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三日,沈知微都泡在戶部浙江司的值房裏。
她將通州漕運近五年的轉運記錄全部調閱出來,一頁頁核對。賬目浩如煙海,數字密密麻麻,看得人頭暈眼花。同僚們起初還好奇這位新來的主事爲何如此拼命,後來便習慣了——年輕人想表現,再正常不過。
只有鄭郎中偶爾會踱步到她案前,看看她標注的條目,不置一詞地離開。
第四日,沈知微發現了新的異常。
那是一筆標注爲“修船損耗”的支出,金額高達八千兩,時間在明德二十一年十月。記錄顯示,當時有十艘漕船在通州檢修,因“船板腐朽、纜繩老化”,更換了大批物料。
但她在核對物料清單時發現,其中列出的“鐵釘三千斤、桐油五百桶”,與同期通州碼頭實際入庫的數量對不上——賬上記的,比實際入庫多出一倍。
鐵釘,桐油。都是修船所需,但也是……制作兵器、保養軍械所需。
她想起父親走私記錄上,明德二十一年秋冬那批“黑貨”。
時間,恰好吻合。
“吳主簿。”她叫住經過的吳主簿,“這筆修船損耗的賬,當年是誰經手的?”
吳主簿湊過來看了看,臉色微變:“這是……陳主事經手的。”
陳景然的父親。
沈知微心頭一沉:“可有復核?”
“自然是有的。”吳主簿壓低聲音,“當年復核的是劉員外郎,如今已調任工部了。”
“劉員外郎……”沈知微記得這個人。浙江司確實曾有位劉姓員外郎,調走已有兩年。
“沈主事,”吳主簿左右看看,聲音更低了,“這些舊賬……還是莫要深究爲好。陳主事已經……人都沒了,賬也平了,何必呢?”
“賬平了?”
“平了。”吳主簿點頭,“陳主事出事前,自己填上了虧空。所以刑部那邊,最後定的只是‘失察’,不是‘貪墨’。否則,陳探花哪還能留在翰林院?”
這話說得隱晦,但意思明白:陳父用命填了賬,換兒子前程。
沈知微握緊手中的賬頁。紙頁邊緣鋒利,割得指尖生疼。
“多謝吳主簿提點。”
吳主簿嘆了口氣,走了。
沈知微看着那筆賬目,腦海中浮現陳景然那張蒼白的臉。他知不知道這些?知不知道他父親是用什麼方式“平”的賬?
午後,她借口去庫房調閱舊檔,離開了值房。戶部庫房在後衙深處,三層木樓,裏面堆滿了歷年賬冊。守庫的是個老吏,須發皆白,正坐在門口打盹。
“調明德二十一年通州碼頭的物料入庫記錄。”沈知微遞上條子。
老吏眯着眼看了看,慢吞吞起身:“等着。”
庫房裏彌漫着濃重的黴味和灰塵氣。光線昏暗,只在高處開了幾扇小窗。老吏爬上梯子,在堆積如山的卷宗中翻找了許久,才抱下幾本厚冊。
“只能在這兒看,不能帶走。”
沈知微在窗邊的條案前坐下,翻開冊子。紙張已經泛黃,墨跡也有些暈染,但記錄還算清晰。她找到十月那一頁,仔細核對。
果然,實際入庫的鐵釘只有一千五百斤,桐油二百五十桶。與賬上記錄相差整整一半。
而就在同一頁的角落,有一行極小的批注:“差額由通州‘永昌號’補足,銀兩另計。”
永昌號。這個名號她見過——在父親走私記錄的“經手商號”一欄裏。
她迅速翻看後面幾頁。明德二十二年、二十三年……幾乎每年秋冬,都有類似的“差額”,都由“永昌號”或“昌盛號”補足。而這兩個商號,在父親記錄裏,都與“柳三”有關。
柳三,王延年妻弟的船行。
線索串起來了。
沈知微合上冊子,手指微微發抖。不是激動,是寒意。這些記錄就明明白白地放在戶部庫房裏,這麼多年,竟無人深究?還是說……有人故意視而不見?
“看完了?”老吏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她一驚,回頭。老吏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後,渾濁的眼睛正盯着她手中的冊子。
“看……看完了。”她將冊子遞還。
老吏接過,慢吞吞地說:“年輕人,庫房裏的東西,都是灰。拂開了,嗆人。”
這話意味深長。沈知微躬身:“學生明白。”
走出庫房時,日頭已偏西。她回到值房,同僚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值。鄭郎中看了她一眼:“沈主事今日去庫房了?”
“是,調閱些舊檔。”
“嗯。”鄭郎中沒多問,“明日戶部有堂會,趙尚書要聽各司匯報。浙江司的簡報,你來做一份。”
“下官初來乍到,怕難當此任……”
“無妨。”鄭郎中打斷她,“簡報而已,照實寫即可。記住,”他頓了頓,“照實寫。”
沈知微心中一凜。這話像提醒,又像警告。
值房裏只剩她一人。她攤開紙,研墨,開始寫簡報。浙江去年賦稅總額、各府完成情況、漕運轉運數據……一筆筆,一條條,都是明面上的數字。
寫到漕運損耗時,她筆尖頓了頓。那些異常的數據在腦海中翻滾,像燒開的水。
最終,她還是按賬面上的數字寫了上去。沒有標注,沒有疑問,平鋪直敘。
寫完時,天已全黑。她吹幹墨跡,將簡報折好,放進鄭郎中的公文袋裏。桌上那盞油燈的火苗跳動着,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很長。
走出戶部大門時,街上已沒什麼行人。寒風呼嘯,卷起地上的積雪。她緊了緊官袍,往悅來居走去。
路過一條小巷時,她聽見裏面傳來打鬥聲。本不想多事,但隱約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們……欺人太甚!”
是陳景然。
她快步走進巷子。昏暗的光線下,三個地痞模樣的人正圍毆一人,那人縮在牆角,正是陳景然。他身上的翰林院官服已被扯破,臉上帶着血痕。
“住手!”沈知微喝道。
地痞回過頭,見是個穿官服的,愣了一下,隨即獰笑:“喲,又來個當官的。怎麼,想多管閒事?”
“光天化日,毆打朝廷命官,你們好大的膽子!”
“朝廷命官?”一個地痞啐了一口,“這廝欠錢不還,還有理了?”
陳景然掙扎着站起來,聲音嘶啞:“我……我沒欠錢!”
“白紙黑字,你爹的借據!”地痞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抖開,“陳文山,借銀五百兩,以家宅爲抵。如今人死了,債可沒死!”
沈知微看清了那張借據。紙色陳舊,墨跡模糊,但籤名確實是陳父的筆跡。
“這借據……是假的!”陳景然吼道,“我爹從不與人借錢!”
“真假由不得你說!”地痞上前又要動手。
沈知微擋在陳景然身前:“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你們毆打官員,已是重罪。若再不住手,我即刻喚巡街官兵來。”
地痞們交換眼色。其中一個盯着沈知微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原來是沈主事。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他一揮手,“走!”
三人迅速消失在巷子深處。
沈知微扶起陳景然:“陳兄,沒事吧?”
陳景然甩開她的手,眼神冰冷:“不用你管。”他踉蹌着往外走。
“那借據……”
“假的。”陳景然頭也不回,“我爹不會寫那種東西。有人……想逼我。”
“誰?”
陳景然停下腳步,轉身看着她。巷口微弱的光照在他臉上,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再沒有往日的清澈。
“沈知遙,”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你知道我爹怎麼死的嗎?”
沈知微心頭一跳。
“他不是畏罪自盡。”陳景然一字一句,“他是被人滅口。因爲他知道得太多,因爲他……想翻案。”
“翻什麼案?”
“河工案。”陳景然笑了,那笑容淒厲如鬼,“我爹在戶部多年,經手過所有漕運賬目。他早就發現不對勁,早就想上報。但他膽小,一直不敢。”他頓了頓,“直到我中了舉,他才說,等我會試高中,他就把證據交上去,還沈伯父一個清白。”
沈知微渾身冰涼:“證據呢?”
“沒了。”陳景然搖頭,“我爹被抓那晚,那些人抄了家,把所有東西都帶走了。包括……他留給我的信。”
“信上說什麼?”
“說如果他有不測,讓我立刻離京,永遠別再回來。”陳景然眼中閃過淚光,“可我怎麼能走?我爹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我要查清楚,我要讓那些人付出代價!”
“陳兄……”沈知微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
“沈知遙,”陳景然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查什麼。但我要提醒你,那些人手眼通天。你爹當年沒查完的,你未必能查完。你好自爲之。”
他轉身,踉蹌着走出巷子。
沈知微站在原地,寒風灌進衣領,冷得刺骨。
父親,陳父,還有那些埋在賬冊裏的冤魂……他們都想揭開真相,卻都付出了代價。
而她呢?
她摸了摸懷裏的玉扣,又想起蕭珩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
回到悅來居時,大堂裏空無一人。掌櫃見她臉色不好,小心地問:“沈大人,可要用些熱湯?”
“不用了。”
她上樓,推開房門。
桌上放着一封信。沒有署名,沒有落款,只有一行字:
“明日堂會,謹言慎行。賬目之弊,不在浙江。”
字跡是蕭珩的。
她將信在燭火上燒掉。灰燼落下,像黑色的雪。
窗外,夜色沉沉。
而遠在城西的一處宅院裏,趙弘正聽着手下匯報。
“大人,那陳景然嘴硬得很,死活不認借據。”
“無妨。”趙弘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他認不認,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讓某些人知道,陳家的債,還沒完。”
“那沈知遙那邊……”
“盯着。”趙弘眼神轉冷,“靖王護着他,暫時動不得。但他若不知分寸……有的是法子讓他消失。”
手下退下。趙弘走到窗邊,望着戶部的方向。
月光照在他臉上,映出一雙陰鷙的眼睛。
而在靖王府的書房裏,蕭珩正看着一份密報。上面詳細記錄了沈知微今日在戶部的動向——調閱舊檔、核對損耗、與吳主簿的交談……
他放下密報,手指輕叩桌面。
“還是太急了。”他低聲自語。
窗外,一只灰鴿落在窗台。
他取下鴿腿上的竹管,展開紙條。上面只有一個字:
“動。”
蕭珩眼神一凜。
棋局,要開始了。