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鈴的餘音還在當鋪的角落裏盤旋，老鬼踉蹌的腳步聲早已消失在老巷的盡頭，只留下一股揮之不去的煙酒味，混雜着檀香的氣息，在空氣裏彌漫開來。
林時站在櫃台後，指尖還殘留着毛筆杆冰涼的觸感。他低頭看向攤開的契約簿，老鬼那歪歪扭扭的籤名旁，金色的小字泛着冷冽的光——十年童年快樂，已收訖。那行字像是有生命一般，在昏黃的燈光下微微閃爍，隨即又隱沒在泛黃的紙頁裏，仿佛從未出現過。
香案上的琉璃沙漏，此刻正泛着一層淡淡的灰光。金沙流淌的速度似乎比平時慢了半拍，每一粒沙子落下時，都帶着一種滯重的質感，像是在承載着某種看不見的重量。林時緩步走過去，伸手輕輕觸碰沙漏壁，冰涼的觸感傳來，指尖竟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絲微弱的震顫。
這是和孟瑤典當天賦時截然不同的異象。
林時皺緊眉頭，心裏的疑團又加重了幾分。難道不同的典當物，會引發沙漏不同的反應？那這些反應的背後，又藏着怎樣的規律？他轉身翻開爺爺的賬本，試圖找到關於“快樂”典當的記錄，可翻遍了所有能看清的紙頁，都沒有找到只言片語。那些被濃墨覆蓋的地方，依舊像是一個無底的深淵，吞噬着所有的秘密。
一夜無話。
晨曦微露時，老巷裏傳來了第一聲雞鳴。林時趴在櫃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夢裏全是沙漏轉動的沙沙聲，還有老鬼那張寫滿貪婪的臉。
他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的。
“開門！開門！老板快開門！”
男人的聲音透着難以抑制的狂喜，隔着木門都能感受到他的激動。林時猛地睜開眼，窗外的陽光已經透過雕花窗櫺，灑在了當鋪的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斑駁的光影。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起身走到門口，剛拉開一條門縫，一道肥碩的身影就擠了進來。
是老鬼。
和昨晚的狼狽截然不同，此刻的老鬼像是換了個人。他身上的夾克被熨燙得平平整整，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臉上的潮紅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志得意滿的神采。他手裏拎着一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一進門就“啪”地一聲甩在了櫃台上，袋子口鬆開，露出了裏面厚厚的一沓沓現金。
“看到了嗎？！”老鬼的聲音拔高了八度，唾沫星子橫飛，“老子贏了！贏了整整五十萬！”
他激動地手舞足蹈，像是瘋了一樣，圍着櫃台轉了好幾圈，嘴裏不停地念叨着：“老子再也不用躲債了！老子要買房買車！老子要過上好日子了！”
林時看着櫃台上的現金，又看了看老鬼那張扭曲的臉，心裏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反而涌起一股濃濃的寒意。他注意到，老鬼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容很僵硬，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一樣，眼神裏也沒有絲毫的溫度，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狂熱。
“你……”林時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贏了錢，你不開心嗎？”
“開心？”老鬼愣了一下，像是聽到了一個無比陌生的詞。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的神色，“開心是什麼東西？能當飯吃嗎？能換錢嗎？”
他皺緊眉頭，像是在努力回憶什麼，可過了半晌，卻只是搖了搖頭，眼神裏的茫然更濃了。
“想不起來就算了！”老鬼很快又恢復了之前的狂熱，他一把抓起櫃台上的塑料袋，緊緊抱在懷裏，像是抱着什麼稀世珍寶，“老子現在有錢了！什麼都有了！”
他朝着門口走去，腳步輕快，卻透着一股說不出的空洞。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林時，咧嘴笑了笑。
那笑容很燦爛，卻讓林時的後背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
因爲老鬼的眼睛裏，沒有一絲一毫的笑意。
“對了，”老鬼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一陣風，“謝謝你啊，老板。”
說完，他便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當鋪，消失在老巷的晨光裏。
林時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彈。
他看着空蕩蕩的門口，又低頭看向香案上的琉璃沙漏。那層淡淡的灰光已經消失了，金沙依舊在緩緩流淌，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可林時卻覺得，那聲音像是一聲聲無聲的嘆息。
他終於明白，老鬼典當的不僅僅是十年的童年快樂時間。
他典當的，是感知快樂的能力。
從今往後，無論他贏了多少錢，擁有多少財富，都再也無法體會到真正的快樂了。他的世界裏，只剩下對金錢的渴望，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空洞。
這，就是典當快樂的代價。
林時緩緩走到櫃台前，翻開契約簿，在老鬼的籤名旁，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行字。
代價：失去感知快樂的能力。
寫完這行字，他抬起頭，看向窗外。
晨光正好，灑在老巷的青石板路上，泛着溫潤的光澤。可林時的心裏，卻像是被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着，喘不過氣來。
他知道，這絕不是最後一次。
在這家時間典當鋪裏，還會有更多的人，帶着形形色色的欲望而來，留下各種各樣的代價而去。
而他，這個剛滿十八歲的少年，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發生，卻無能爲力。
當鋪裏的檀香，又燃盡了一炷。
青煙嫋嫋，像是一道無形的枷鎖，將林時牢牢地困在了這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