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浸了墨的絨布,將老城區裹得密不透風。當鋪裏的檀香又燃上了一炷,青煙嫋嫋纏上房梁,與台燈昏黃的光暈交織在一起,在牆面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影子。
林時癱坐在檀木椅子上,指尖還殘留着賬本紙頁的粗糙觸感。他盯着香案上的琉璃沙漏,金沙正順着狹窄的瓶頸緩緩流淌,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像是在訴說着無人能懂的秘密。孟瑤的遭遇,賬本上的墨痕,還有那些隱隱約約的字跡,像一團亂麻,在他腦海裏攪得昏天暗地。
他抬手看了眼腕上的電子表,時針不偏不倚地指向午夜零點。
就在這時,“叮鈴——”
門檐下的銅鈴突然發出一陣急促的脆響,打破了當鋪裏的寂靜。這聲響和孟瑤來時的輕柔截然不同,帶着一股莽撞的力道,像是有人在用力撞門。
林時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識地挺直脊背,朝着門口望去。
一道肥碩的身影裹挾着夜風,“砰”地一聲撞開了當鋪的木門。男人穿着一件皺巴巴的黑色夾克,頭發油膩地貼在腦門上,臉上泛着酒氣熏染的潮紅,一雙小眼睛裏布滿血絲,卻透着一股近乎瘋狂的貪婪。他手裏攥着一個癟癟的錢包,腳步虛浮地踉蹌進來,目光在當鋪裏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林時身上。
“你就是這兒的老板?”男人的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過木頭,帶着濃重的煙酒味,撲面而來。
林時皺緊眉頭,站起身,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你找誰?”
“找的就是你!”男人猛地一拍櫃台,震得桌上的賬本都跳了一下,“我聽說,你這兒典當東西,不收金銀珠寶,只收……時間?”
男人的話像一道驚雷,在林時的耳邊炸開。他怎麼會知道時間典當鋪的規矩?
林時的目光落在男人身上,心裏已經有了幾分猜測。他定了定神,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你想典當什麼?”
“我要典當……”男人湊近櫃台,壓低了聲音,眼裏的貪婪幾乎要溢出來,“我要典當我十年的童年快樂時間!我要換一場賭局的必勝運氣!”
“童年快樂時間?”林時愣了一下,他翻遍了爺爺的賬本,見過典當天賦的,見過典當記憶的,卻從沒見過典當“快樂”的。
“沒錯!”男人狠狠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扭曲的笑容,“老子小時候,天天在田埂上瘋跑,摸魚捉蝦,沒心沒肺的,那日子……叫一個快活!”他說着,眼神黯淡了一瞬,隨即又被貪婪取代,“快活頂個屁用!老子現在賭什麼輸什麼,欠了一屁股債!只要能贏錢,別說十年的快樂,二十年我都願意當!”
林時看着男人猙獰的嘴臉,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他想起孟瑤泛紅的眼眶,想起她那句“手感生疏”,心裏涌起一股強烈的抗拒。
“你想清楚了,”林時的聲音冷了幾分,“典當的代價,不是你能承受的。”
“代價?老子不怕!”男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尖利刺耳,“能贏錢就是最好的結果!什麼代價,老子都認!”他說着,猛地拍了拍胸脯,“少廢話!趕緊的!老子還要去賭場翻本呢!”
林時看着男人油鹽不進的模樣,心裏嘆了口氣。他想起賬本上那句“自願典當,代價自擔”,指尖微微顫抖。他知道,自己攔不住這個被貪婪沖昏頭腦的男人。
他轉身從櫃台深處拿出契約簿,攤開在男人面前,又拿出那支烏黑的毛筆。
“姓名。”林時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老鬼。”男人脫口而出,顯然是個混江湖的綽號。
林時低頭,在契約簿上寫下“典當物:十年童年快樂時間;兌換物:賭局必勝運氣”。他將毛筆遞給老鬼,聲音低沉:“想清楚再籤。籤了字,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老鬼像是生怕林時反悔,一把奪過毛筆,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就在契約簿上籤下了自己的綽號。他的字跡歪歪扭扭,像一條條蠕動的小蛇,透着一股急不可耐。
就在老鬼的筆尖落下最後一筆的瞬間,香案上的琉璃沙漏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
林時猛地抬頭,只見一縷淺灰色的光芒,從老鬼的身上飄了出來。那光芒黯淡無光,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悠悠蕩蕩地飄向沙漏,悄無聲息地融入其中。
老鬼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臉上露出一絲茫然。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沒說出來。片刻後,他的眼神變得狂熱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腦海裏生根發芽。
“成了!”老鬼興奮地大叫起來,他猛地轉身,朝着門口狂奔而去,一邊跑一邊喊,“賭場!老子來了!老子要贏錢!”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夜色裏。
林時站在原地,看着契約簿上老鬼的籤名,旁邊同樣浮現出一行淡淡的金色小字——十年童年快樂,已收訖。
他走到香案前,看着沙漏裏的金沙,依舊在緩緩流淌,只是那金沙的顏色,似乎比之前黯淡了幾分。
夜風從敞開的木門吹進來,帶着一股刺骨的寒意。林時打了個寒顫,他低頭看向契約簿,心裏忽然生出一個念頭。
如果說,孟瑤典當的天賦,化作了塗鴉上的裂痕。
那麼,老鬼典當的快樂,又會化作什麼呢?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取代。林時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覺得一股濃重的陰霾,正在朝着老巷,朝着這家時間典當鋪,緩緩壓來。
台燈的光暈,似乎也變得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