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失去了刻度,只剩下呼吸與心跳的計數,以及角落裏楊未偶爾無法抑制的、細微的哆嗦聲。
那枚暗淡的玉片和半展的紙箋,依舊躺在他身前冰冷的地面上,像一灘凝固的、有毒的陰影,無人敢觸碰,目光掃過時卻都帶着鉤子。
阿淮閉目凝神,但並未真正休息。他的意識如同精密掃描儀,一遍遍過濾着進入“癸室”後的所有細節:儺面人每個動作的幅度,電子合成音最微小的頓挫,門開啓時霧氣翻涌的規律,甚至每個人在不同壓力下最細微的生理反應——呼吸頻率的改變,肌肉不自覺的繃緊,視線的漂移方向……
他在尋找模式,尋找這看似絕對混沌的死亡遊戲之下,可能存在的、冰冷的邏輯鏈條。
“鑰匙”與“血引”。這兩個詞反復在他腦海中碰撞。令牌是“鑰匙”的一種嗎?如果是,如何使用?至於“血引”……他極力避免去深想那個最直觀的可能。但楊未“溯源”出的東西,那枚可能來自古墓的玉片,是否正是某種“血引”的線索?亦或,其本身就需要“血引”來激活?
就在他思緒如齒輪般精密咬合、緩緩推進時——
毫無征兆地,房間正中央,那尊靜立如同雕像的儺面人,腳下那座銅制香爐,驟然爆出一團熾烈的金色火星!
不是燃燒,是爆燃!無數細碎的金色光點從爐中噴涌而出,如同逆流的煙火,在離地半尺的空中“噼啪”炸響,瞬間照亮了每個人驚愕的臉,也驚得癱軟的楊未猛地一顫。
火星只持續了短短一瞬,便消散無形,仿佛幻覺。
但香爐表面,那些原本黯淡的雲雷紋路,此刻卻徹底變成了流淌的、熔金般的顏色,緩緩蠕動,如同有了生命!
緊接着,儺面人動了。
它沒有像之前那樣指向某面牆壁,而是緩緩地、以一種近乎舞蹈般的詭異韻律,抬起了雙臂,雙手在胸前虛抱,仿佛托舉着什麼無形之物。
它腳下熔金紋路的光芒驟然強盛,順着地面——不,是順着地面上那些肉眼難辨的極細微紋路——急速流向房間的八個方向!金光如蛇,在地面遊走,最終同時擊中了八面不同的牆壁!
被擊中的牆面,瞬間變得透明!
不是消失,而是像變成了巨大的、渾濁的毛玻璃,後面是翻滾涌動的、顏色各異的霧氣!灰白、暗紅、濁黃、幽藍……對應着不同的方位,散發出截然不同但都令人不安的氣息。
“這……這是……” 陳守財駭然站起,臉色慘白。
沒等他的話說完,八面透明的牆壁中央,同時浮現出門的虛影!不再是單一的青銅門,而是八扇形態各異、但都緊閉着的門扉輪廓!有的布滿藤蔓,有的鑲嵌獸骨,有的流淌着水銀般的光澤……
“八門……開?” 吳老狗失聲喃喃,小眼睛裏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恐懼的神色,“這他娘的是要幹什麼……”
然而,變化還未停止。
儺面人虛抱的雙手,猛地向上一抬!
天花板上,那面巨大的青銅羅盤瘋狂旋轉起來,指針化爲一片模糊的虛影,中央的太極圖陰陽魚急速交纏,發出低沉的嗡鳴。
隨着羅盤的異動,八面牆上浮現的門影開始明滅不定,劇烈閃爍,仿佛信號不良的投影。牆後翻滾的霧氣也如同沸水般炸開。
這個過程持續了大約十秒。
十秒後,羅盤的旋轉戛然而止。
指針死死釘在了一個刻度上。
與此同時,八面牆上的異象如同潮水般退去。七面牆恢復純白,後面的霧氣與門影徹底消失。唯有一面牆——正西偏南的方位——維持着半透明的狀態。
那面牆後,翻滾的是暗沉如鐵鏽般的紅褐色霧氣,霧氣中,一扇門的輪廓緩緩凝實。
門的樣式古拙,並非青銅,更像是某種暗紅色的、布滿細密氣孔的岩石整體雕鑿而成。門扉中央,浮雕並非完整的生肖獸首,而是一個極其抽象、銳利的禽鳥側影,鳥喙尖長,眼神(如果那石刻有眼神的話)透着一股冰冷的睥睨。
酉雞。
雞對應酉,方位正西。
門,出現了。但出現的方式,與之前“辰龍”、“未羊”的悄然浮現截然不同,充滿了強烈的、不容忽視的儀式感和壓迫感。仿佛在宣告,這一次,不同以往。
儺面人放下手臂,腳下香爐的熔金光澤迅速黯淡,恢復成古樸的銅色。它那冰冷的電子音,在死寂中響起:
“‘酉雞’之門已顯。”
“限時:至香盡。” 香爐中,並無實體線香,但爐內憑空躍起一簇穩定的、金紅色的火苗,火苗上方,一縷筆直的金色煙氣嫋嫋升起,取代了線香的功能。
“提示:酉者,金也,司晨。門內光陰,流速迥異。鳴則進,默則退,金石爲憑,心火爲引。過剛易折,失時無回。”
提示比之前更加晦澀,帶着金屬的冷硬和時間的隱喻。
“可選人數:二。”
“要求:需含‘酉’位之‘靈’,或‘午’位之‘韌’。”
要求直接指定了生肖位!
酉雞位,是金酉。
午馬位……馬毅已失,午馬位空缺。但“韌”的要求,似乎可以指向其他人?趙雄的“寅虎”剛猛有餘,韌勁未必。牛大力的“醜牛”堅韌,但他對應的是“牛”……
金酉的臉色,在儺面人說出“酉位之靈”時,就驟然變了。那是一種混合着驚懼、抗拒,以及一絲被命運點名的冰冷顫栗。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背脊緊緊貼住牆壁,仿佛想把自己融進去。
衆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
需要她。或者說,需要她代表的“酉雞”位格。
另一個人呢?誰符合“午位之韌”?或者,誰願意與金酉搭檔,進入這扇聽起來就極度危險、強調時間和剛柔的“酉雞”門?
阿淮的大腦飛速解析着提示。“司晨”指報曉,與時間、聲音相關。“鳴則進,默則退”很可能指行動需要依據某種聲音信號。“金石爲憑”或許指需要找到或使用金屬或石頭類憑證。“心火爲引”更抽象,可能指需要保持某種精神集中或情緒狀態。“過剛易折”是警告。“光陰流速迥異”則點明了最大的變數與風險——門內的時間,可能與外界不同!
這是一個對時機把握、心理素質、甚至可能對“聲音”或“節奏”有特殊要求的謎題。金酉作爲銷售精英,觀察力、應變力和語言節奏感可能是優勢。另一個搭檔,需要彌補她的不足,或者能在“韌”和“剛”之間取得平衡。
“我……我不去!” 金酉突然尖聲叫道,打破了沉默。她臉上慣常的冷靜和計算徹底崩塌,只剩下赤裸的恐懼,“憑什麼是我!那個提示根本聽不懂!什麼光陰流速迥異,進去可能一瞬間就老了死了!‘過剛易折’……這分明是死路!”
她的抗拒情有可原。馬毅剛死在前一道門裏,陰影未散。
“金小姐,冷靜點。” 陳守財推了推眼鏡,聲音試圖平穩,但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規則指定了‘酉位之靈’,恐怕……無法回避。關鍵是另一位人選和如何破解提示。” 他的目光掃過衆人,尤其在趙雄和牛大力身上停留,“‘午位之韌’……馬毅不在了,但‘韌’字,未必專指午馬。趙雄兄弟勇猛,牛大力兄弟踏實耐勞,或許都可一試。”
他想把別人推出去。
“試你媽!” 趙雄直接罵了回來,眼睛瞪圓,“少他媽算計老子!老子是‘虎’,不是‘馬’!那什麼‘鳴則進默則退’,老子這暴脾氣,進去聽個響就沖,折了怎麼辦?”
牛大力張了張嘴,看着恐懼的金酉,又看看那扇暗紅色的石門,黝黑的臉上滿是掙扎,最後低聲道:“俺……俺也不知道俺這算不算‘韌’……但要是實在沒人,俺……俺可以陪金小姐進去試試。”
他說的很沒底氣,更多是出於一種樸素的、不想看人孤身赴難的心理。
“不行。”阿淮忽然開口。他看向牛大力,搖了搖頭,“‘過剛易折’,大力,你心性純粹,但應對需要極度精細時機和可能詭詐聲音的謎題,並非所長。折在裏面,毫無價值。”
他的話很殘酷,但也是事實。牛大力蔫了下去,但同時也鬆了口氣。
阿淮的目光,緩緩移向角落裏,那個依舊低着頭,但對這邊發生的一切似乎有所感知的身影——杜安。
程序員,邏輯思維異於常人,能理解復雜系統,對模式、頻率可能敏感。“鳴則進,默則退”,是否是一種需要解碼的音頻或節奏信號?“金石爲憑”,是否會涉及密碼或機關?“心火爲引”,是否意味着需要高度的精神專注,甚至類似編程時的“心流”狀態?
更重要的是,杜安身上有種偏執的“韌”勁,一種沉浸在自己世界、對外界幹擾有一定抵抗力的特質。
“杜安。”阿淮叫了他的名字。
杜安身體一顫,緩緩抬起頭,亂發後的眼睛看向阿淮,有些茫然,又有些被打斷深層思考的不悅。
“這道門的提示,涉及聲音、時間、節奏、可能還有密碼邏輯。”阿淮語速平穩,清晰地說道,“在你看來,這可能是一個需要解碼和嚴格執行步驟的系統任務。金酉的觀察力和應變力,加上你對系統和邏輯的理解,或許是可行的組合。”
杜安愣愣地聽着,目光飄向那扇暗紅色的酉雞門,又看了看滿臉恐懼與抗拒的金酉。他嘴唇動了動,沒說話,但眼神裏那種空洞的深處,似乎有細小的數據流光芒閃過。他在評估,用他自己的方式。
“不!我不要和他一起!”金酉卻像被踩了尾巴一樣叫起來,指着杜安,“他……他根本不理人!進去怎麼配合?‘鳴則進默則退’,萬一他聽到的‘鳴’和我聽到的不一樣怎麼辦?!”
她的擔憂不無道理。杜安的溝通障礙是巨大風險。
“或者,”阿淮的目光再次移動,這一次,落在了剛剛“蘇醒”不久、依舊顯得虛弱的朱富貴身上,“朱老板。”
朱富貴似乎嚇了一跳,胖臉上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阿淮小哥……我……我這身子,站都站不穩,進去不是拖累金小姐嗎……”
“你的‘韌’,或許不在於體力。”阿淮緩緩道,“在於你能在絕境中‘活’下來,並且,你似乎對某些‘老物件’和民間說法,有特別的……印象和直覺。”他特意強調了“印象”二字。“酉雞司晨,也與民間習俗、老話有關。‘金石爲憑’,你家的‘祖傳菜譜’裏,或許沒有直接答案,但有沒有關於時辰、金屬、或者禽鳥相關的‘講究’?”
他在試探,也在施加壓力。朱富貴之前的“菜譜”說法太巧合,阿淮需要逼他露出更多馬腳,或者……真正貢獻一點價值。
朱富貴眼神閃爍,幹笑着:“哪……哪有什麼講究,就是些糊弄人的老話……”
金酉看看杜安,又看看朱富貴,臉上的恐懼漸漸被一種冰冷的、絕望的權衡取代。她知道,自己大概率逃不掉了。在這兩個人之間選一個?一個無法溝通的怪人,一個裝傻充愣的胖子?
香爐裏,那簇金紅色火苗穩定燃燒,上方的金色煙氣已經飄起一段。時間在流逝。
就在金酉咬牙,似乎要做出一個絕望的選擇時——
一直沉默的杜安,忽然站了起來。
他動作有些僵硬,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然後,徑直走向那扇暗紅色的酉雞之門。走到門前幾步遠,他停下,背對着衆人,悶悶地、卻清晰地說了一句:
“系統任務,解析度預估,百分之三十七點五。需要現場數據采集員。”
他轉過頭,亂發後的眼睛看向金酉,瞳孔依舊沒什麼焦點,但語氣是一種奇怪的、不容置疑的平靜:“你,當采集員。記錄所有聲音、視覺異常、時間感錯位數據。我,負責解碼和執行。風險,可控,高於平均值百分之二十二,但低於門內未知時間懲罰的預期損失。”
他用他的方式,接受了任務,並且……指定了搭檔。
金酉愣住了,看着杜安那副仿佛在布置工作的樣子,一時間竟忘了恐懼。
阿淮眼底掠過一絲光芒。杜安的“可控”判斷基於什麼?他的“系統思維”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生機?
儺面人冰冷的聲音響起,打斷了所有人的思緒:
“人選已定?”
金酉渾身一顫,看着杜安那副非人的平靜,又看看那炷燃燒的金色煙氣,最後,目光掠過阿淮、陳守財、趙雄……每個人的臉上,都沒有替她去的意願。
她慘然一笑,那笑容裏充滿了自嘲和認命。她挺直了背脊,深吸一口氣,臉上職業性的冷靜面具重新戴上,盡管邊緣滿是裂痕。
“……好。” 她聲音幹澀,“杜安,我跟你進去。采集員,是吧?我當好這個采集員。”
她走到杜安身邊,刻意與他保持了一點距離。
杜安點點頭,不再看她,而是盯着那扇暗紅色的石門,仿佛已經開始了“數據預讀取”。
阿淮看着他們的背影,沉聲開口,將之前解析的提示濃縮成最關鍵的幾句:“記住,‘鳴則進,默則退’可能是關鍵行動準則。‘金石爲憑’,找金屬或石頭的信物。‘心火爲引’,保持冷靜和專注。最要緊的,是門內時間流速不同,一切判斷,必須以門內感知爲準,忘掉外面的時間!”
金酉僵硬地點了點頭。杜安則毫無反應,只是伸出一只手,按在了那暗紅色的、布滿氣孔的石門上。
石門,無聲地裂開一道縫隙,裏面涌出的,不是霧氣,而是一種扭曲的、仿佛將空氣都染上鏽色的暗紅光線,同時,一陣極其微弱、卻讓人牙酸的、仿佛無數細碎金屬片摩擦的滋滋聲,從門縫裏鑽了出來。
酉雞之門,開啓。
杜安率先邁步,踏入那片暗紅與滋滋聲之中。
金酉閉上眼睛,深吸了最後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決絕,緊隨而入。
暗紅色的石門,在兩人身影消失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