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淮的問題,像一顆投入粘稠瀝青的石子。
聲音落下後,是更長久的、令人心悸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從阿淮身上,緩緩移向房間中央那尊靜止的儺面人。期待,警惕,還有一絲荒謬的希冀——希望這非人的存在,能給出一點關於時間的錨點。
儺面人紋絲不動,木質面具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冷光下凝固,仿佛剛才的警告和之前的種種,都只是衆人的幻覺。
就在那沉默即將再次吞噬一切,焦躁開始重新蔓延時——
儺面人那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食指。
僅僅是一根手指的微動,卻像按下了一個無形的開關。
它腳下那座之前升起線香的銅制香爐,內部忽然傳來一陣極其細微、卻清晰可聞的 “沙沙”聲 。仿佛有無數極細的沙粒,正在其中逆向流動。
緊接着,香爐表面那些古樸的雲雷紋路,逐一亮起了微弱的、幽藍色的光,如同呼吸般明滅了一次。
“規律,存在。” 冰冷的電子合成音終於響起,直接灌入每個人的腦海,不帶任何情緒起伏,“基於‘息’之流轉與‘痕’之積澱。”
“主動觸發……” 儺面人的聲音頓了頓,那幽藍的紋路也隨之暗了一瞬,“需‘鑰匙’,或‘血引’。”
鑰匙?血引?
這兩個詞讓所有人背脊一涼。
“鑰匙”是什麼?是像阿淮和蘇曉帶出來的生肖令牌嗎?“血引”……字面意思就充滿了不祥。
“時間……下一次門,還要多久?” 趙雄忍不住,悶聲追問了一句,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有些突兀。
儺面人的頭顱,以那種機械般的平穩速度,轉向趙雄。黑洞洞的眼孔對着他,沉默了幾秒。
就在趙雄被看得有些發毛時,那電子音再次響起,卻答非所問:
“於此間,時間感知爲毒。”
“專注當下之‘息’,方得一線之明。”
說完,儺面人腳下香爐的幽藍紋路徹底熄滅,“沙沙”聲也停止了。它恢復成絕對的靜止,仿佛從未開過口。
回答了嗎?似乎回答了,又似乎什麼都沒說。規律存在,但基於他們不完全理解的“息”和“痕”。可以主動觸發,但需要“鑰匙”或“血引”。而關於具體時間,則給出了一個近乎哲學警告的回應——不要試圖感知時間,那有毒。
這模棱兩可、充滿隱喻的回答,非但沒有緩解焦慮,反而像在本就迷霧重重的水潭裏又投入了更深的陰影。
“鑰匙……俺們是不是有?” 牛大力看向阿淮,又看向蘇曉,憨厚的臉上帶着希冀,“阿淮小哥你和蘇醫生的令牌,算不算?”
阿淮握着手中冰涼的“巳”字令牌,背面那個淺淺的“+”刻痕硌着指腹。他看了一眼蘇曉身邊那枚黯淡的“未”字令。“可能算,也可能不算。”他緩緩道,“‘鑰匙’可能特指某種東西,也可能……需要特定條件才能使用。” 他想起“血引”這個詞,眼神沉了沉。
陳守財已經重新進入了計算模式,低聲快速念叨着:“‘息’之流轉……我們目前已知的‘息’,是蘇曉帶回的三瓶水代表的‘生存時間’,以及可能蘊含的恢復效果……‘痕’是阿淮提到的、可能記錄我們經歷的憑證……流轉和積澱如何影響門開啓?是總量達到某個閾值?還是需要消耗……”
金酉打斷了陳守財的自言自語,她聲音清晰,帶着一種刻意的冷靜:“比起猜測‘鑰匙’,我們是不是該先關心一下,‘血引’到底是什麼?”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了角落裏依舊癱軟如泥的楊未,以及地上那枚暗淡的玉片。“某些‘發現’,會不會就是……‘引子’?”
這話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刺穿了房間。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聚焦到楊未身上,聚焦到那枚玉片和半展的紙箋上。恐懼和猜忌如同實質的藤蔓,再次纏繞上來。
楊未被這聚焦的目光刺得一哆嗦,殘存的意識讓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抓回那枚掉落的玉片和紙箋,手指顫抖着,卻虛軟無力。
吳老狗忽然“嘖”了一聲,慢悠悠地開口,聲音沙啞卻清晰:“楊老先生,您這玉片子……看着有些年月了啊。老頭子我眼拙,瞧着這形制,不像近百年裏的玩意兒,倒有點……老坑的土沁味兒。” 他這話,看似閒聊,卻精準地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從那模糊的“血引”猜測,拉回到了具體物件——玉片上。
古董販子的眼光,通常毒辣。他說“老坑”、“土沁”,幾乎是在暗示這玉片年代久遠,而且可能來自墓葬之類的地方。
楊未的手僵在半空,臉色在陰影中顯得更加灰敗。他嘴唇哆嗦着,想否認,想辯解,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是更緊地攥住了胸口的衣襟,仿佛那裏還殘留着玉片的溫度,或者……痛楚。
阿淮看着楊未的反應,又看看吳老狗那看似渾濁實則精光內斂的眼睛。吳老狗在試探,也在引導。他想讓大家關注這玉片,爲什麼?是因爲他認出了什麼,還是單純想把水攪渾,觀察每個人的反應?
“玉片?” 朱富貴虛弱的聲音響起,他不知何時又睜開了眼,目光有些渙散地投向那枚玉片,“什麼玉片……我……我好像有點印象……” 他皺起眉頭,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我們家祖傳的那本破菜譜裏,好像夾着一片……畫着類似紋路的破紙……說是……說是能鎮宅,還是招財來着?記不清了……” 他嘟囔着,聲音越來越低,仿佛精力不濟。
菜譜?祖傳?鎮宅招財?
朱富貴這話,看似無心,卻瞬間將玉片的可能來源,引向了一個更民間、更“無害”的方向,與吳老狗暗示的“古墓”氣息形成了微妙對沖。
他在打岔。還是在掩飾什麼?
阿淮不動聲色。朱富貴這番話,真假難辨,但至少說明,他對這玉片,或者說對玉片可能代表的含義,並非毫無概念。他之前裝昏迷,現在又突然“記起”祖傳菜譜裏的線索……這個餐館老板,身上的謎團越來越多了。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得幾乎被遺忘的杜安,忽然抬起了頭。
亂發後,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那枚玉片,瞳孔似乎沒有聚焦,又像是透過玉片看到了更深層的東西。他嘴唇翕動,用極低的聲音,夢囈般吐出幾個斷續的詞:
“數據……殘留……頻率……不對……幹擾源……”
他的聲音太輕,太模糊,除了離他相對較近的阿淮和一直關注各方的金酉,其他人可能都沒聽清。
但阿淮聽到了。
數據殘留?頻率?幹擾源?
杜安是將這裏的一切當成某種程序或系統來理解的。在他眼中,這枚玉片是“數據殘留”?是某種“幹擾源”?他之前偏轉耳朵,是在接收“頻率”?
如果儺面人是系統界面,這“癸室”是運行程序,那麼玉片、令牌、甚至是他們這些人,在杜安的邏輯裏,可能都是一段段代碼或數據包。玉片是“殘留”,意味着它可能不屬於當前“版本”或“場景”,是舊數據?錯誤數據?
這個想法讓阿淮悚然一驚。他再次看向楊未,看向他懷中露出半角的紙箋。如果玉片是“殘留”的數據,那紙箋上“溯源”出的內容,會不會就是……關於這段“殘留數據”的日志或記錄?記載着它爲何會“殘留”在此,以及它關聯的……“錯誤”或“事件”?
而楊未的驚恐,是否因爲他從這“日志”中,讀出了這段“殘留數據”與在場某個人可怕的關聯性?甚至讀出了……某個被系統掩藏的“bug”或“真相”?
“夠了。”
阿淮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打斷了正在蔓延的猜疑和低語。
他站起身,走向角落,在距離楊未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既不過分靠近引發“幹擾”警告,又能讓聲音清晰地傳達過去。
“楊老,”他的聲音放緩,帶着一種刻意的、讓人安心的平穩,“無論您看到了什麼,‘溯源’是規則給您的任務。現在,任務可能已經完成,也可能還需要時間。但眼下,您需要休息,需要穩住心神。”
他目光掃過地上那枚玉片和紙箋。“這些東西,是您‘溯源’的一部分。如何處置,或許您可以試着……遵循您自己的直覺,或者,回想規則給予提示時,您最初的感受。”
他在暗示。暗示楊未,或許可以嚐試與那枚玉片建立更深的聯系,或者,回憶“回響”線索出現時,除了恐懼之外,是否還有別的、更細微的感知。阿淮不相信規則給出一個幾乎逼死人任務,卻完全不留下任何生路提示,哪怕那提示再隱晦。
楊未渾濁的眼睛轉動了一下,看向阿淮,裏面充滿了血絲和無助。他聽懂了阿淮話裏的鼓勵和暗示。他顫抖着,再次看向地上的玉片,又看看自己懷中褶皺的紙箋,眼中掙扎更甚。
阿淮不再多說,退回原位。他能做的只有這些。剩下的,要靠楊未自己,在“餘燼”的威脅下,抓住那可能存在的、渺茫的生機。
經此一打岔,房間裏的注意力稍微從楊未身上分散開一些,但那種緊繃的、互不信任的氛圍並未緩解。儺面人關於“鑰匙”和“血引”的提示,像兩道新的陰影,籠罩在每個人心頭。
陳守財和金酉再次陷入了各自的沉默與計算。趙雄百無聊賴地敲着石台。牛大力擔憂地看着蘇曉,又看看阿淮。吳老狗恢復了揣手姿勢,眯眼假寐。朱富貴也重新“虛弱”地閉上眼睛。杜安又低下了頭,仿佛剛才的夢囈從未發生。
蘇曉……依然保持着那個自我封閉的姿態。
阿淮重新坐下,背靠着冰冷的石台,閉上眼睛。
他沒有真的休息,而是在腦海中,將進入“癸室”後發生的一切,像梳理古籍殘卷一樣,重新排列、比對。
白色的房間,十二石台,十二人,儺面人,生肖門,謎題,抉擇,犧牲,令牌,水,“息”,“痕”,“回響”,“溯源”,“鑰匙”,“血引”……
還有每個人細微的反應,矛盾的話語,隱藏的秘密。
這一切碎片之下,那名爲“終焉之庭”的龐然大物,究竟運轉着怎樣一套冰冷而殘酷的規則?
下一次門,會是什麼生肖?
而他們這幸存十一人,在這段不知長短的“間奏”裏,是會逐漸找到協作的微妙平衡,還是會在猜忌和恐懼中,提前滑向自我毀滅的深淵?
冰冷的寂靜,如同大雪,無邊無際地落下,覆蓋一切。
只有角落裏的楊未,偶爾發出的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抽噎,和那枚躺在冰冷地面上、仿佛蘊含着無盡秘密的暗淡玉片,證明着時間並未真正凝固。
它只是在等待。
等待下一個“音符”的敲響,或將所有人推向終焉,或……帶來一絲微不可察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