛揚的少年道士,面對撲面而來的猙獰妖物,並指如劍,朝着那猩紅霧氣最濃處,凌空一劃!
一道清冷如月華、銳利如冰錐的淡白色氣勁,撕裂夜色與紅霧,帶着刺骨的寒意,疾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