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泛起魚肚白。筒子樓裏的公雞扯着嗓子。這是頭遍叫。
林軟軟被窗外引擎轟鳴聲震醒。
她翻了個身。腰肢酸脹,兩條腿使不上勁。昨晚霍城沒收住力。他把她折騰得骨頭架子都要散了。嘴上應承今天要回門會收斂。關了燈卻變本加厲。
身側床單早就涼透。
林軟軟撐着身子下床。她披上外衣推開窗。
招待所樓下。一輛軍綠色北京212吉普車橫停在門口。沾着泥點的車輪霸道壓在路面上。
車旁站着兩個男人。
霍城一身筆挺的四個兜軍官裝。風紀扣嚴絲合縫。寬肩窄腰。站姿如鬆。
他對面是個少校。少校正拍着吉普車引擎蓋,滿臉豔羨。
“旅長特批的車,油箱灌得滿滿當當。”少校壓低嗓門,“霍團,這回門排面夠硬。整個軍區能把這大家夥開出來私用的,數不出幾個。”
霍城掐滅指尖香煙。煙頭扔進旁邊鐵皮桶。神色平淡。
“一輩子就結這一次婚,不能讓軟軟受委屈。”
少校大笑:“成,回頭討杯酒喝。”
霍城似有所感。他抬頭看向二樓。視線與窗口那抹身影相撞。
眉眼間那股常年浸淫沙場的冷厲散去。只剩下只有林軟軟能看懂的溫熱。
“醒了?”嗓音醇厚,穿透清晨薄霧,“下來,帶你回家。”
林軟軟臉頰發燙。她縮回腦袋開始洗漱。
今天這場仗,輸人不能輸陣。
她換上霍城昨天買的藏青色滌綸連衣裙。這種料子挺括,不皺。陽光下泛着高檔光澤。
收腰設計恰到好處。掐出她細得單手可握的腰肢。裙擺下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腿。腳上踩着嶄新小皮鞋。
她沒怎麼塗脂抹粉。只挑了一點雪花膏勻在臉上。
鏡子裏的人氣色紅潤。眉梢眼角透着被男人疼愛過的嬌態。
下樓時,霍城正單手拎起一袋五十斤白面。他輕鬆甩進後座。
後備箱塞得滿滿當當。印着紅星的特供罐頭。市面上緊俏的麥乳精。東西堆得老高。
“這麼多?”林軟軟看着那些東西,輕咬下唇,“霍城,這太招搖了。”
普通人家攢一年票據。未必能置辦齊這裏的一半。
霍城關上車門。他大步走到她面前。粗糲指腹在她臉側蹭了蹭。
“招搖?你人都是老子的,這點東西算什麼。”
他拉開副駕駛車門。大手護在車頂框沿。
“上車。”
吉普車啓動。咆哮着沖出招待所。這個年代街上大多是自行車。這種掛着軍牌的龐然大物一上路,路邊行人紛紛駐足。
車內沒有汽油味。只有淡淡煙草和皮革混合氣息。
林軟軟坐在真皮座椅上。兩手交握。
“霍城,待會兒要是那個女人說話難聽,你別沖動。我不想讓我爸夾在中間難做。”
霍城騰出一只手。他將她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掌紋粗糙溫熱。
“放心。”他目視前方,握着方向盤的小臂肌肉線條緊實,“今天是好日子,我不動粗。除非她們把臉伸過來讓我打。”
車子一路疾馳。
林家所在的筒子樓大院。幾戶人家共用一個院壩。
今兒林家擺宴。院子裏早支起了圓桌。
王秀蘭雖然摳門,但爲了顯擺二姑爺是個首長苗子,這次下了血本。桌上擺滿了瓜子糖果。
王秀蘭燙着時髦大卷發。穿着棗紅色襯衫。正拉着幾個老鄰居說話,唾沫橫飛。
“哎喲,要說福氣,還得是我們家心兒。文軒那是機關裏的筆杆子,坐辦公室的。不像那個霍城,去海島那種苦地方賣命。聽說是團長,可那是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的活兒。”
一旁的林心兒今天特意穿了粉色襯衫配西褲。手腕上的梅花牌手表在陽光下晃眼。
聽到母親的話,她低頭理了理袖口。遮住眼底算計。
上一世她被霍城的軍銜迷了眼。結果去海島受了一輩子罪。這一世她選了潛力股老大。未來首長夫人的位置只能是她的。
“姐姐怎麼還沒來?”林心兒看了眼手表,故作憂慮,“這都幾點了?該不會是霍二哥連路費都不湊手,不好意思來了吧?”
“我看是沒臉來。”王秀蘭啐了一口瓜子皮,“嫁個窮當兵的,能有什麼好日子。”
話音剛落。巷子口傳來一陣沉悶轟鳴。地面石子跟着震顫。
鄰居張大媽伸長脖子:“這是拖拉機進城了?”
下一秒,所有聲音消失。
墨綠色軍用吉普霸道地拐進巷子。帶着股彪悍勁兒。穩穩停在林家院門口。
車門推開。一只黑色軍靴重重踩在地面上。
霍城下了車。身形遮住門口大半陽光。他繞到副駕駛,拉開車門。動作放得極輕。
林軟軟搭着他的手下車。
藏青色裙子襯得她皮膚白得發光。手腕上那塊進口女表折射出冷冽銀光。林心兒那塊梅花表在這光亮下黯然失色。透着股廉價感。
院子裏靜得只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王秀蘭手裏的瓜子掉在地上。
林心兒臉上假笑僵住。眼珠子定在那輛吉普車上。
這怎麼可能。霍城現在只是團長。哪來的資格配這種級別專車。
“爸,媽。”林軟軟挽着霍城的胳膊。嗓音清亮,透着股底氣,“我們回來了。”
王秀蘭好半天才回過神。
她酸溜溜地開口:“喲,這不是軟軟嗎?這車是借來的吧?費多少油錢啊,真是不會過日子。”
霍城連個正眼都沒給她。轉身打開後備箱。
成箱的軍用紅燒肉罐頭。麥乳精。大白兔奶糖。兩條特供中華煙。兩瓶茅台酒。最後還有半扇白花花的豬肉。
東西往院子裏一放。堆得像座小山。
周圍鄰居看直了眼。
“乖乖。這罐頭我有錢都買不到,部隊特供的。”
“誰說霍城窮的?這一出手頂我們兩年工資了吧。”
這些話鑽進王秀蘭耳朵裏。讓她臉皮火辣辣地疼。她看着那堆物資。喉嚨滾動。貪婪地咽了口唾沫。
“這都是回門禮?”
“不然呢?”霍城拍掉手上的灰。長臂一伸將林軟軟帶進懷裏,“林家沒給軟軟準備嫁妝,我不計較。但我霍城的媳婦,回門必須風光。嫁給我,是去享福的。”
他目光掃過在場衆人。最後冷冷落在林心兒身上。
林心兒指甲深深掐進肉裏。掌心刺痛。
這時屋裏走出來一個戴着黑框眼鏡的男人。霍文軒穿着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手裏拿着報紙。
看到這陣仗,他推了推眼鏡。試圖掩飾眼底錯愕。
“二弟回來了。這麼大陣仗,也不怕影響不好。”霍文軒擺出一副兄長架勢,“咱們是軍屬,要講究艱苦樸素。”
林心兒趕緊挽住霍文軒胳膊:“是啊二哥,這車是公家的吧?私自開出來要是被查了,會不會影響文軒的前途?畢竟文軒正在提幹的關鍵期。”
霍城從兜裏掏出一盒煙。在指間轉了兩圈。沒點。
“大哥提幹的事還沒定?”他語氣漫不經心,“我都升旅長了。調令昨晚剛下。這車,組織配給我的。”
院子裏鴉雀無聲。
旅長。
霍文軒臉上斯文儒雅徹底掛不住了。他三十歲才是個科員。霍城二十六歲已經是旅長。
林心兒臉色煞白。寒意順着腳底板直往天靈蓋鑽。
不對。前世他明明還要過兩年才升職。爲什麼提前了。
沒等這兩人消化完,霍城已經牽起林軟軟往屋裏走。
“走,媳婦。給咱爸敬茶。別讓閒雜人等壞了心情。”
屋裏。林父坐在太師椅上。捧着茶杯的手微微發抖。
看着女兒面色紅潤,女婿雖然看着凶,但目光始終圍着女兒轉。老父親渾濁眼睛溼潤了。
霍城拉着林軟軟跪下。磕了個頭。
“嶽父,客套話我不說。”霍城直視着林父,“我知道您擔心什麼。海島是苦。但我向您保證,只要我有一口幹飯,絕不讓軟軟喝湯。”
林父顫巍巍扶起兩人。連聲說好。
門外。王秀蘭和林心兒貼着門框偷聽。臉色鐵青。
“說得好聽。”林心兒咬着牙,聲音壓得極低,“海島那種地方,連淡水都沒有。林軟軟這種嬌氣包,不出三天就得哭着鬧離婚。”
霍城耳廓微動。
他沒回頭。只是低下頭湊到林軟軟耳邊。溫熱氣息噴灑在她頸側。
“聽見沒?有人盼着咱們離婚。”
林軟軟嚇得抓緊他袖子:“我才不。”
“乖。”霍城張嘴。牙齒輕輕磨了磨她敏感耳垂。語氣裏帶着幾分痞氣,“到了海島,看來咱們得加把勁。早點生個胖娃娃,氣死那幫長舌婦。”
林軟軟背脊竄起一陣酥麻。臉頰燙得嚇人。
這人。怎麼隨時隨地都能耍流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