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翻在路溝裏時,那口樟木箱子滑了出來。
箱子不大,黑漆描金,四角包着黃銅,鎖已經被子彈打爛了。周鐵柱用刺刀撬開箱蓋,裏面是層層疊疊的絲綢,在午後的陽光下泛着病態的光澤——粉的、綠的、鵝黃的,像一堆被剝下來的皮。
“操他娘,鬼子娘們的衣裳。”周鐵柱啐了一口。
幾個隊員圍上來,手指在絲綢上摩挲。他們手上的老繭勾起了絲,發出細微的撕裂聲。有人拿起一件粉色的短褂,湊到鼻子前聞:“香的。”
李子榮站在三步外,看着。馬車是半個小時前截下的,一共三輛,前兩輛裝的是罐頭、清酒和慰問信,這一輛裝的是女人的東西。趕車的日本兵死了兩個,跑了一個,血滲進黃土路,很快就被曬成深褐色。
“都放下。”他說。
沒人聽見。一個年輕的隊員——大家都叫他小山東——正抖開一件長衫,墨綠色的底子,繡着大朵大朵的金線牡丹。他把它舉過頭頂,陽光透過絲綢,照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針腳。
“隊長,這能給俺媳婦不?”小山東眼睛發亮,“她嫁俺的時候,連件紅襖都沒有。”
旁邊有人哄笑:“你媳婦在山東,隔着千八百裏,你咋給?”
“俺留着,打完仗帶回去。”
“等你打完仗,這都爛成抹布了。”
“那也比沒有強。”
李子榮走過去,接過那件長衫。絲綢滑得抓不住,像捧着一捧水。他看見領口內側有個小小的標籤,手繡的漢字:蘇州顧繡坊,民國二十六年春。
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那年的春天,蘇州的繡娘們大概還在慢悠悠地穿針引線,不知道幾個月後,淞滬的戰火會一路燒到江南。
他把長衫折好,放回箱子:“都放回去。”
“隊長——”
“放回去。”李子榮的聲音不高,但硬,“這是鬼子慰問團的東西,沾着血。”
隊員們互相看看,慢慢把東西放回箱子。絲綢堆疊起來,發出沙沙的聲音,像秋蠶在吃最後的桑葉。
小山東還攥着那件墨綠長衫,手指關節發白。
“就這一件……”
“放回去。”
“隊長,俺媳婦她——”
“我說,放回去。”
小山東看着他,眼睛紅了,不是要哭,是另一種紅。他猛地將長衫摔進箱子,轉身走了,腳下的塵土揚起來,撲在絲綢上。
箱子重新合上時,李子榮看見了最底下那個包袱。
包袱皮是寶藍色的錦緞,用杏黃色的帶子系着,打的是雙環結——一種復雜的、需要耐心才能打好的結。他解開帶子,包袱皮攤開來,露出裏面的東西。
一件旗袍。
不是普通的旗袍。是正紅色,那種只有新娘子才敢穿的紅,紅得像剛流出來的血。料子是頂級綢緞,在光下會流動,從深紅到朱紅到緋紅,仿佛有生命。前襟用金線繡着一只鳳凰,從右肩一直盤旋到左腰,每一片羽毛都細如發絲,眼睛是兩粒極小的黑珍珠。
下擺繡着雲紋,銀線的,密密匝匝。開衩很高,幾乎到了大腿,但邊緣用同色的紅線鎖了邊,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最絕的是袖口。窄袖,滾着三指寬的黑色緞邊,上面用銀線繡了密密麻麻的纏枝蓮。蓮花極小,一朵挨着一朵,要在光下轉着角度才能看清。
整件旗袍躺在寶藍色的包袱皮上,像一攤凝固的血,或者一朵開到極致、下一秒就要敗落的牡丹。
所有人都安靜了。
連風都停了。路邊的野草直挺挺地立着,葉子邊緣卷曲發黃。遠處有烏鴉叫,一聲,兩聲,然後撲棱棱飛走。
周鐵柱第一個開口:“這……這他娘的是龍袍吧?”
“是鳳袍。”李子榮說。他的聲音有點啞,像很久沒說話了。
“給誰穿的?”
“不知道。”
但他們都猜得到。能配得上這件旗袍的女人,不會坐在破馬車裏顛簸在鄉間土路上。她應該在某個鋪着榻榻米的房間裏,點着熏香,等着某個軍官掀開簾子。
“燒了。”李子榮說。
沒人動。
“我說,燒了。”
小山東猛地轉過身:“憑啥?!這麼好的東西——”
“就因爲它好。”李子榮打斷他,“這東西太好了,好到不該出現在這兒,不該被我們看見。”
“那也不能燒!這是——”
“這是鬼子的東西。”李子榮的聲音冷下來,“沾着鬼子的味,沾着血。你要留着,每天晚上聞着這味兒睡覺?”
小山東說不出話,臉憋得通紅。
周鐵柱蹲下來,手指摸了摸旗袍的袖子。絲綢冰涼滑膩,像蛇的皮膚。
“燒了可惜。”他說,“能換不少東西。”
“換什麼?換槍?換子彈?”李子榮看着他,“然後呢?讓這衣服穿在誰身上?哪個漢奸的姨太太?還是縣城窯子裏的頭牌?”
周鐵柱不說話了。
李子榮把旗袍提起來。它比想象中重,也許是繡線太密,也許是那兩粒珍珠。旗袍在他手裏展開,鳳凰在風裏微微顫動,翅膀上的金線反射着陽光,刺眼。
他想起小桃紅。
不是刻意的,是旗袍的紅太像她死那天,槐花瓣落在血泊裏染出的那種粉紅。也不是完全像,但就是讓他想起了。
小桃紅這輩子沒穿過旗袍。她最體面的一件衣裳,是嫁給他時那件水紅色的夾襖,袖口繡着桃花,還是她娘留下的。她總說,等仗打完了,要去蘇州做件旗袍,不要紅的,要月白色,繡幾枝墨竹。
“月白配墨竹,清雅。”她說這話時,正坐在門檻上補襪子,針在頭發裏蹭了蹭,“像戲裏的才女。”
“才女都不幹活。”他說。
“那我就當個幹活的才女。”她笑,銀鈴鐺跟着響,“白天種地,晚上穿旗袍給你看。”
她沒等到那天。
李子榮把旗袍扔回箱子:“燒。”
這次有人動了。老趙——隊伍裏最年長的,以前是個篾匠——從懷裏掏出火鐮,打了幾下,火星落在旗袍的袖子上。絲綢燒得慢,先是卷邊,發黑,然後才騰起一小簇火苗。
火苗是藍色的,很淡,幾乎看不見。然後變黃,變紅,吞噬着金線繡的鳳凰。珍珠在火裏爆開,發出輕微的噼啪聲,像炒豆子。
所有人都看着。
沒人說話。只有火舔舐絲綢的聲音,嘶嘶的,像蛇在吐信子。
旗袍在火裏慢慢蜷縮,變形。鳳凰的翅膀卷起來,金線熔化,變成黑色的渣。紅色褪去,露出底下焦黃的底布。纏枝蓮的銀線熔成小珠,滾落進灰燼裏。
小山東突然轉身走了,腳步很重。
老趙一直蹲在箱子旁,看着火。他的臉被火光映紅,皺紋顯得更深。火快熄的時候,他輕聲說:“我娘也會繡花,沒這麼好,但也會。”
沒人接話。
火徹底滅了。箱子裏只剩一堆黑色的、粘連在一起的灰,還保持着大致的形狀,但一碰就碎。
李子榮蓋上箱蓋:“埋了。”
幾個隊員抬起箱子,走到路邊的荒地裏,開始挖坑。土很硬,鎬頭砍下去,濺起幹涸的土塊。
周鐵柱走到李子榮身邊,遞給他一支煙。是自己卷的,煙葉粗糙,紙也糙。
“何必呢。”他說。
李子榮接過煙,就着周鐵柱的火鐮點着,吸了一口,嗆得咳嗽。
“不燒,留着是個念想。”他說,“念想多了,人就軟了。”
“一件衣裳而已。”
“不是衣裳。”李子榮看着遠處挖坑的人,“是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太幹淨,太講究,跟我們沒關系。”
周鐵柱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哼起一段調子。是淮劇,《趙五娘》裏的選段,講一個女子苦守寒窯等丈夫。他哼得不成調,斷斷續續,但那個悲涼的味出來了。
李子榮沒聽過淮劇,但聽懂了裏面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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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裏,他們宿在山神廟。
廟早就荒了,神像只剩半截身子,露出裏面的木架和稻草。隊員們擠在角落裏睡覺,鼾聲此起彼伏。
李子榮睡不着,靠着斷牆看月亮。
月亮很圓,黃澄澄的,像一塊放久了的梨膏糖。他嘴裏發苦,也許是下午那支劣質煙,也許是別的。
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件旗袍在火裏卷曲的樣子。
然後,旗袍穿在了小桃紅身上。
夢來得毫無預兆。小桃紅站在菱塘邊,穿着那件正紅色的旗袍,鳳凰在她身上盤旋,金線在月光下發光。她沒梳平時的辮子,頭發盤起來,插着一支銀簪——是她娘留給她的那支,她一直舍不得戴。
“阿榮,好看嗎?”她轉了個圈,旗袍下擺飄起來,露出白皙的小腿。
他想說好看,但說不出話。
小桃紅笑了,銀鈴鐺的聲音——可她明明沒戴鈴鐺。笑聲清脆,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樣。她走過來,旗袍的料子沙沙響,像春蠶在吐絲。
“蘇州的繡娘,手真巧。”她低頭看身上的鳳凰,“你看這眼睛,還會動呢。”
他看見那兩粒黑珍珠,真的在動,轉過來看着他。
“你從哪裏……”他終於說出話。
“從箱子裏呀。”小桃紅說,“你燒了它,它就來找我了。”
她伸手摸他的臉,手指冰涼,像絲綢。
“阿榮,仗快打完了嗎?”
“快了。”
“打完仗,我們去蘇州。”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我不要月白色的了,就要這樣的紅。多喜慶。”
“好。”
“你答應我的,要當個賣糖的,不當打仗的。”
“我記得。”
小桃紅笑了,笑容在月光下漸漸模糊。旗袍的紅開始褪色,從正紅變成粉紅,變成慘白。鳳凰的金線一根根脫落,飄在空中,像燒盡的紙灰。
“阿榮。”她的聲音開始飄遠,“我要走了。”
“去哪?”
“去一個……沒有旗袍,也沒有槍的地方。”
她的身體開始透明,旗袍成了空蕩蕩的殼。最後只剩那兩粒黑珍珠,落在地上,滾到他腳邊。
他彎腰去撿,珍珠化成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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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榮驚醒時,臉上都是汗。
廟裏很暗,只有牆角一堆將熄的篝火,餘燼發着暗紅的光。鼾聲還在繼續,此起彼伏。
他聽見有人在哼唱。
是周鐵柱。他坐在火堆旁,背對着所有人,肩膀微微聳動。哼的還是淮劇,但換了段子,更悲切,幾乎是在哭腔裏轉。
李子榮聽不清詞,只捕捉到幾個零星的音節:“……寒窯……十八年……等不回……”
他站起來,走到火堆旁坐下。
周鐵柱沒停,繼續哼。火光映着他的側臉,那道從眉骨到嘴角的傷疤在明暗間跳動,像條活的蜈蚣。
“唱的什麼?”李子榮問。
周鐵柱停了一下,沒回頭:“《王寶釧》。等丈夫等了十八年,等回來,人家娶了公主。”
“後來呢?”
“後來?死了。”周鐵柱往火裏扔了根柴,“憋屈死的。”
火苗騰起來,照亮他臉上的疲憊。他才三十出頭,但看起來像五十。
“想你媳婦了?”李子榮問。
“想個屁。”周鐵柱嗤笑,“早不知道死哪去了。我走的那年,她就跟人跑了。”
“那你哼這個?”
“不哼這個哼什麼?”周鐵柱轉過頭看他,“這世道,也就戲裏還敢等人。真人等不起,等不起啊。”
火堆噼啪作響,火星濺出來,落在兩人之間的地上,很快熄滅。
李子榮想起夢裏的小桃紅,想起她說“去一個沒有旗袍也沒有槍的地方”。
“鐵柱。”他說,“等仗打完了,你想幹啥?”
周鐵柱愣了下,然後笑:“又來了。白天問,晚上還問。”
“就是想問。”
“我啊。”周鐵柱往後一仰,靠在斷牆上,“我就想找個地方,沒人認識我,我也不認識誰。種兩畝地,養條狗,白天曬太陽,晚上睡覺。啥也不想,啥也不惦記。”
“就這樣?”
“就這樣。”周鐵柱閉上眼睛,“這還不夠?”
李子榮沒說話。他看着火,火裏有那件旗袍最後的影子——金色的鳳凰在火裏翻騰,然後化成灰。
也許周鐵柱是對的。最簡單的活法,就是最好的活法。
可爲什麼,他總想起老陳說的“販賣將來”?總想起那件不該出現在戰場上的旗袍?總想起小桃紅說“你要當個賣糖的”?
火漸漸小了。周鐵柱的哼唱也低了,最後變成均勻的呼吸聲。他睡着了。
李子榮又坐了一會兒,直到火完全熄滅,只剩一堆白色的灰。
他站起來,走到廟門口。月亮已經偏西,月光照在山路上,像鋪了一層鹽。遠處有狼嚎,悠長,淒厲,然後歸於寂靜。
他忽然想起旗袍領口那個標籤:蘇州顧繡坊,民國二十六年春。
民國二十六年春天,他在幹什麼?在私塾背《千字文》,小桃紅在窗外搖銀鈴鐺。先生周墨林說:“天下太平,就是耕者有其田,織者有其衣。”
現在,織者繡的衣,穿在了侵略者的女人身上。耕者的田,荒着,長滿了野草。
這世道。
他轉身回廟,在周鐵柱身邊躺下。地面很硬,硌得背疼,但他很快睡着了。
這次沒做夢。
只有一片漆黑,安靜得像沉在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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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隊伍繼續出發前,小山東走到李子榮面前。
他眼睛還是紅的,但不再是憤怒的紅,是另一種,更深的紅。
“隊長。”他說,“昨天那衣裳,燒得好。”
李子榮看着他:“想通了?”
“嗯。”小山東低下頭,“俺媳婦……其實早死了。鬼子掃蕩的時候,沒跑出來。俺一直騙自己,說她還活着,在等俺。”
李子榮拍拍他的肩,沒說話。
小山東抬起頭,笑了,笑得很勉強:“等打完仗,俺去蘇州。學繡花,繡件旗袍,燒給她。”
“她喜歡旗袍?”
“不知道。”小山東說,“但女人嘛,總該有件好衣裳。”
隊伍出發了。李子榮走在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昨晚宿營的山神廟。廟在晨霧裏只剩一個模糊的影子,很快就被山擋住了。
他想起夢裏小桃紅穿的旗袍,那抹刺眼的紅。
然後想起周鐵柱哼的淮劇,那聲拖得長長的、帶着哭腔的尾音。
這兩樣東西在他腦子裏攪在一起,分不清哪個更真實,哪個更虛幻。
也許都一樣。旗袍是燒了,但燒不掉記憶。戲是唱完了,但唱不完的苦還在。
他加快腳步,跟上隊伍。
山路向前延伸,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