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館的邀請函設計得很精美，深藍色的卡紙，燙銀的星圖，展開後內頁是立體的太陽系模型。林柚把它放在書桌上最顯眼的位置，每次練琴累了抬頭看一眼，嘴角就會不自覺地揚起。
蘇曉對此的評論是：“柚柚，你完了。你現在笑起來的樣子，就像剛吃了一整罐蜂蜜。”
林柚沒有反駁。她確實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個甜蜜的漩渦，一個由星空、音樂和某個人共同構成的漩渦。每天早上醒來，她會先看一眼手機——陸星河通常會在這個時間發來一些天文相關的文章或數據，附言簡潔但貼心：“也許用得上。”
然後她會登錄遊戲，StarRiver的頭像通常是灰的，但偶爾也會亮着。他們會簡短地聊幾句，關於音樂，關於數據，關於即將到來的天文館之行。
這種雙重但統一的交流，讓她覺得他們之間建立了一種獨特的聯系——既能在現實中並肩看展，又能在虛擬世界裏討論專業。像兩條平行線，卻在無限遠處相交。
周一的社團活動，林柚特意提前十分鍾到達。她想在其他人來之前，先和陸星河討論一下天文館展覽的具體安排。但推開303室的門，她愣住了。
活動室裏不止陸星河一個人。還有一個女生。
女生背對着門，正站在陸星河身邊，俯身看着電腦屏幕。她有一頭柔順的黑發，扎成低馬尾，穿着剪裁合體的米色風衣。從背影看，氣質很出衆。
陸星河坐在電腦前，正在講解着什麼。他的語氣是林柚熟悉的專業和平靜，但態度裏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熟稔。
“……所以這個區域的光譜特征很明顯。”陸星河說着，移動鼠標，“你看這裏的發射線，典型的氫-α線，說明有活躍的恒星形成活動。”
“所以你上周觀測到的就是這片區域？”女生的聲音很好聽，清亮而自信。
“對。”陸星河點頭，“數據我已經處理好了，一會兒發你。”
女生直起身，這時她看到了門口的林柚。
四目相對。
林柚看清了女生的臉——五官精致，皮膚白皙，眼睛裏帶着溫和但疏離的笑意。是一種很標準的美，像精心設計過的藝術品。
“這位是？”女生問，目光轉向陸星河。
陸星河也看到了林柚。他的表情沒有太大變化，但林柚注意到，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
“林柚，鋼琴系大三，我們社的新社員。”陸星河介紹，“林柚，這是沈清然，天文系研二，以前是天文社的副社長，現在在研究所實習。”
沈清然朝林柚微笑點頭：“你好。聽星河提過你，說你對音樂和天文的結合很感興趣。”
星河。這個稱呼讓林柚的心輕輕一沉。
“你好。”她回應，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
“清然是我本科同學。”陸星河補充，“她最近在做恒星形成區的研究，需要一些觀測數據，所以過來看看。”
“打擾你們活動了嗎？”沈清然問，語氣禮貌。
“沒有。”陸星河看了看時間，“其他社員還沒到。你先坐，我把數據拷給你。”
沈清然在陸星河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動作優雅自然。她從包裏拿出一個平板電腦，開始查看什麼。陸星河則繼續操作電腦，兩人偶爾低聲交流幾句，用的是林柚不太能完全聽懂的專業術語。
林柚站在門口，忽然覺得自己像個闖入者。她默默地走到自己常坐的角落位置，放下背包，拿出筆記本和筆，假裝在整理東西。
但實際上，她的注意力完全在那兩個人身上。
她看到沈清然說話時會微微側頭，露出纖細的脖頸線條。看到陸星河回應時會點頭，表情是那種對待專業人士的認真和尊重。看到他們之間的默契——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那種默契，是她和陸星河之間還沒有的。
林柚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翻着筆記本。紙頁譁啦作響，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突兀。
“林柚。”陸星河忽然叫她。
她抬起頭。
“上周的觀測數據，我整理好了。”他說，“你需要的那部分，我也單獨提取出來了，在U盤裏。”
他遞過來一個U盤。林柚接過，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冰涼。
“謝謝。”她說。
“不客氣。”陸星河收回手，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秒，然後轉向沈清然，“清然，你的數據在這裏。”
沈清然接過U盤，微笑道：“謝啦。還是你效率高，我們組自己處理的話，至少要三天。”
“熟能生巧。”陸星河說。
他們又聊了幾句，都是關於數據格式和研究進展的事。林柚坐在角落裏，一個字也插不進去。她看着他們，忽然想起蘇曉曾經說過的話：
“陸星河本科的時候，據說有個女生追他追得很緊，也是天文系的，才貌雙全。不過後來好像不了了之了……”
當時林柚沒放在心上，現在看着沈清然，那個模糊的傳聞忽然有了具體的形象。
活動室的門再次被推開，周嶼和其他社員陸續進來。看到沈清然，周嶼眼睛一亮：
“沈學姐！你回來了！”
“小嶼！”沈清然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見。聽說你現在是社裏的技術骨幹了？”
“哪兒啊，都是社長帶得好。”周嶼撓撓頭，然後看到了角落裏的林柚，“誒，林柚你到這麼早啊！”
所有人都看向林柚。她感覺到陸星河的目光也投了過來，那目光裏有一種她讀不懂的復雜情緒。
“嗯，剛到一會兒。”她說。
社團活動照常開始。今天的內容是分析上周的觀測數據，陸星河講解，大家記錄。沈清然沒有離開，而是坐在後面旁聽，偶爾在平板上記錄着什麼。
林柚努力集中注意力，但總是不由自主地分心。她會偷偷看陸星河，看他講解時的專注神情；也會偷偷看沈清然，看她認真聽講時的優雅姿態。
然後她會想：他們本科時，是不是也經常這樣？一個在台上講，一個在台下聽？他們之間，有過什麼樣的過去？
“林柚。”陸星河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
“啊？”
“你上周提出的那個關於星雲邊緣模糊度的分析，我做了個簡單的模型。”陸星河指了指白板上的公式，“你看看有沒有幫助。”
林柚看向白板。那是一組數學公式，用函數描述了星雲亮度的漸變過程。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建議音樂處理方式：用指數衰減函數模擬音量的減弱過程。”
專業的建議，一如既往的精準。但不知爲何，林柚覺得今天這個建議，和往常有些不同。
像是……在刻意照顧她的情緒。
“謝謝。”她說，“我回去研究一下。”
陸星河點點頭，繼續講解。
活動進行到一半時，沈清然接到一個電話，起身到門外接聽。她離開後，活動室裏的氣氛似乎輕鬆了一些。周嶼小聲對旁邊的社員說：“沈學姐還是那麼厲害，聽說她已經被保送博士了……”
“真的假的？那不是和社長一樣？”
“對啊，所以他們本科時經常被說是金童玉女嘛……”
林柚的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深深的痕跡。
金童玉女。
這個詞像一根刺，扎進她心裏。
活動結束後，沈清然重新回到活動室。她走到陸星河身邊，輕聲說：“星河，晚上教授組的研討會，你去嗎？”
陸星河整理着資料：“去。七點開始是吧？”
“對。需要我等你一起過去嗎？”
“不用，我處理完這些數據就過去。”
沈清然點頭，然後看向林柚：“林柚學妹，很高興認識你。聽星河說你在做很有意思的創作，期待看到你的作品。”
她的語氣很真誠，但林柚總覺得裏面有種……審視的意味。
“謝謝學姐。”林柚說。
沈清然離開後，活動室裏只剩下陸星河、周嶼和林柚三個人。周嶼看了看氣氛，識趣地說：“那什麼，社長，林柚，我先走了啊。還有點事。”
他飛快地溜走了。
房間裏安靜下來。陸星河繼續整理電腦裏的文件，林柚默默地收拾自己的東西。誰都沒有說話，但空氣裏有一種緊繃的張力。
“林柚。”陸星河終於開口。
“嗯？”
“天文館的展覽，下周六下午兩點開始。”他說，“我們一點半在門口見，可以嗎？”
“可以。”林柚點頭，然後猶豫了一下，“那個……沈學姐，她也會去嗎？”
陸星河抬起頭，看着她：“清然？不會。她周六有實驗。”
“哦。”林柚應了一聲，不知道是鬆了口氣，還是更緊張了。
陸星河合上電腦，走到她面前。他看着她，眼神很深：“你今天好像……不太對勁。”
“有嗎？”林柚移開視線，“可能有點累吧。”
“因爲清然？”陸星河直接問。
林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
“沒有。”她說，但聲音有點虛。
陸星河沉默了幾秒，然後說：“清然是我本科同學，也是很好的合作夥伴。她在恒星形成區的研究上很有建樹，所以這次回來找我要一些數據。”
他的解釋很官方，像是在澄清什麼。
“你不用跟我解釋。”林柚說，“你們是同學，合作很正常。”
“但我覺得有必要解釋。”陸星河堅持，“因爲我注意到，她出現後，你的狀態就變了。”
林柚抬起頭，看着他。他的表情很認真，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裏，有她讀不懂的復雜情緒。
“陸星河。”她輕聲說，“你和沈學姐……只是同學和合作夥伴嗎？”
問題問出口的瞬間，她就後悔了。太直接了，太冒昧了。
但陸星河沒有生氣。他反而微微揚起了嘴角——一個很淡，但意味深長的笑容。
“你在意這個？”他問。
林柚的臉一下子紅了。她想否認，但話卡在喉嚨裏。
陸星河看着她泛紅的臉頰，眼神柔和下來：“如果是的話，我可以告訴你答案。”
林柚屏住呼吸。
“清然和我，曾經被很多人認爲應該在一起。”陸星河緩緩說，“因爲我們專業相似，興趣相投，甚至在很多事情上想法都很一致。”
他的語氣很平靜，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但有些事，不是‘應該’就能決定的。我和她之間，缺少某種……決定性的東西。”
“什麼東西？”林柚問。
陸星河看着她，很久，才說：“一種沖動。一種即使知道不理智，也想要靠近的沖動。”
林柚的心跳驟然加速。她看着他的眼睛，在那裏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還有某種……她不敢確認的東西。
“那你……”她的聲音很輕，“對誰有過這種沖動嗎？”
問題問出口的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
陸星河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像夜空。活動室裏很安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聲。
就在林柚以爲他不會回答時，他開口了：
“有。”
一個字。簡單，但沉重。
林柚的呼吸屏住了。
“是誰？”她問，聲音幾乎聽不見。
陸星河沒有回答。他移開視線，看向窗外漸暗的天空：“這個問題，我現在還不能完全回答你。”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因爲有些事，我需要先確認清楚。”
“確認什麼？”
“確認……”陸星河轉回頭，看着她，“我是否有資格，去靠近那種沖動。”
這句話像一道謎題。林柚聽不懂，但她能感覺到裏面的慎重和認真。
“那什麼時候能確認清楚？”她問。
陸星河想了想：“很快。也許……就在天文館展覽之後。”
林柚看着他，心裏涌起復雜的情緒——期待，緊張，不安，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蜜。
“好。”她說，“我等你確認。”
陸星河點頭，嘴角再次揚起那個很淡的笑容：“那麼，周六見。”
“周六見。”
林柚背上背包，離開活動室。走在走廊裏時，她的心跳依然很快。陸星河的話在她腦海裏反復回響：
“一種即使知道不理智，也想要靠近的沖動。”
“我是否有資格，去靠近那種沖動。”
他指的是……她嗎？
手機震動，是遊戲推送通知。林柚點開，看到StarRiver上線的提示。
她猶豫了一下，登錄遊戲。
StarRiver的角色站在星隕高原，和往常一樣。看到她上線，他發來消息：
「今天活動順利嗎？」
林柚：「還好。見到了你的本科同學。」
StarRiver：「清然？」
林柚：「嗯。她很優秀。」
StarRiver：「確實。她在學術上很有天賦。」
林柚看着這行字，手指在鍵盤上停頓。她想問：那你對她有過那種沖動嗎？
但最終她沒有問出口。遊戲裏的StarRiver，和現實中的陸星河，雖然是一個人，但她覺得，有些問題更適合在現實中問。
她打字：「天文館的展覽，我需要準備什麼嗎？」
StarRiver：「不用。人到就可以。不過如果你願意，可以帶上你的手稿本，展覽有些互動環節可能會給你靈感。」
林柚：「好。」
短暫的沉默。遊戲裏，兩個角色並肩站着，面對着虛擬的星空。
StarRiver忽然說：「林柚。」
林柚：「嗯？」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比你想象的更……復雜，你會失望嗎？」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林柚愣了一會兒。她打字：
「什麼意思？」
StarRiver：「意思就是，我可能不是你以爲的那個完美的人。我也有過去，也有不足，也有……很多需要解決的問題。」
林柚看着這段話，心裏涌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像是在預告什麼，又像是在試探什麼。
她回復：「沒有人是完美的。我也不完美啊。」
StarRiver：「但你會介意嗎？」
林柚想了想，認真地打字：「我介意的不是你的過去或不完美。我介意的是……你是否願意讓我看到真實的你。」
發送後，她等待着。遊戲畫面裏，StarRiver的角色動了一下，似乎在思考。
良久，回復來了：
「我會的。很快。」
接下來的幾天，林柚在琴房裏待的時間更長了。
她開始着手修改《獵戶座星雲敘事曲》，融入陸星河給的數據和建議，也融入自己這段時間的感悟。但進展並不順利。
那些關於沈清然和陸星河的思緒，像不和諧的音符，時不時闖入她的創作中。她會在寫旋律時，忽然想起沈清然優雅的背影；會在調整和聲時，忽然想起陸星河說的“金童玉女”。
創作變得艱難起來。
周四下午，林柚在琴房又一次彈斷了旋律。她煩躁地合上琴蓋，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手機震動，是蘇曉的電話。
“柚柚！緊急情況！”蘇曉的聲音很急，“我剛聽周嶼說，陸星河的本科導師，就是那個很厲害的天文系教授，想撮合陸星河和沈清然！”
林柚的心沉了一下。
“具體怎麼回事？”她問，盡量讓聲音保持平靜。
“就是那個教授覺得他們倆特別般配，專業上又能互相促進，所以一直想讓他們在一起。”蘇曉說，“而且聽說沈清然這次回來，除了要數據，還有別的目的……”
“什麼目的？”
“周嶼沒說清楚，但暗示說可能和陸星河的研究項目有關。”蘇曉頓了頓，“柚柚，你可得抓緊啊！情敵都打上門了！”
林柚苦笑：“什麼情敵不情敵的，我和陸星河……還沒到那一步。”
“但你們明顯互相有好感啊！”蘇曉急了，“那次演奏會之後，誰看不出來你們之間有情況？周嶼都跟我說了，陸社長最近心情特別好，肯定是因爲你！”
林柚沒有說話。她想起活動室裏陸星河說的那些話，想起遊戲裏StarRiver的試探。
他們之間確實有某種特別的東西。但那東西是什麼，有多深，她不確定。
“總之你周六一定要把握住機會！”蘇曉說，“天文館展覽，多好的獨處機會啊！好好表現，讓他知道你的心意！”
掛斷電話後，林柚重新打開琴蓋。她看着黑白琴鍵，深吸一口氣，手指落下。
這一次，她彈的不是自己的作品，而是肖邦的《離別曲》。悲傷的旋律在琴房裏流淌，每一個音符都像在訴說着不舍和不確定。
她想起陸星河。想起他站在望遠鏡前的專注側臉，想起他在遊戲裏的沉默守護，想起他說“你的音樂讓我想起星空本來應該有的樣子”。
還有沈清然。那個優雅自信的學姐，那個和他有着共同過去和專業的人。
琴聲越來越急，像是在掙扎，在質問。
最後一段和弦落下時，琴房裏回蕩着悲傷的餘音。林柚的手指停在琴鍵上，久久沒有移開。
周五晚上，林柚失眠了。
她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裏全是明天展覽的事。該穿什麼衣服？該說什麼話？該不該……主動一點？
手機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StarRiver發來的消息：
「還沒睡？」
林柚：「睡不着。你呢？」
StarRiver：「我也沒睡。在想明天的事。」
林柚：「想什麼？」
StarRiver：「想……該怎麼開始。」
林柚的心跳加快了：「開始什麼？」
這次對方沉默了很久。就在林柚以爲他又不會回答時，消息來了：
「開始告訴你一些事。一些我一直在想，但一直沒有合適時機說的事。」
林柚盯着這行字，指尖微微發顫。
「什麼事？」她問。
StarRiver：「明天見面說。在現實中。」
很簡單的回復，但林柚從中聽出了某種決心。
「好。」她打字，「我等你。」
StarRiver：「早點休息。明天見。」
「明天見。」
放下手機，林柚依然睡不着。她起身走到窗邊，看着窗外的夜空。城市的燈光太亮，看不到幾顆星星，但她知道，那些星星就在那裏。
就像有些事，雖然現在看不清，但終將會清晰。
周六下午一點二十五分，林柚提前五分鍾到達天文館門口。
今天她穿了一件淺灰色的毛衣連衣裙，外面套一件深藍色的外套，頭發仔細地扎成馬尾，露出幹淨的額頭和脖頸。蘇曉幫她化了淡妝，說這樣“既有學生氣的清純，又有女生的柔美”。
天文館門口人不少，很多都是家長帶着孩子。林柚在人群中尋找陸星河的身影。
一點三十分整，她看到了他。
陸星河從地鐵站的方向走來，今天他穿了件黑色的長款風衣，襯得身形更加挺拔。他手裏拿着一個小紙袋，看到林柚時，眼中閃過一絲光亮。
“很準時。”他走到她面前。
“你也是。”林柚說。
陸星河把手裏的紙袋遞給她：“給你。天文館的導覽手冊，還有……一杯熱可可。今天降溫了。”
林柚接過紙袋，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子。她拿出熱可可，捧在手裏，暖意從掌心一直蔓延到心裏。
“謝謝。”她輕聲說。
“不客氣。”陸星河說，“我們進去吧。”
展覽的主題是“聆聽宇宙”，主要展示科學家如何將天文數據轉換成聲音，讓人們“聽見”宇宙。入口處是一個巨大的聲波裝置，實時播放着經過處理的太陽風數據。
“這個裝置，”陸星河解釋，“把太陽風的粒子流密度轉換成了聲音頻率。密度高的時候音調高，密度低的時候音調低。”
林柚仔細聽着。那是一種持續的低鳴，隨着時間有細微的起伏，像某種巨大的生物在呼吸。
“很像……鯨歌。”她說。
“確實。”陸星河點頭，“很多宇宙的聲音，都讓人聯想到地球上的自然聲音。也許是因爲，我們習慣了用熟悉的事物去理解陌生的事物。”
他們繼續往裏走。展覽分爲幾個區域：恒星之聲，行星之聲，星系之聲，還有最核心的——宇宙微波背景輻射之聲。
在恒星之聲區域，林柚聽到了不同恒星的聲音轉換。質量大的恒星聲音低沉而渾厚，質量小的恒星聲音清脆而尖銳。她想起了自己正在創作的作品——獵戶座大星雲裏，就有不同質量的恒星在同時誕生。
“這裏。”陸星河帶她到一個互動裝置前，“你可以自己輸入數據，生成聲音。”
裝置有一個觸摸屏，上面有各種參數可以調節：質量，溫度，年齡，元素豐度……林柚嚐試着調整了幾個參數，裝置立刻生成了對應的聲音。
“太神奇了。”她說，“就像……在給星星設計聲音。”
“某種意義上，是的。”陸星河站在她身邊，看着她操作，“你創作音樂時，其實也在做類似的事——爲某種概念或意象，設計合適的聲音表達。”
林柚轉頭看他。他們站在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周圍只有裝置發出的輕微嗡鳴聲。
“陸星河。”她忽然說。
“嗯？”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
林柚深吸一口氣：“沈清然學姐……她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
問題問出口的瞬間，她看到陸星河的眼神深了一下。但他沒有回避，而是認真地看着她：
“清然是一個優秀的合作夥伴，也是我尊重的人。本科時我們經常一起做項目，她的專業能力很強，給了我很多啓發。”
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但也僅此而已。”
“爲什麼？”林柚問，“你們看起來……很般配。”
陸星河沉默了幾秒，然後說：“般配不意味着合適。就像音樂裏的和弦——有些和弦看起來應該很和諧，但實際上彈出來會發現，它們之間缺少某種……共鳴。”
他看着她，眼神專注：“而有些和弦，看起來不協和，卻能在合適的語境裏，產生意想不到的化學反應。”
林柚的心跳加快了。她看着他的眼睛，在那裏面看到了某種她一直期待，但又不敢確認的東西。
“你是說……”她的聲音很輕。
“我是說，”陸星河接過她的話，“有時候，最動人的旋律，不是來自最完美的和弦，而是來自那些看似不協和，卻能互相補充的音符。”
他往前邁了一小步，距離更近了。林柚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像雪鬆一樣幹淨的氣息。
“林柚。”他說，聲音很低，“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一件事。”
“什麼事？”
“在想……”陸星河頓了頓，“爲什麼我會對你的音樂如此着迷。爲什麼我會在意你的一舉一動。爲什麼我會在遊戲裏，想要靠近你。”
林柚屏住呼吸。
“後來我明白了。”陸星河繼續說，“因爲你的出現，讓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種可能。一種理性和感性可以交融的可能，一種數據和情感可以共鳴的可能。”
他看着她，眼神裏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溫柔：
“就像星空和音樂。一個用光說話，一個用聲音表達。但本質上，它們都在講述同一個故事——關於存在，關於距離，關於連接。”
林柚的眼睛微微發熱。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聽到StarRiver說“你的音樂讓我想起星空本來應該有的樣子”時的震撼，想起陸星河在觀測站說的“你的音樂讓我看到了看星雲的人的心情”。
原來他一直懂。懂她的掙扎，懂她的追求，懂她試圖在兩個世界之間搭建橋梁的努力。
“陸星河。”她輕聲說，“我……”
“讓我先說完。”陸星河打斷她，聲音更加低沉，“林柚，我想告訴你的是——無論我是StarRiver還是陸星河，無論我們在遊戲裏還是現實中，我對你的欣賞和在意，都是真的。”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積蓄勇氣：
“而且，這種在意，已經超出了欣賞的範疇。”
空氣安靜了。只有周圍的裝置還在發出輕微的嗡鳴聲，像宇宙的呼吸。
林柚看着他，看着這個終於卸下所有防備和僞裝的人。他的表情很認真，認真到讓她覺得，這一刻，整個世界都只剩他們兩個人。
“那沈學姐……”她還是忍不住問。
“清然是我的過去。”陸星河說，“而你，是我想要探索的未來。”
這句話像一道光，劈開了林柚心中所有的迷霧和不安。她看着他，眼睛不自覺地溼潤了。
“陸星河。”她說，“你知道這些話，對我來說意味着什麼嗎？”
“我知道。”陸星河點頭，“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等我有足夠的勇氣，也等……你準備好。”
“我現在準備好了。”林柚輕聲說。
陸星河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臉，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林柚。”他說，“有件事，我必須先告訴你。”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嚴肅。林柚的心提了起來。
“什麼事？”
陸星河深吸一口氣：“我下個月，要出國一段時間。”
林柚愣住了。
“出國？”
“對。”陸星河點頭，“美國的一個合作項目，關於系外行星觀測。時間……大概三個月。”
三個月。林柚的心沉了一下。
“所以，”陸星河繼續說，“在我離開之前，我不想再猶豫，也不想再隱藏。我想讓你知道我的心意。”
他看着她，眼神裏有一種復雜的情緒——有堅定，有不舍，還有一絲……不確定。
“但我也知道，”他說，“這對你來說可能不公平。我剛表明心意，就要離開。所以……”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做最後的決定：
“所以我會給你時間考慮。在我離開之前，你可以慢慢想。等我回來，你再告訴我答案。”
林柚看着他，心裏涌起復雜的情緒。喜悅，因爲他的心意。失落，因爲他要離開。還有一絲……慌亂。
“什麼時候走？”她問。
“下個月十五號。”陸星河說，“還有三周。”
三周。很短的時間。
“那這三周……”林柚輕聲說。
“這三周，”陸星河接過話，“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像現在這樣——一起看展覽，一起討論音樂和天文，一起……了解彼此。”
他頓了頓，補充道：“但我不要求你立刻做決定。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無論你的答案是什麼，我都會尊重。”
林柚看着他，看着這個總是考慮周全，總是爲她着想的人。她想起他說的“沖動”——那種即使知道不理智，也想要靠近的沖動。
現在她終於明白，爲什麼他說自己需要確認是否有資格去靠近那種沖動。
因爲他知道，一旦靠近，就要承擔離開的風險。
“陸星河。”林柚說。
“嗯？”
“我不需要三周考慮。”她看着他的眼睛，聲音很輕，但很堅定，“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話沒說完，她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急促的鈴聲，在安靜的展覽廳裏顯得格外突兀。
林柚低頭看，是蘇曉打來的。她本想掛斷，但陸星河說：“接吧，可能有事。”
她接起電話，蘇曉焦急的聲音傳來：
“柚柚！不好了！你上次給音樂會的投稿……出問題了！”
林柚的心猛地一沉。
“什麼問題？”
“說是涉嫌抄襲！對方已經發律師函了！”蘇曉的聲音快哭了，“現在系裏都傳開了！你快回來吧！”
電話掛斷了。林柚握着手機，臉色蒼白。
陸星河立刻察覺到了不對：“怎麼了？”
林柚抬起頭，看着他，聲音發顫：
“我的作品……被指控抄襲。”
她的世界，在剛剛開始有光的時刻，忽然被投下了一片陰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